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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若没有栖息之所,到哪都是流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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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读者

李静,《慢声慢读》特约朗读人,慢书房书友。

朗读原文

祖父

叶城

-

 ◆ ◆

那时候的我们太小了。小到分不清祖母为何总是找母亲吵架,小到在吵架时,我们不断把口水都吐到这个老女人身上。还有她的一双小脚,那两只像烂红薯一样让人恶心的小脚,我们绝不愿意目睹,不与她共用一个脚盆洗脚。帮她拿那双细尖细短的黑色绣花鞋时,也总是用两根树枝夹着,老远就丢给她。她总是一副满足的样子冲我们讪讪地笑,顺带着会说一句:我的儿都会帮奶奶干活儿了。而在她把那些破裤子烂袜子缝补了一遍又一遍后,也会对坐在门槛上的我说起,她在祖父死后的多年里,被我的族人分别以十箩筐稻谷卖往三个不同的地方。一次比一次遥远,一次比一次惊险。

现在回想起来,祖母在说这件事情时,脸上毫无愤怒与憎恨。相反,她把这个当作是她此生唯一值得骄傲的遭遇。她告诉那个年少不更事的我:人呐,只要你想在一个地方扎根,雷公都莫得办法。我还不是在彭家榜扶起一户门框?她每次都会用这么一种质问的口气来坚定自己的那份自豪感。这也是我成年后对于“扎根”一词最深刻的理解。而在那些日子,每当她说到这里,我都会停下来告诉她:等没饭吃就把你卖了,卖远远的,换稻子回来。她听完依旧只是眯着眼睛冲我憨憨地傻笑,眼睛眯成一条缝。

她谈得最多的另外一件事情就是1943年冬天跑来了日本人。那个骑着大黄马的保长说日本人已经打到不远的村子了。火炮弹把人都炸成粉,河沟里流的全是血,河滩上和稻田里随便就能见到被炸飞的断手断脚。他的话一说完,全村人就都吓傻了,也跑光了。祖母说她背着包袱,抱着我一岁半的姑姑挤在人群之中狠命地向前跑,不知道要跑去哪里,只知道一直朝前跑,哪里人多就往哪里跑。后来跑进山里,在山上躲了几日,见日本兵并没有打过来,就一个接一个地回家了。可是回家后发现,村里所有的鸡鸭,猪圈里养了半年的猪全都消失不见。她说起这段回忆时总是抬头望向远方,仿佛陷入了那些逃难的荒乱年月,脸上却一副无限滋润的样子。后来母亲说,祖母就在这一年躲日本人时认识了我的第二位祖父。在沿途哄乱的逃难保命的人群中,这个男人舍不得我祖母一双跑不动的小脚,怀里还抱着一个孩子,他大声斥责完祖母的男人没良心后便背起她一路奔跑。这样的奔跑使他跑进了我祖母的骨头缝里。成为后来与我有着血肉亲情的第二位祖父。

我的母亲对这位祖父有着总也谈不完的事情。她一直以来拼命尽可能地向我脑子里塞入所有关于这个男人的一切。可对于我来说,我的这位祖父,依然像是一个遥远的虚构出来的人物。在我的记忆中,他同样不曾留下半点影子。

1943年冬天,日本人的火炮弹和白晃晃的刺刀是全村人共同的噩梦。他们不知道这座村子什么时候就会变成乱坟岗,日夜派人守在村口巡逻,所有的生活必需品一律捆好,只等听见村口的那声锣响,可以拎起包袱就跑。而我的祖母却对这年冬天保留了一生的美好。她永远都把这一年的冬天当成春天。只是这个春天比以往所有春天都要漫长。这个春天同时也没有阳光。她对这个背着她一起逃难的男人产生由衷的好感并心生爱慕。可她是一个年轻的寡妇——她要忠于已经死去的男人——她身后还有一个偌大的家族,以及视妇道如命的族人。这个原本在我眼里,一个战争年代以英雄救美式邂逅的浪漫爱情,却显得那样凄苦和悲凉。它降临在一片黑色的土壤之上,流出封建恶习的残渣。

此后,这个男人频繁登门。每一次的借口也都很新鲜。他只与祖母看上一眼,简单说两句话,然后与我的族人谈论一些七零八碎的琐事。谈论一些怎样应对日本人的方法,谈论农作物的生长。但时间久了,族人的睿智就开始闪光。他们发现这个男人隔三岔五到访,并没有什么具体正式的事情;他们也听说这个男人在躲日本人时,背过我的祖母;他们发现只要这个男人一到,祖母总会借故在院子里四处走动;他们发现祖母也不似以前那般忧郁,面色开始红润出来。偶尔出一趟门,回来时手里总会拎一个鼓囊囊的布袋包;他们还发现祖母偷偷躲着给男人纳鞋……

族人在发现这些不寻常的蛛丝马迹后,战争又变得遥远了。他们已无心考虑日本人到底在哪天会打进村里。他们的眼睛全都粘在祖母身上,对这个借故登门的男人,瞬间从冷淡变至冷漠。他们轮流监视着这个年轻的寡妇,期待某天有稍微清晰些的证据,来指证这些罪行并执行家法。他们同样要挖出那个野男人,让他身败名裂。

祖母的一举一动都像是在刀尖上跳舞。

这样的监视与看守旷日持久,直到日本人投降,战争结束。直到又一轮战争兴起,再结束。而祖母始终在心里小心地守护着她的那一个春天,热烈地并且彻底地。她渴望阳光渗进来,照亮她生命的一切。

从我母亲后来的描述中,我隐约感觉到祖母是感到了真正的害怕。她几乎足不出户,没日没夜地纳鞋底。给家族里每一个人做鞋子,为每一个人缝补衣服,包揽全家三十多口人每日需要浆洗的衣物、被褥。她通过一切力所能及的方式以换取别人的好感和笑脸,也换取在这个大院子里的一处栖身之地。另一个深层次的原因,她已经感觉到埋在心底的那个春天,已经滋长出可怕的危机感。而事实上,这样的情感投入是廉价的,回报亦是冰冷。我的族人在这时候,已经在密谋着一件大事——他们准备将这个年轻的寡妇卖走——他们正在商量着卖她的价钱。

这是1949年的冬天,祖母应该是觉察到了某种异常。一个人在感到惧怕的日子里,嗅觉和听觉会同时变得灵敏,它们总是能捕捉到一些与危险相关的气息。她从门缝里打量着每一个过往的路人,看着他们的着装和面貌,看他们走路的姿势是否匆忙,看他们手里都拿了些什么东西。她也期待着在这些行人里面发现另一个人。只有这个人会让她感到山一样踏实。而那个人这些年从担货郎到店铺老板,从店铺老板再到生产大队的会计,已与这个家族不再来往甚至连偷摸着捎信传话的人也消失了许久。除了我的祖母之外,所有族人都已然将他淡忘。可是事情总是在特殊的时候出乎大家的意料,某天夜里,这个男人突然出现,带着一行人冲进这个家族,从众人手里,再一次救下了将要被卖往他处的祖母。

这一次的救难与上次逃难不同,这个让祖母长久期待的男人,此时代表着阳光和政府。他显然是做好了充足的准备,手里拎着厚厚一摞政府新政材料。1949年,这个新鲜的国家,一切都是崭新而激进的,而绝大多数人依然还是愚昧的。他用一份又一份散发油墨味的文件,抵挡住众多凶狠的眼睛。他把那些文件全都甩到桌上,一份一份地念,一条条宣讲。

我祖母心里坚守的那个漫长而又阴郁的春天,就在那一刻,带着阳光温暖,摊开在所有族人面前。

这样的故事听起来既锥心又温暖。从1943年冬天到1949年冬天,又是整整六年。祖母同样用这六年时间,等来了他生命里的另一个男人——我的第二位祖父。这个男人的出现,注定让祖母一生都无法摆脱不守妇道的恶名。即使在1951年,他们在诸多新政的契机下取得了合法婚姻,也即使他们在次年合法生下了唯一的女儿——我的母亲。但是,在我的族人眼里,他们的结合依然背负着沉重的道德枷锁。我的族人与祖母的关系正式彻底破裂,陷入长期仇恨的困境。我的这位祖父与他族人之间的关系同样破裂,和他第一任妻子所生的子女之间亲情破裂,带着旷久而无法消除的恨意,长期发生争执与冲突。没有人愿意接受这样的现实。在他们眼里,这样的两个人结合在一起是一件让人耻笑的事情。而我母亲的出生,会让这种耻笑永远留在世上并时刻提醒世人。

从1943年第一次相遇,他们历经两次浩荡的战争与诸多磨难,直到后来结婚生女,直到我的家族分户,祖母另起炉灶,再到1988年我的这位祖父离世,整整四十五年漫长的日子,他们也从未在一个屋檐下同室而居。他们各自的居所相隔数公里,终此一生,每次相聚都形同赴会。母亲说祖父在后来,与他家族亲人之间的关系有所缓和并且他的子女愿意接受祖母后,他不止一次请求祖母举家搬去与他同住,相互照顾,过正常的一家人的生活。而祖母自始至终都没有同意。据母亲回忆,祖父最后一次央求祖母,几乎是带着决裂与胁迫的口气。而我的祖母,这个看上去弱不禁风的老女人,终于说出了那句一直以来藏在心底最狠的话:你死心吧。我不会跟你走,我的家永生都在这里。我要为我死去的男人把门框扶起来。不能让他枉来这世上走一遭。

她要祖父随她心愿,不要一再勉强,让她为难。她认为自己的一生已经十分艰难,也像是个笑话,遭人白眼和唾骂。但是到老,她要让人把这个笑话笑到底。她背着母亲含泪哀求祖父:我知你待我有恩,也待我有心,你若心里还有我这个是非人,就留个物件让我后半生有个念想。

我无法感受我的这位祖父,他听到祖母这席剜心的话时,是怎样的感受。他一定觉得这个女人让他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羞辱,甚至是利用或者欺骗。母亲躲在角落里,只见他听完祖母这番话,一声未应,脱下身上那件及膝长袄,狠狠砸向祖母,然后扭头便走。把那扇破木板门关得炸响。此后数年,不相来往。直到我的这位祖父,在那一年夏天因病而终,祖母也没有为自己的决定坦露出丝毫的后悔和亏欠。只是在我这位祖父离世后,祖母一直用他的那件长袄作为枕头,四季不离。

祖父死时,祖母不知情。那天她坐在门口的小竹椅上,纳鞋底时掰断了三根针,扎伤一次手。她向母亲抱怨自己老了,手脚越来越不中用。祖父躺在床上弥留之时,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围站在他床前的亲人中一次一次寻找,又一次次摇头。最后,他在咽气的那一刻,将脸朝着东南方向。而我们和祖母的新家就在东南方。祖父临死前交代我的母亲:在他死后,不要为他哭丧,也不要为他流泪。他知道眼泪这个东西越流越害人。流得再多也不起作用。日后也不要与他那边的后人来往。跟着祖母把日子过兴旺,把门框扶得正正的,硬朗朗的。每到七月半去他坟前烧三刀纸,喊三声有福的父亲就足够。其他日子不必想他,也不必记他。

我们一直秉承着他这种让人揪心的遗言。每到清明和七月半都会去他坟前祭拜。但是我们也一直与他的后人,保持着亲人间的感情与来往。而我的祖母,那个颤颤巍巍,一走路就让人担心要摔倒的女人,在我八岁那年的一个下午就已早早死去。

就在那个下午之后,她把一生的遭遇,以及所有不为人知的心思都带走了,留下一个又一个让人看起来清晰明朗却又无法分辨的谜团。我有太多的问题无法确认,也有太多的细节无处求证。我想听她亲口把从生到死的经历和遭遇统统细说一遍,把她和那两个男人之间的故事再细数一遍。让我能够对她的一生做出一个公正的评价。可是,什么才是公正?我又有什么资格去裁定这样的公正?去评判她如此卑微而又凄苦的一生呢?

我没有。我体内流着她身上被人们认为不道德的血液。而我的生活,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安稳、这样太平,享受着明媚的阳光和温情的雨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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