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老子思想与庄子思想的区别——回应沈善增先生
杨润根

在流行的观点中，人们总是习以为常地把老子的思想与庄子的思想相提并论，并混为一谈。
根据我的研究，这种流行的观点并不是基于对老子思想和庄子思想的深入系统的认识，而是基于对老子和庄子在某些用语上的表面上的相似感觉。
我认为，老子思想与庄子思想事实上是完全对立的，因此我们必须对二者作严格的区分。我们知道，孔子创立了关于天道、天命和天子的系统性的理性学说，而儒家的“四海之内皆兄弟”的概念正是建立在孔子关于天道、天命和天子的概念基础之上的。天道的意思是指宇宙以及宇宙中的万事万物都是以一种完全合于道理、道德、道义的方式存在和活动的，天命的意思是指人类的生命是一种宇宙的生命，天子的意思是指人类是宇宙创生的孩子。由于人类是宇宙创生的孩子，因此人类与上天的关系就是天父与天子的关系，人类之中的个人与个人之间的关系也就是天子与天子的关系，也即兄弟姐妹关系。然而，在董仲舒那里，创造了“天无私覆，地无私载”的宇宙的宇宙之神变成了极端地偏袒某一个人而极端地歧视人类的绝大多数的极端不公正的宇宙之魔。因此，可以说，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家思想与董仲舒的理解是完全对立的。
与此非常相似，老子在孔子之前创立了以道为本原的关于宇宙的道理、道德和道义的系统性的理性学说，在这种学说之中，老子认为宇宙万物和人类既是道以它自身为本原的创造物，也是道自身的道理、道德和道义本质的自我实现，它赋予了宇宙万物以道理性、道德性和道义性，并从而赋予了人类完美的幸福与自由。在老子的理解中，人类是宇宙万物的精华，是宇宙万物的目的，也是道用以揭示自身、认识自身、实现自身和完善它所创造的一切事物的工具。然而在庄子那里，宇宙万物和人类都是对于道的同一性的分割和背叛，并且正是由于这种分割和背叛使宇宙万物和人类都失去了自身的存在价值。因此，不难理解，老子的思想与庄子的思想是完全对立的。
正像董仲舒把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家关于天道、天命和天子的系统性的理性学说变成了神秘的、非理性的、非正义的迷信邪说一样，庄子把以老子为代表的道家的关于道理、道德、道义的系统性的理性学说变成了神秘的、非理性的、虚无主义的不可知论。如果说，董仲舒以反神道、反天道、反人道的专制主义的非理性颠倒了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家学说的自然逻辑，那么庄子就是以相对主义和虚无主义的非理性消解了以老子为代表的道家学说的自然逻辑。
老子依据严格的逻辑理性和对于人们片面有限的感觉经验的超越，探讨了人类存在及其伦理、政治、法律原则的宇宙论基础，从而探讨了人类自由幸福生活的宇宙论基础 。他指明了人类个体并不是他的片面有限的感觉经验中的片面有限而又孤立无缘的渺小个体，而是从宇宙的必然性中产生出来的普遍无限的伟大存在。在老子的思想中，正是宇宙构成了人类存在和自由幸福的生活的基础，也正是宇宙成为了人类社会的自由平等的伦理、政治、法律秩序的道义源泉。
老子把整个支撑人类的存在和自由幸福的生活的宇宙的历史活动视为宇宙之道理、道德和道义的必然活动，因此在他看来，人类伦理、政治和法律的合于正义的基本原则应该到人类与宇宙的自然关系之中去寻找，那就是宇宙以它的必然性创生了我们和我们赖以生活的万事万物，因此我们与宇宙的关系就是天子与天父的关系，而我们人与人的关系就是兄弟姐妹的关系。只有认识这种关系，才能认识自由与平等是对于人类政治、法律制度的当然要求，而一切以压迫奴役大多数人为目的的专制主义的统治秩序都是违背自然和正义的。
因为老子把创生人类的宇宙的历史活动视为宇宙之道理、道德和道义的活动，所以他也把人类赖以生存的宇宙万物视为宇宙之道理、道德和道义的具体实现。因此可以说，老子的学说在宇宙论的意义上确立了人类的绝对价值。
与老子完全相反，庄子取消宇宙之道理、道德和道义的内在规定性，否定宇宙万物和人类社会是宇宙之道理、道德和道义的具体实现，从而把宇宙万物和人类社会仅仅看作是虚假的现象。在庄子看来，宇宙万物和人类社会不是宇宙之道的自我实现，而是宇宙之道的自我否定——他认为，宇宙万物和人类由于分割了道的存在而成就了自己的存在，而当它们一旦成就了自己的存在，也就毁灭了道的存在(“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
因此，在把老子的某些词语接受过来并完全颠覆了老子的真实思想之后，庄子用万物为一来否定万物，这事实上是用万物与道的抽象的同一性来否定万物与道的具体的统一性。因此他所说的同一只是一种毫无内容的道与道自身的直接关系。可以说，用万物与道之间的抽象的没有内在规定性的虚假的同一性来否定万物与道之间的具体的自我规定着的实在的统一性，庄子所玩弄的正是这种完全错误的逻辑伎俩。也正是基于这种完全错误的逻辑，庄子把老子关于宇宙之道理、道德和道义的超越的哲学，变成了关于宇宙之道理、道德和道义的否定的哲学。他在对万物和人类社会的否定中，也否定了宇宙之道理、道德和道义的存在，从而否定了道所创造的宇宙本身的价值。正因为如此，虚无成为了庄子哲学的最终结论。
在“天大，地大，人亦大”的观点中，老子认为人类是伟大的宇宙存在，并且肩负着整个宇宙历史揭示自身、认识自身、实现自身和完善自身的伟大使命，因此人类应该从它的被自身有限的感觉能力孤立了的片面而渺小的存在中摆脱出来，从而通过自己的理性认识自己存在的宇宙本质，并使自己成为普遍而伟大的存在。然而，从自己有限的直接感觉能力出发，庄子思考的是如何使人成为小的存在和非存在，因为在他看来，只有小的存在和非存在，才能使存在者做到少待和无待；只有小的存在和非存在，才能使存在者获得更多的和绝对的自由。在他看来，小鸟比之大鹏具有更大的自由，追求个体纯粹生物意义上的存在的许由比之追求人类社会的正义的政治法律秩序的尧舜具有更大的自由，生物比之人类具有更大的自由，死物比之生物具有更大的自由。他的所谓“齐物”，只是取消人的感觉、理性和意志，即取消人的自我规定性，放弃人的是非观念和善恶判断，去追求非感觉、非理性和非意志的纯粹物质的存在。
我们可以这样来表述老子思想和庄子思想之间的对立：老子把人类视为宇宙之道的精华，而庄子把人类视为宇宙之道的赘瘤；老子把广袤无垠的宇宙视为人类存在的伟大性的标志，而庄子把广袤无垠的宇宙视为人类存在的渺小性的证明；老子把广袤无垠的宇宙视为人类存在的真实性的支撑，而庄子把广袤无垠的宇宙视为人类存在的虚无性的凭据；老子揭示了人类的与生俱来的自由与幸福，而庄子则认定人类生不如死。
老子政治主张的是，人类应该追随宇宙之道理、道德和道义的足迹，努力在人类社会之中建立起一种完全合于道理、道德和道义的政治法律秩序。然而，庄子在一个颠倒错乱的世界中为人类开出的救世药方却是：只有消弥自我，才能消弥社会中一切是非与善恶的分争和对立。在他看来，对抗人类谬误的唯一方法就是放弃人的理性和人的语言，对抗人类暴政的唯一方法就是放弃人的存在和人的价值。他的“无待”与“自然”的观念所涉及的都不是人的自由，而是既没有感知也没有诉求的物的自由。
在《老子》一书中，“自然”的意思是指道自身之所以然，即道以自身为本原的活动，这种活动作为道的本质的具体体现，也就是道理、道德与道义的活动。老子所说的“道法自然”，意思就是指道以自身之所以然为法则，也即以自身之本质〖CD2〗道理、道德、道义——为法则。在庄子的著作中的某些话语，往往给人这样一种印象，仿佛在道之外还存在一个更高的实体——自然，而这也就成为后来的人们错误地理解老子的“道法自然”的根本原因。
正像只有在庄子的思想中，中国古老的“道”的观念才不具有道理、道德和道义内涵，而只具有主观任意和反复无常的“自然”的意义一样，也只有在庄子的思想中，中国古老的“天命说”才开始具有反复无常的邪恶性质，——它不再是对于人类的同共价值在宇宙论意义上的肯定，而是对于人类的共同价值在迷信邪说中的否定。
当庄子通过许由之口说出“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归休乎君，予无所用天下为”时，我们甚至可以说，庄子完全不懂得老子的普遍无限的思维逻辑：任何事物的存在都是普遍无限的宇宙的存在，并且任何事物的存在都必须以整个宇宙的存在为条件。庄子的思想正好证明了老子的逻辑结论：只关注一己而不关注整个宇宙万物的人，必然会被一己所蒙蔽。可以说，庄子通过其著作所表达的是一种为罪恶所征服、为一己所蒙蔽的走投无路而又不负责任的极端个人主义的没落思想，在这种思想中，彻头彻尾的堕落似乎是个人面对巨大的社会罪恶时的唯一选择。
总之，庄子全面地系统地颠覆了中国古代文化的本来价值，他的思想与老子的思想是完全对立的。可悲的是，汉代的官方学者们不仅是根据庄子的思想来解释老子的学说，而且在许多方面也是根据庄子的思想来解释孔子的学说，这样，解释者们也就使整个中国古代思想文化成为了没有理性和科学根基的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