恽寿平的花世界

农历三月，正是花事最盛的时节。此时北京到处繁花似锦，浓桃艳李、姹紫嫣红，让人目不暇接。

看到各样的花，总想起恽寿平笔下的群芳，同样千姿百态，同样万紫千红，与大自然的花可以并美。但是，那桃花、杏花、梅花、凤仙、玉兰、牡丹、芍药……却平添了出尘的清气，艳而不妖，清新妍雅，让人观之洒然忘俗。

清 恽寿平 《春花图八开》之绣球

人生如戏

画家恽寿平的一生，就像一出曲折离奇、极尽悲欢的戏。他的经历也确实被编成了戏文，传唱一时。

恽寿平出身世家，名格，以字行，明朝崇祯六年（1633年），生于江苏常州府武进县，曾祖父恽邵芳是明嘉靖进士，祖父恽应候是万历年间国子监监生，父亲恽日初是贡生，拜明末著名理学家刘宗周为师，后为“东南理学之宗”。恽寿平从小就跟随堂伯恽本初学画，他“生而敏慧，八岁咏莲花，惊其长老”。可是，这个浊世公子，“生于末世运偏消”。1644年，农民军攻入北京，崇祯皇帝在景山自缢殉国，紧接着清军入关，一路南下。恽日初带着三个儿子先是在浙东抗击清军，但很快就被击溃，于是又跑到福建，追随新立的隆武帝。1646年10月，隆武帝也在汀州败亡。恽日初加入了王祁的义军，拥立明宗室郧西王朱常湖建立临时政权，不久，长子恽桢在攻占蒲城的战役中战死。顺治四年（1647年）12月，浙闽总督陈锦统领6万大军，从仙霞岭进军围攻建宁，王祁率部坚守100余天。翌年4月的一天早晨，清军趁大雾猛攻，建宁陷落，王祁率军巷战，终因众寡悬殊而全军覆没。

清军进城之后，做了惨绝人寰的大屠杀，“屠戮之惨，亦殊不下于扬州、嘉定。”“幸能全存者亦不过二三百人。大劫之后，饥困难堪，数日后又复死亡大半”。恽日初在敌军围城前外出求援而幸免于难，15岁的恽寿平和二哥恽桓成了俘虏，恽桓从此不知所终。后来，根据恽寿平的自述，朋友沈受宏写了《赠毗陵恽正叔一百韵》，诗中说：“我年才十五，被执为囚俘。膻酪不能咽，饥肠日空虚。彳亍行伍间，乃见侯门姝。青楼旧相识，怜我千金躯。引入将军帐，余餐赐盘盂。后归陈制府，收拔称掌珠。装我紫貂冠，饰我绣罗襦。出入照路光，蹀躞乘龙驹。自古有养子，乱离迹难拘。”恽寿平在被俘期间，曾被青楼旧识的“侯门姝”救济，应该是在王祁幕府时坐中所见的歌伎，城破后也被俘获的。武进汤狷庵（修业）记载：“初被掳下狱，甚苦。时作画以消遣。会陈锦妻欲置首饰，令人先画形模，多不当意。或有言格能画者，特释之出。见其丰神秀朗，进退从容，喜出望外，遂畜为子。”两相对照，可能是歌伎把他推荐给了陈锦的夫人画首饰样式，恰好陈锦夫妇没有子嗣，看这孩子长得清秀文雅，受过良好的教育，还会作诗画画，非常喜爱，就收他做了养子。

于是，这个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小俘虏，一下子成了总督家锦衣玉食的贵公子。4年后，陈锦遇刺身亡，养母带着恽寿平到杭州灵隐寺为亡夫做法事超度。恽寿平在人丛之中突然发现了已然出家为僧的父亲，而父亲也认出了他。父子俩没敢声张，父亲在与灵隐寺方丈具德商议后，由具德出面，对陈锦夫人说，看恽寿平的面相是要早夭的，但他与佛有缘，只有出家才能保住性命。陈夫人笃信佛法，虽然很想带恽寿平回京继承陈锦的爵位，但又怕养子真的遭受不测，只得含泪同意他在寺中出家。

几年后，父子二人离开灵隐寺，回到老家武进，重新建设早已荒圮的家园，从此自耕自食，恬淡度日。恽寿平成家后，一直以卖画为生，不肯考取清朝的功名。

画家王时敏的第五个儿子王抃根据恽寿平的身世编演了一部戏曲《鹫峰缘》，鹫峰，指的就是灵隐寺的飞来峰。在得知自己的身世经历被编成戏文后，恽寿平写诗道：“穹庐旧事恨飘零，地老天荒梦未醒。公子初翻新乐府，他时筵上断肠听。”他也曾受邀作为观众，看别人搬演自己的故事，那时，他心底一定是波澜起伏的吧。

清代姚文田绘恽寿平像

没骨有骨

恽寿平以“没骨花卉”冠绝画坛，他画的是“没骨画”，可是却一生保持着崚嶒的风骨。

据说，他本来是画山水的，后来看到王翚的山水画，觉得自己超不过他，就对王翚说：“是道让兄独步，格妄，耻为天下第二手。”从此专注于花鸟画，潜心学习钻研徐崇嗣的没骨画法，终成一代宗匠。

他曾对王翚说：“格于山水，终难打破一字关曰'窘’，良由为古人规矩法度所束缚耳。”现在看来，王翚、王时敏等清初“四王”同样存在这个问题，都被古人法度所桎梏，从而被视为画风僵化的代表。“同能不如独诣”，恽寿平能找到适合自己发展的艺术方向，是明智的。

北宋徐崇嗣创造了花鸟画“没骨图”的新画法，“不用描写，止以丹粉点染而成，号没骨图”，此后历代名家辈出。清人张庚在《国朝画征录》中写恽寿平：“斟酌古今，以北宋徐崇嗣为归，一洗时习，独开生面，为写生正派，由是海内学者宗之……正叔写生，简洁精确，赋色明丽，天机物趣，毕集毫端，大家风度，于是乎在。”

恽寿平认为“惟能极似，才能传神”。他不仅学习古人的画法，还常常对景写生，“每画一花，必折是花插之瓶中，极力描摹，必得其生香活色而后已。”

他经常在画上写明，是模拟的赵子昂、倪云林、唐伯虎、赵子固等人笔意，这是他重视传统的一面。但他有强烈的自我意识，主张“不相蹈袭，有变体……随意涉趣，不必古人有此”。“作画须有解衣盘礴、旁若无人意，然后化机在手，元气狼藉，不为先匠所拘，而游法度之外矣。”“余图非古非今，洗脱畦径，略研思于造化，有'天闲万马’之意。”

他以卖画为生，为了生计，要“多买胭脂画牡丹”，但也不为了迎合庸俗的审美眼光，而降低自己作品的气格。他学习元人幽淡、雅逸的笔墨，改革宋人工整、典丽的院体画法，呈现出清逸幽秀的新面貌。

他不肯趋炎附势，意气相投的人求他作画，不论对方身份地位，他都欣然挥毫。而对他看不上的权贵或小人，即便奉上百金润资也不肯画一花一叶。一次，他因不想给苏州监司画画，而遭到拘禁，多亏王掞星夜骑马疾驰九十里，才赶去把他营救了出来。虽然他画名远播，却生活得穷困潦倒。他的画风和气骨相得益彰，被称为“恽高士”。

恽寿平 《花卉》

清气幽香

1681年初秋的一天，恽寿平画了一幅《五清图》。“五清”，就是象征君子“清白”品格的五种物象，即画中的松树、竹子、梅花、流水和月亮。画上，一轮硕大的明月，在古松的掩映中发出明亮的清辉，翠竹和白梅在画的中部横逸斜出，画的底部，流水冲过山石的阻挡潺潺流淌。恽寿平在题款上写道：“画有高逸一种，用笔之妙，如虫书鸟迹，无意为佳，所谓遗筌舍筏，离尘境而与天游，清晖憺忘，不可以言传矣。”清气，是恽寿平画作的重要气质。“清”，是洁净无瑕、澄明朗澈。李开先在《中麓画品》中说：“画要清，笔法简俊莹洁，疏豁虚明。笔法要润，含滋蕴彩，生气蔼然。”这正足以形容恽寿平的画风。

清代 恽寿平 《五清图》

恽寿平的画里，还有逸气。他胸次洒脱，心地莹洁，清逸出尘，画中没有尘俗之气。正如他说的：“清如水碧，洁如霜露。轻贱世俗，独立高步。此仲长子《昌言》也。余谓画亦当时作此想。”他的每一枝花，都如庄子《逍遥游》里姑射山中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的“神人”一样超凡绝俗。

他的画有贵气，那是一个清贵之家熏染来的独特气质，即便生活清寒，仍流淌着高华之韵、从容之态，不激不厉，而风规自远。

他的画还有书卷气。他的书法师从“二王”一脉，对褚遂良笔法用功最勤，书风清秀飘逸，圆润流美，也像一朵朵阆苑仙葩一样。他的书法用笔，也直接影响了花鸟画的风貌。

他的《山水花鸟图册》中有一幅《古木寒鸦图》，是仿照五代画家巨然笔意所作，只见藤萝古树，寒烟莎草，高墙竹林，一派萧索气象。天边，一群寒鸦正寻找栖息之所。恽寿平在右上角题诗：“乌鹊将栖处，村烟欲上时。寒声何地起，风在最高枝。”乌鹊将在高树上栖息，而天寒风急，枝头也不是安定的居所。人生如逆旅，何处是归途？让人陡升漂泊无寄之感。

哪里是心灵安放的地方呢？恽寿平在《桃源图》画跋中写道：“桃源，仙灵之窟宅也，飘渺变幻而不可知。图桃源者，必精思入神，独契灵异，凿鸿蒙，破荒忽，游于无何有之乡。然后溪洞桃花，通于象外，可从尺幅间问津矣。”“自古以笔墨称者，类皆有所寄寓，而以毫素骋发其激宕郁积不平之气。故胜国诸贤，往往以墨林为桃花源，沉湎其中，乃不知世界，安问治乱？盖所谓有所托而逃焉者也！”他清逸脱俗的每一页花草，就是他的“精神桃源”，是他的心灵乐土。

康煕二十九年（1690年）三月，五十八岁的恽寿平在杭州身染沉疴，勉强赶回武进家中，第二天就撒手人寰了。此前，他的长子次子都已夭亡，三子恽念祖刚刚五岁，家贫不能举丧，多亏王翚、董珙、邹显吉等老友鼎力相助，才得以安葬。

俗语说，我们生存的人世是“花花世界”。花花者，繁华热闹，充满诱惑，五色绚烂，迷人眼目。这世界又是生灭之境，充满无常之变，各种生命如花一样，盛开之后，就是凋谢。谁能留驻芳华？谁能求得永恒？徐志摩译英国诗人威廉·布莱克诗《天真预言》云：“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无限掌中置，刹那成永恒。”恽寿平的花，经过血泪的浇灌，倾注了高华的精神，因此，也放射着永恒的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