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亲

 

许多年后，韩晨想起两家人虽早已没有芥蒂，却仍难完全释怀，毕竟，他们改变了他的一生。

四十年前，县医院某病房，王家人今天特别高兴，媳妇冒着生命危险生了对双胞胎男孩，母亲和孩子皆安然无恙，只是身体都还比较虚弱。丈夫王允强精心地照料着妻子，父母则在儿子的劝说下回家休息了，一家人担心了一夜。初做母亲的喜悦让李悦一醒来就急着寻找儿子的身影，丈夫不得已只好安慰她身体好点就带她去看儿子，儿子得在育婴室监护四十八小时才能抱出来，他们的儿子太小了。晚上，李悦终于见到了自己的两儿子，他们安静地躺在那儿，如天使般，这时，她感觉自己的生命一切都已圆满。一家人很快就达成共识，哥哥取名王彬华，弟弟则名为王之轩。

日子缓慢而温馨，家庭和谐，兄弟和睦，但这一切只是表面，弟弟王之轩逐渐意识到自己和孪生哥哥的不同，哥哥长得很象父亲，方脸、浓眉、大眼，自己呢？略显瘦削的脸，下巴有点尖，邻居都说他比哥哥更加清秀，双胞胎长相差距如此之大，并且和父母也甚少相似之处，虽然家人嘴里不说，但周围人的怀疑也让年幼的之轩起了疑心。他如果不是父母的儿子、哥哥的弟弟，那他是谁？之轩不只一次这么问自己，但他从不开口问父母，因为害怕知道答案，所以他总装做无所谓。

这一年，兄弟俩正好满十八岁周岁，高中毕业，两人考取了同一个大学，全家着实高兴了一阵。但生日前一周，父亲王允强却坚持要带之轩去做DNA检测，他必须确定这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之轩不明白父亲用意何在，但他知道，自己担心的事情终于来了，他答应了父亲的要求，没有多说什么。等待结果的日子极其漫长，全家人几乎以为时间停止了，对于之轩来说，幼小的心灵早已承受了多年的重量，无论什么结果也许都提供了解脱的可能。

检查结果证实了所有人的疑虑，接下来的日子大家话都不多，各怀心事。父母忧心活了大半辈子却不知道亲生儿子流落何方，养了十八年却是别人的孩子；之轩感觉自己象信徒在等待上帝的判决，也明白某种变化正在进行；哥哥彬华的心情也很复杂。有时，他们也会聚在一起谈论失散的那个真正的双胞胎弟弟，之轩也在场，他们想了许多办法、做了很多事去寻找真正的王家小儿子。但县医院早已没有当年的记录。人海茫茫，这样找人无异于大海捞针，他们到底该怎么办？王允强夫妇快绝望了，李悦甚至快以泪洗面。一日，大儿子彬华向家人说起了很久前发生的一件快被淡忘的事：半年前，彬华在街上被同一个女孩认错两次，他以为只是偶然的巧事，便没在意。这个消息让王家人看到了些许希望。

彬华接下来的话让家人更加吃惊，他说他还和那个男孩吃过饭呢，两人都以为只是相像而已，并没过多的想法，如今想来，那人可能真是自己的亲弟弟。寻找很快就在小县城里再次展开，之轩看着家人急切的心情，只好帮着一起奔忙，但他却日益沉默了。

赵磊生活在一个单亲家庭，母亲经营木材生意，十五年前丈夫意外身亡，母子俩从此相依为命。赵磊回家和母亲提了这件事，赵母久久回不过神，但她终于还是提议和王家人见个面。

初次见面安排在一家饭店里，赵家母子，王家父母与两儿子。谈话很顺利，王彬华和赵磊的相似让人们很难怀疑他们不是双胞胎，而赵母也认为王之轩是她的亲生儿子，尽管两人从未见过面，但她第一眼就发觉这个孩子是她的。唯有之轩无语，他显得极其无所谓，但眼神却掩不住迷茫。接下来的事情非常自然，王允强坚持带赵磊去医院做基因检测，赵磊则同意去王家走一趟，认认地方，见到他的乡亲都说兄弟俩很像，但赵磊迟迟叫不出那声“妈妈”，看来还需要时间。之轩倒是叫了“妈妈”，只是没有人知道这对他意味着什么。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双胞胎兄弟俩，尽管双方父母都想估计之轩的感受，但显然有心无力。之轩不写日记，但他始终在心里记录了自己的不安、尴尬和伤感。

既然亲已认，家已回，便有了回归的问题。虽然王家父母心情依然急切，但他们和赵母一样，表示愿意尊重两个孩子的意见，双方都舍不得养子和亲生儿子，手心手背都是肉。两孩子都希望留在原来的家庭生活，不过两家人的来往却更加紧密了。学校开学缓冲了这次意外带来的冲击。之轩稍稍放下悬着的心，他终于可以不必直接面对左右不是的处境了，终于有时间好好想想了。

之轩知道他爱自己的父母，愿意以后孝顺照顾他们，但他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总固执于寻找亲生儿子，这让自己与他们日益隔阂。他不知道该把他们放在什么样的位置。养父母如此，亲生母亲更别提了，她爱自己的养子，远远超过爱自己。对之轩来说，她更接近于一个陌生女人。他想，他们也不知道该把他安放在什么地方比较合适。可能，他早已知道，养父母本质上不属于他，而见到生母的那一刻，他更意识到，他失去了两个母亲。他沉默，因为他理不清自己的感受；他无语，因为他不知道路在何方，毕竟，他还只是一个刚成年的孩子。

一开学，之轩就把精力放在繁忙的学习中，他不太喜欢参加太多活动。他封闭了自己，他沉浸在自我的思绪中，乃至连哥哥王彬华都很难见到他。没有人觉得奇怪，因为他本来就内向而勤学。直到有一天，王允强收到儿子的第一封信：

父亲（我依然希望能像从前一样叫您父亲），我走了，去寻找属于我的天地，不要找我，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也许我会回来，也许永远不会。替我向两位母亲问好。谢谢你们的养育，愿一切安好。再见！（署名：不孝子之轩）

王之轩的失踪掀起了一阵波澜，人们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误，但一切早已无法避免。也许人生总要有所缺憾吧。

韩晨犹豫再三，不知道要不要回家看望王家父母和亲生母亲，他们原谅了他的不告而别吗？近来，韩晨回家的念头日益强烈，他希望有个家接纳他，而不是始终如无根的浮萍般漂泊。窗外秋意正浓，萧瑟的秋风摆弄着飘零的落叶，该回家了，他想起了养女韩盈的话：“爸爸，回去吧，他们会很高兴的。”但愿如此吧。韩晨希望能在年前赶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