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法导报》访谈
寻绎书法大家：张瑞图
□本报记者 黄俊俭
记者手记：中国书法至晚明时，呈现出一片百花齐放的盛况，一批有个性的高水平书家：张瑞图、黄道周、倪元璐、王铎、傅山，以其独出机杼的书法风格引领时代风气，为中国书法史谱写出精彩华章。其中，最年长的张瑞图更是晚明四家“邢、张、米、董”中的一员。张瑞图的草书以盘旋跳荡与方折紧束的用笔，在“锺、王之外，另辟蹊径”。清人梁[山献]《承晋斋积闻录》中曰：“张二水书，圆处悉作方势，有折无转，于古法为一变。”
那么，张瑞图的书法艺术轨辙是怎样的？有哪些特点？张瑞图书法对当代书法创作有哪些影响？如何深入挖掘与弘扬张瑞图书法？张瑞图作品的收藏情况又是怎样的？带着这些问题，我于3月20日至24日，奔赴福建晋江——张瑞图的出生地和归隐地，实地走访了张瑞图读书的“白毫庵”，拜访了张瑞图故居，与晋江“张瑞图研究会”常务副会长张铭恩,理事王人廷、李世洛、庄志忠、骆伟强进行了座谈，采访了泉州市书协原主席李德谦，泉州市书协党支部书记、副主席兼学术委员会主任彭新国，晋江市书协主席张聪明，泉州师范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王守民。通过实地走访与专题采访，试图还原一个真实的张瑞图，以便我们更好地对张瑞图加以研究，领略张瑞图书法的艺术魅力。
张瑞图书法的主要特点
黄俊俭：张瑞图在天启乙丑（1625）书写的《后赤壁赋》中自题：“孙过庭论草，以使转为形质，点画为情性，此草书三昧也。旭、素一派流传，此意遂绝。余于草书，亦少知使转而已，情性终不近也。”道出了其对书法艺术的见解。那么，张瑞图书法的特点是什么？
李德谦：张瑞图书法的源泉既在“锺、王”内，又在“锺、王”外。“锺、王”是中锋用笔为主，而张瑞图改变了这种含蓄圆转，用笔上一个动作：杀纸——以尖锋入纸，顺势扭成中锋；框架上一个“撑”的动作解决了书风的演变问题——硬折横撑，笔势随形一路翻折，迅猛无比，入木三分，正是他印章中“兴酣笔落摇五岳”的最好诠释，也是其风格形成最大的支撑点。从天启到崇祯这个时期，这一风格表现的非常突出。张瑞图在官场上是比较保守谨慎的，这样一种处世状态，与他的个性有密切关系。而在艺术上，在字里行间的张扬与宣泄，令他达到了人生中一种奇妙的平衡。回归书法本体上来讲，张氏书风的出现，打破了晚明那种馆阁书风一统天下的状态。
采访泉州市书协原主席李德谦
王守民：张瑞图的字形是内敛的。奇崛的用笔与结构的内擫，使他的格局与黄道周、王铎笔致的郁勃开张迥异。他单字结构如梯形且变化万端，很少有人能做到。张瑞图书法其取源于李邕的说法，也不是空穴来风。遍观其字之疏密开合、收放等呼应关系明显，强烈的笔法节奏，变化自然若流水行云，单字造型疏密有致，行与行之间舒朗通畅，正与李北海接轨。
最可贵之处，是他在形上能寓奇于正，寓变化于平淡之中，这或许正是其所孜孜追求的书写境界吧。
张瑞图审美追求的落脚点是亦道亦佛的清谈虚静的书法观。我认为，张瑞图晚年平和简静、超然物外的情怀完全来自于淡然超脱宗教的观念。明朝大厦将倾，遗民士子或投靠清朝或隐逸山林。张瑞图在朝代更迭的潮流中幸存，很快便藏匿闽南乡间保身。此时间，张瑞图处事十分低调敛约，追求圆融中和，这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他晚期的书法观。他的《座右铭》道：“惟寂惟寞，爰清爰静。固抵深根，收视反听。上药三品，妙华一乘。渊然不动，廊尔无圣。古镜未磨，空谷未应。三教所同，尽性至命。”
正是这份清净给了张瑞图许多的闲暇，书法作品也在沉静的历练中涤却了火气，原先凌厉的笔锋，逐渐温和简静，奇崛中的非理性的张扬成分比及中期、前期少了。少了应酬，书写的速度慢下来，甚至开始用楷书的笔法写行书。这些变化，最终形成了张瑞图的书法审美观。如果说中期的张瑞图是靠书写的惯性自发地形成不成熟的审美追求，那么晚年的书写状态才是张瑞图真正的书写心性的体现，表现的是自我本真，是自发的审美追求。
张聪明：张瑞图作为明朝在晋江这个地方涌现出来的一个历史上的书法大家，他的影响是很深远的。他的书法成就在于他的创新精神，古人曾经评价他“锺、王之外，另辟蹊径”。他的字也特别的有特点、有个性，标志性的符号也特别的明显。
张瑞图立轴 广东省博物馆藏 尺寸：266.5厘米 X 50.5厘米
释文：連朝春雨足，花落曉風催。不掩西窗戶，殘英任入來。果亭山人瑞圖書
张瑞图书法风格的形成和划分
黄俊俭：综观张瑞图的一生，可以分为4个重要节点：一是万历三十一年（1603）八月，张瑞图参加泉州乡试，考中举人，时年34岁，具备了入仕的初步资格。二是万历三十五年（1607）三月十五日，在神宗亲自主持的殿试中，时年38岁的张瑞图名列一甲三名（探花），赐进士及第。同年的四月三日，张瑞图任翰林院编修一职，从此踏上了仕途之路。三是天启六年（1626）冬，时年57岁的张瑞图升为太子太保兼文渊阁大学士，开启了他的人生“高光”时刻。四是崇祯二年（1629）三月，时年60岁的张瑞图在“钦定逆案”中，被列为“交结近侍又次等”之罪，罪名为“逆祠坊额碑文，人言多其缮写，已达天听，岂是风闻”？被处徒刑三年，后纳资赎罪为民。张瑞图从仕途的巅峰跌入人生的谷底。那么，张瑞图在人生的起落中，其书法风格经历了怎样的变化？
李德谦：张瑞图书风的划分有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就是天启以前，这个时段是张瑞图对“锺、王”书法学习的阶段，也是其风格形成前的探索阶段。第二个阶段是从天启到崇祯，是他书法风格形成并且逐步稳定的一个重要阶段，风格非常鲜明。在此时期，他的个性在书写过程中被很好的释放，其书被大众所追捧，成为当时书坛可以和董其昌齐名的伟大人物。而崇祯时期，张瑞图归隐以后，其书法又吸收了颜真卿的圆笔和外拓的字势，进入比较安静浑融的一种状态，风格逐渐内敛，锋芒化于无形。这与他晚年归隐后，与许多高僧，还有一些修道的人接触有关系。他后期写的诗也非常有禅意，似乎得到了人生的一种顿悟。书法字里行间没有了中期的张狂与刚猛，用笔幅度也相对小了，开始恬淡安静了，其实这就是他心境澄澈的一种体现，更像是一个隐士。有趣的是，启功先生的书风与张瑞图晚年风格亦有一些暗合之处。
王守民：张瑞图书法风格的形成，主要还是从同时代的书法家那里汲取营养，然后才形成自己的独特风格。他先学祝允明，后取法唐人。他在跋《祝允明草书秋兴八首》时说：“撮其豪轶，归之淡古。于僧怀素得其髓矣。生平所见京兆草书，当以此甲观。”
张瑞图的行草书在结构空间上应受过锺繇的影响，其灵动处出自杨凝式。杨氏的刻帖在明代广为流传，尤其是其大胆的侧锋运笔，对张瑞图启发较大。包世臣就认为张瑞图曾学习杨凝式、柳公权。我觉得杨凝式的运笔方法与空间处理都对张瑞图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他之所以能出类拔萃，就是因为他在取法与造型上别出心裁、出人意料，皆是他学别人之所未学之缘故。在众人都青睐“二王”帖派书风时，他却翛然于传统之外，以自己的远见卓识酝酿成独特的风格特征。
实际上，张瑞图取法广泛，与王铎、倪元璐、黄道周、张燮等明代硕儒俊彦均有交往，且彼此书信往来酬答应和，彼此于书风层面影响颇深。
随着新材料的发现，对于张瑞图书法的来源也有了新的诠释。笔者发现南海伍元蕙的《南雪斋藏帖》刻帖中有包拯的书作，与张瑞图书《王维诗偶然作》高度相似，其在用笔、书风与章法上别无二致。广东佛山博物馆也藏有张瑞图天启甲子（1624）间书作，然而其书风与天启丙寅间书作有区别，翻折用笔较少。目前，笔者正进行实地考察，寻找新的证据以证明包拯书的真伪及流传途径，竭自己微薄之力，给张瑞图书法风格来源一个新的、合理的诠释。
拜访张瑞图研究会，与研究会部分人员座谈后合影
黄俊俭：刚才，各位结合张瑞图的艺术人生历程和书法作品面貌，对其在不同时期的书法作品展开了讨论，勾勒出张瑞图书法发展演变的轨迹，构建了张瑞图较为完整的书家形象。
在此，我补充谈谈张瑞图的楷书。张瑞图的楷书成熟非常早，并且风格上的变化不太明显。他在小楷《岳阳楼记》题记中云：“以行为楷二十年矣！无季弟必欲笔笔作楷，不许些子带行。于诗、书二评外，更为作此。楷则楷矣！于源流何居？愧之！愧之！”张瑞图竟然无法说清楚自己楷书的来源，说明他对楷书的师法较为多元。天启二年（1622），张瑞图在北京见到比他大15岁的董其昌。董其昌称赞张瑞图“小楷甚佳”。
张瑞图在谈到晋人楷书时曰：“晋人楷法，平淡玄远，妙处都不在书，非学所可至也。”可见，张瑞图在面对晋人楷书时，并非简单地模仿，而是能够把握其精髓。张瑞图的同乡友人郑之玄，在题小楷《岳阳楼记》中曰：“张二水先生究心群帖。具体魏晋，而飘逸绝伦，以自成为一家之书。先生自云：'用行作楷’，其于锺、王，不啻夜半传衣之祖矣！”可见，张瑞图的楷书取法“锺、王”，古朴稚拙而散淡自然，毫无雕琢之气。
（待续）
张瑞图手卷 故宫博物院藏 尺寸：540厘米X 45厘米
释文：聊上君兮高樓，飛甍鱗次兮在下。俯十二兮通衢，綠槐參差兮車馬。卻瞻兮龍首，前眺兮宜春。王畿鬱兮千里，山河壯兮咸秦。舍人下兮青宮，據胡床兮書空。執戟疲於下位，老夫好隱兮牆東。亦幸有張伯英艸聖兮龍騰虬躍，羅長雲兮捩迴風。
琥珀酒兮雕胡飰，君不御兮日將晚。秋風兮吹衣，夕鳥兮爭還。孤砧發兮東城，林薄暮兮蟬聲。時不可兮再得，君何為兮偃蹇。瑞圖
（访谈发表于2024年5月1日出版的《书法导报》第七版）
黄俊俭，《书法导报》副总编辑、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河南省美术家协会会员。著有《书法访谈录》《军旅书家访谈录》，曾在南宁、苏州、扬州、厦门，以及马来西亚举办个人书法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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