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犁是一棵大树

李少咏

孙犁是一棵树，一棵冀中平原原野里成长起来的大树。

这株大树也许不及赵树理那株树如太行山的青松山岩一般苍劲、凝重、沉厚，却有着赵树理所远远不及的冀中白洋淀水乡风景一般的清新、隽永、秀丽，以诗情画意，笔花墨韵为底色，弹奏着一支以冀中平原和白洋淀水乡为背景的绝妙的乡土抒情曲。

孙犁赵树理都是解放区走出来的文学大树，如果非要拉来比较的话，我以为可以称赵树理是一个观察者型作家，而孙犁则是一个预言者型作家。整体上看来，两者并无明显的高下之分，当然，从个人心理倾向上来说，我更偏爱孙犁一些。

所谓观察者，顾名思义，是一个外在于客观事物的独立存在者，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哲学意义上的自在者。作为一个独立的存在者或者说自在者，他一般情况下不愿意也不能够被全身心的卷入他所观察之人、事或物，因而他能够立身于一个静止的、基本上恒定不变的观察点上去观看周围的世界。就像是一位诚实而认真的观众坐在属于自己的固定的座位上，以最合适的姿态或目光，看着眼前的(或者说身外的)舞台。这样的独特视角上的观察的结果，是使远物逐渐变为近景，使陌生逐渐变成熟悉。对于那些喜欢对任何事物都亲眼目睹的人来说，这种观察往往能够使观察者在阅读者心目中成为一个被叙述的事件的亲历者或者在场者，从而增加了观察结果的真实可靠性，也因此能够更大限度地起到感染读者、教育读者的作用。

与观察者型的作家介入生活和表现生活的情形不同，预言者型作家对生活的切入方式与叙述时限，不限于仅仅属于作者自己经历过体验过的那些生活和那一段时间，而是把过去与未来都融入了现实之中，纳入了“今天”这个拥挤热闹的空间，从而无形中消除了作晶里自然的时间界限。它们所叙述的内容由于语言媒介所特有的“一般过去将来时”特质而显得像自然时间的流逝一样绵延不绝，不可分割。似乎这些故事正在一个遥远的某处发生，而又慢慢地从过去或者从未来向今天无限迫近。在这样的叙述中，传说与历史，神话与现实，崇高与卑微，有限与无限，天堂之门，玫瑰之路，灾难与浩劫，幸福与友谊，恐惧与危机，末日与永恒，一切的一切，种种的种种，全部经由文字汹涌而来，向我们展示出令人震惊或令人感奋的不同画面。

在这种情形下，预言者仿佛是一些从某个遥不可知的未来世界被派遣到我们人间来的神秘使者，以一种清楚明白的声音、语调、文字，娓娓向我们叙说着一些虽然是在未来，却又像已然发生的灾变与奇迹，使人们在阅读它们时如痴如醉，已经分不清究竟是我们自己在不知不觉中走向未来，还是未来在以某种神妙奇异的方式缓缓走向我们。而那种我们人类与生俱来的对于美妙、神奇的陌生事物的隐秘的而又强烈的了解的渴望，就在阅读这样的作品的快感过程中，自然地得到了满足。

孙犁所创造的那个预言者型作家形象，由于他如处子一般的温柔、恬静、和蔼、放达、宽容、敦厚的天性或个人品性(冰心语)和他所处身其中的民族革命时代的社会大环境的影响，而往往在创造过程中自觉摒弃了表现覆灭、灾难、浩劫、危机、凶险、邪恶、大哀伤、大恐惧等诸般内容，只选择那些以幸福、理想、光明、希望、安谧、祥和、美丽、亲情、慈爱、关切为主导的内容作为自己的表现方向，从而使自己的几乎所有创作成果都充溢着浪漫主义理想色彩。

孙犁的《荷花淀》对于冀中平原白洋淀水乡战争年代生活的美好内蕴的挖掘与表现，是早已经为我们所公认并赞叹不绝的了。无论是写景、叙事、画人还是优雅的抒情，在作品中都是浑然一体密不可分的。小说开头对白洋淀水乡美丽的自然风情的叙述与描写，实际上是将优美的淀上风光、多采的荷香水色与人物的外在形象和内在思想、感情有机和谐地统一了起来，共同衬托出了小说主人公们淳厚、深挚的心灵美。

孙犁曾经说过：“任何事物都有它的极致。驼走大漠，雁排长空，虎啸深山，鱼翔浅底，这便是它们的极致。”

这显然是对某种浪漫主义理想境界的界定。事实上，《荷花淀》等作品起码是达到了浪漫主义理想的极致的美的创作实绩，更是展现出了我们伟大的中华民族无论是过去还是未来都共同拥有的一种精神意义上的理想境界。

孙犁的可贵可敬之处，就在于他以自己的如花妙笔，为我们描绘出了一幅幅绝美的，融过去、现在和未来为一体的，富于浪漫主义理想色彩的生活画面。

这样的一棵文学之树，谁会不喜欢呢。

李少咏，自号小木匠，逍遥镇人。能熬胡辣汤，会做粗陋的小桌子小板凳。喜欢读书写字，希望以此抗拒生命中的佞戾、虚妄与迷惘，都是半瓶子酱油水准。一生不敢或忘少年时代做木匠学徒时候师傅的一句话：想做一个好木匠，就不能用一根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