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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漠寂静

荒漠寂静

有一则阿拉伯谚语说,骑驴行至宫殿门口,你必须先从驴子上下来,方可进入

罗伯特·特维格(Robert Twigger):英国诗人、作家、探险家,现居埃及开罗。万古杂志授权《新知》刊登了他的《荒漠寂静》。


尚晓蕾:70后,澳大利亚新南威尔士大学信息媒体硕士,广告从业者。她为本期《新知》翻译了《荒漠寂静》。


世事的本质往往有着自相矛盾的吊诡,一辆引擎颤动的四驱越野车——由非涡轮柴油发动机驱动,排量4.2升的日产途乐或者丰田陆地巡洋舰——却能够作为绝好的途径,带你去体验荒漠最迷人的一种特质:寂静。它使你深陷其中,引领你去体验此前你仅仅隐约感知或在想象中才出现过的境界。汽车发动机充气燃烧发出的轰鸣噪音在一次颤栗与一声闷响之后戛然而止,仿佛留下真空,让寂静涌入,填满四周。你能够感觉到,噪音从你耳边吸走的并不是空气,而是某些更精细的物质,某些构成太空的细密颗粒,抑或是构成暗物质的神秘元素。不管它到底是什么,都被吸走了,这让你的听觉更敏锐,但能听到的声音却更少。发动机前盖遇冷收缩时发出的轻微咔哒声。最后一个人下车后的关门声。赤着脚四下踱上几步时的踏沙声。然后,一切归于寂静。

如果你下车走走(发动机停止后,留在车里就鲜有乐趣可言了),你就会发现,你很久前已经放弃追问的那些让人绝望的问题,全都有了答案。答案出现了!但或许并非以言词的形式。那才是最不寻常之处:你用言词提出了一个问题,也得到了一个很满意的答案,但这个答案无法被转变为言词表达,否则就会失去其最重要的成分。

从少年时期起,我一直坚信撒哈拉是最大的沙漠,是所有沙漠中的珠穆朗玛峰——它极为干旱,也无比荒凉。你无法真正进入它的中心。所有的城镇和乡村都多少在被那片丑陋的蛮荒之地吸榨着,那里遍布着一块块方形的灌溉绿洲和一道道岸边覆盖着白色盐粒的沟渠,还有零散几株毫无活力的棕榈树和成簇的金合欢,在它们斑驳的树荫下面,躲着一只驴子或者几头山羊,不时发出一些响动。所以你需要一辆车。它载着你到远方去,虽然实际上在日间开出三四公里就足够了。(在夜晚你可能要走的更远些。曾经在一个没有月光的夜晚,我去到60公里外的沙漠深处,却仍然可以看到远方地平线上闪耀的城市灯光。那会有些扫兴,但并非总会发生。)然后,引擎停止。冒险开始。每一次初访的旅程都是一次冒险。

有风的日子,你仍然能够获得寂静。但仅在风起之时。然后你就会注意到,风儿掀起衣袂,或者帆布沙沙作响。如果风真的很大,它就会卷起细沙,在地面上攘起一层轻雾——打着旋,不像云,而像梦,柔软轻盈,天地间所有的尘埃,都飞扬起来。在沙漠,每天都会刮起几阵风,有时候一刮就是一天。你从来不会遇到不起风的日子,但也总会有平静的时分。奇怪的是,通常在你跨出那辆有着耐磨的大号轮胎,灼热的排气管,发动机盖子还在因为收缩而咔哒作响的越野车时,风也恰好停住了。

你开始聆听寂静。你开始倾听不完美之处,以证明寂静的存在。或许咔哒声能让你略为安心,但是它在慢慢减缓,减弱。人们在朝气蓬勃,充满希望的时候,会去寻找信仰存在的证据。很多人年纪轻轻就早早放弃了。他们更愿意享受拒绝相信,彻底虚无,以及毫无价值的平庸带来的舒适,并且很容易就被音乐,欲望,金钱,娱乐,争议文化和物质所摆布。比如汽车。比如载你来到此地的那辆汽车,现在你可以把它抛在身后了。有一则阿拉伯谚语说,骑驴行至宫殿门口,你必须先从驴子上下来,方可进入。

所以你倾听噪音存在的证据。就像是接到来自天堂的电话:没有对方应答的声音,没有沉重的呼吸,你什么都没有听见。你倾听着,想否认寂静的存在。这是你最初的反应,也是你作为一名信徒的自然反应。你不相信。信念在此毫无用处。你倾听着……但你什么都没有听见。

1993年起,我就经常到埃及去。我的妻子是埃及人。不过,直到2004年,我都还没去过沙漠。我看见过沙漠,我曾坐在一辆有空调的汽车里,沿着它的边缘行驶,但我从未亲身体验过它。

对我来说,在埃及的全部经历都与开罗的疯狂有关。我热爱哈里里可汗大市场后面迷宫一样无穷无尽的集市,在剧场宫屋顶酒吧的夜晚畅饮时光,在艾尔索维“文化之轮”区享受音乐,在滨海路六车道的混乱交通中奋力前行,在黎明时分搭乘一辆破旧的拉达出租车穿过“死亡之城”回家。但即便如此,在对任何一座城市来说都该归于安静的时段里,开罗仍然在嗡嗡作响,连绵不绝,侵袭着我的耳鼓。

一位电影导演曾经告诉我,在开罗拍外景是一场噩梦。他们经常把突尼斯的外景地伪装成开罗。原因就是噪音:他们称之为,嗡鸣声。即使你凌晨三点在尼罗河中央花园一般的富人居住区扎巴拉克岛上拍摄,你也仍然听得到。它就如同一种听觉上的雾霾;起初很难察觉,对很多人来说也不是问题,然后它伺机逐渐侵蚀入你的身体,让你不安,让你如同置身麦片盒中一样被不停搅动。你的身心永远无法安定下来。曾经有人给我讲过一个故事,一个人买了掺假的可卡因。吸食的时候,一小片硫酸铝粘住了他的鼻窦,并在他的头骨上烧出个洞,一直穿透到大脑。在我的想象中,开罗的嗡鸣声就像一种缓慢反应的酸性物质,正在洞穿脆弱的耳骨,向着内部的大脑皮层侵蚀。

雾霾的状况无疑越来越糟糕。我最初来到这座城市时,某些日子里市区的污染会很严重,但是往外走远些就没什么问题了。到2004年,如果你北上到达离市区最近的沙漠地区瓦迪戴加,你能看到一层灰蒙蒙的空气笼罩在开罗上空,像是一大口黏痰。并且,在瓦迪戴加,空气虽然清新了一些,你还是能够听到高速公路上卡车变换档位时发出的声音。如果你停下来,保持静止,你就总是能够感觉到自身由内而外的颤栗,那是因为你的身体正与这座非洲最大城市脉搏深处的嗡鸣声产生共振。

经过了一段时间我才注意到,在那些嘈杂的噪音之间从未有过空歇,从未有过任何相对宁静的瞬间。即使是在深夜,我醒来,整座楼房都在热浪中颤抖,楼群中不停转动的空调机也在轰然共鸣。远方传来火车变轨的声音,狗叫的声音,环路上的车流不断辘辘驶过的声音……而后还有祷告的声音。播放祷文的喇叭就被安置在我们的阳台外面,在我们住下的第一周里,我就想到过自己最后要么会把电线切断,要么就会疯掉。一周之后,我几乎注意不到它了。我不知不觉把那个声音屏蔽了。当我偶然专注聆听时,我很喜欢它。它是一个温馨的提示,它告诉我,我们所处的世界仍有一些秩序存在,并不同于外面那道持续不断嗡鸣呢喃的音墙。

那就是你永远无法摆脱的状态,那些让你永远无法逃离的事物,感觉像是对灵魂的入侵。它们钻进你的身体。我能够感觉到噪音与嗡鸣正在损坏我的内脏。我不知道它们会如何做到;我只是确知,这件事迟早会发生。我到艾因苏赫纳的红海度假村去住了两天。那里……很安静。当时我就明白,自己在城市里生活的日子已经屈指可数。然后我发现了沙漠:那里不仅是更安静而已,那里是最安静的地方。

我的首次真正的沙漠远足计划中本应有一辆汽车,但我当时还没有车。我曾经读到过人们用手推车搭载水源穿越澳洲中部的报道;有一群人甚至用过一辆废旧的冰激凌推车。我在一张废纸片上画了一幅设计图,然后花了50英镑,在开罗某个小巷内的五金行里做了一辆推车。我把四个助动车轮子固定在一个胶合板底座上,并添加了坚固的钢轴。这个推车没有方向盘。你要用绳子在前面拉,或者从后面推,但通常需要同时进行,特别是当车子深深陷入沙地的时候。要想操控方向,你只需要在拉动的时候往一边多加点力,车子就会转向一条新的轨迹。它运转出色,也很安静。

不过,这个推车看起来确实有点荒唐。即使当着我的面,人们也总是会报以嘲笑,令人颇为窘迫。不过,和我一同远足的朋友是一位(从海边远道而来的)前任美国海军水兵斯蒂夫·曼,这给我增添了勇气,我们顶着嘲讽,居然完成了一次相当不错的旅行——向撒哈拉沙漠腹地深入了150公里。我们在推车上高高堆放起72升水,足够两人一周的用量。五天半之后我们就把水全都喝光了。在沙漠中拖着一辆推车前行,是一项很让人焦渴的工作,哪怕这是在白天气温30摄氏度(86华氏度)以下,夜间极其寒冷的冬季。

第一次沙漠之旅让我学到了很多。我知道寂静就在那里,但你需要忍受酷热与不适作为抵达那里的代价。我还学到,人类是惯于跟随的生物。这是我们的天性。当你穿行于这片广袤无垠的荒地之中,所见之处皆是从未被踏足过的沙漠。然后你注意到了一些足迹。接着你便开始跟随那些足迹。如果你看到了一些足迹,并且正不知道往哪里走,你就会跟着足迹走。这没什么逻辑,但是每个人都这样做,除非他们有意打破这个惯例。你可以将这个规律延伸到日常生活中。我们中的大多数人都在深刻地遵循着某些习惯,并给它们起了个体面的名字:常规。我不也如其他人一样般遵循常规,为了所谓的便利而忍受着噪音,生活在一座有害的大城市里吗?

不久之后,我买了一辆车,那是一辆车龄16年的短轴距丰田陆地巡洋舰,由汽油驱动,有加强车轴。它很破旧,但是到沙漠中去就需要这样的车。并且,因为这辆车发出的噪音太大,所以熄火后,寂静的感觉就会更加强烈。汽车的板簧悬架经过了改装,因此我能够在后备箱携带超过一吨的水和汽油。我有一个容量600升的便携式油箱,尺寸恰好能够装进车内,我还有10个军用简易油桶,其中最旧的几个是在1967年的战争中留下来的,但仍然完好无损。

我喜欢驱车带游客们深入沙漠,展开他们的首次撒哈拉之旅。在平整的砾石路上行驶约一个半小时之后,你会遇到一个向下的急坡。在那里,地面突然往低处延伸,通往下方一层层的峭壁,让整个法云盆地和远处的卡伦湖尽收眼底,一览无余。我通常会把车停在悬崖边上,游客们钻出车厢,聆听寂静,感受耳边的一片空旷,同时观赏着眼前令人难以置信的美景。那让他们无法言语,满怀敬畏。

但开车还是太过简单。探索沙漠的真正方法是贝都因人的方法:骑骆驼。我和我的朋友理查德德·莫恩曾经与埃及南部达赫莱绿洲的一群贝都因人一起,到沙漠中旅行过几次。那些骆驼一直在抽鼻子,吐痰和放屁(不过他们放屁的频率还是比骡子低一些)。所以,如果你把帐篷搭在了驼队的下风口,你就永远不会获得绝对的安宁。不过,当你到周围寻找石器工具或者岩刻的时候,也一定能够找到寂静。要想抵达寂静之地,骑骆驼不失为一种好的方法。

理查德德在英国教授商业课程。他说我们应该成立一家公司,开展一些能够让我们经常进入沙漠中的业务。我们曾经考虑过出口贝都因的服饰或者木柴炉子,以及提供山地自行车游览服务。最终,我们决定贩卖寂静。我们雇佣了三个贝都因人和九头骆驼,带着来自英国,瑞典和德国的西方游客走进了沙漠的深处。我们定好了价格: 1550英镑(合2400美元)14天。这个价格是经过详细论证后制定的,但是我们仍然仅能维持收支平衡。对于那些更愿意通过艰苦努力以及精心准备去寻找寂静,但并不愿意为此花钱的人们,独自前往也是一种途径,我也一贯鼓励这种尝试。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们把寂静之旅推销给了位于加州的甲骨文公司。他们派出管理层人员——通常是十到十二人一组——前来体验令人改变心境的沙漠栖居。我们带着他们在沙漠中徒步了好久,然后在沙丘上搭起了一个贝都因营地,但是对他们中的大多数来说,当我们让他们各自远离营地,找到一个相互看不见也听不到的地方时,最具意义的冒险才开始。他们拖着沉重的步伐,往不同的方向离开营地,像是星星发出的光线一般,直到彼此无法看见。然后,他们坐下来,倾听着周围的寂静。当然,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同样的感受。有些人感到恐惧。还有些人欲罢不能。一个女人声称她患上了一种沙子过敏症。一个男人告诉我们他的痔疮犯了,因此未能像其他人一样欣赏到沙漠的寂静,并为此表达了歉意。

前往寂静之渊的最宏伟的一次旅行是在2010年,我们依循着德国探险家弗里德里希·格哈德·罗尔福斯曾经走过的路线,他在1874年将足迹踏遍了从德赫拉绿洲西北部到西瓦绿洲之间的900公里地区,西瓦绿洲是一个偏僻的地点,据传,亚历山大大帝当年曾经在那里占卜求得神谕。我们一行有六个欧洲人,四个贝都因人和九头骆驼。罗尔福斯当年带了二十头骆驼,途中死掉了一半。我们几乎将要失去一头骆驼,但它又奇迹般地活了过来。骆驼可以不停翻越一座又一座沙丘,但是如果你不注意,它们会突然呈现出疲劳过度的迹象。然后他们就会拒绝起身,一直呆在原地直到死去。

这条路线横穿大沙海的边缘地带——这片沙丘占地114400平方公里(44170平方英里),相当于英格兰或者密西西比州的面积。我们花了二十七天才穿越它。在那期间,我们没有遇到任何人,只看到远方出现过三辆汽车:或许是利比亚走私犯。我们连他们的声音都没听到,只是看到了五公里之外的汽车驶过时,反射在前风挡玻璃上的闪烁阳光。

二十七天的寂静。那是与十个人和九头骆驼同行,并时常遭遇北风劲吹的旅途中,你能够获得的最大程度的寂静。换句话说,只有当你远离队伍,并且风声渐渐平息时,你才能够真正感受到寂静的存在,而这种时刻足够多。当然,这里完全没有嗡鸣声,我当时已经开始相信,那嗡鸣声才是真正的杀手,是摧毁睡眠,损害神经,搅动内脏,挤压胸口的元凶。

随着年龄增大,你会越来越珍视寂静。你的神经更容易受到惊扰。嘈杂的音乐变得越来越没有吸引力。你不再想要获得刺激,反而开始寻找让自己平静下来的方法。但是我猜想,寻找真正的寂静具有更深的意义,并非仅仅出于对于轻松的渴求。许多宗教的戒律中都有坚守寂静的信条,这并非出于偶然。只有在寂静中,灵魂才能够释放自己,并聆听到来自内心深处的最微弱的讯息。

一个人到底需要多少寂静?你可能会对它贪得无厌,并终日沉溺其中。我知道有人一半的时间都在沙漠中度过,另一半时间则用来想办法回到沙漠。有人说,他们这是在逃避生活;至少他们一定在逃避噪音。最近有研究表明,长期暴露在噪音中不仅会损害听力(开罗的平均分贝是85,常常能到95以上,仅比站在一台电钻旁边的分贝数略低);它还会损害你的心脏。持续的噪音会引发慢性应激现象。压力激素因而会成为你形影不离的伙伴,日日夜夜在你的体内循环不止,让你的心脏疲惫不堪以致衰竭。这一定是人们在沙漠中的前几天会倍感活力焕发的原因。我见过一个老年男人——碰巧他就是一位退休的心脏外科医生——起初在营地周围蹒跚而行,后来在沙丘和峭壁的边缘健步如飞。那就是寂静的力量。

当你重新开始享受喧闹的流行音乐时,你就知道自己已然痊愈了。你不再惧怕人潮拥挤的夜店;砰砰作响的低音贝司就像是一个熟悉的朋友,而不是魔鬼的来信。你能“承受”它。现代生活“还可以”。你接受了一个解毒的疗程,其结果就是让你看起来更加年轻。年轻人的身心尚未被噪音充斥,所以他们主动去寻找。而对于那些曾经承受太多,但已经放空的人们来说,回到喧嚣世界的喜悦是让人兴奋的。那么,这一免疫力能够持续多久?如果你幸运的话,也就大约两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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