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妈不开心，你敢快乐吗？

文/晏凌羊

1

 

这段时间，我都在老家。

前几天来市区，是为了给父母买一套养老房安享晚年。

买房的计划，从今年5月份家里宅基地被占了一小块的时候就有了。父母住不惯“一年有10个月是热得让人发疯的夏天的广州”，又不愿意回到老家去面对屡次占我家宅基地的无赖邻居，所以我只能折中一下，在医疗条件稍微好点、我们方便探视且他们觉得还算宜居的地方给他们买一套房子。

 

以父母的名义买房需要付全款，会花掉我很多钱。对于一个离职创业的人来说，流动资金特别重要，但这笔钱，我花得心甘情愿。

 

在外人看来，我已经算是很孝顺的女儿了。从17岁开始，我没花过父母一分钱，在一线城市买房也是完全靠自己。别人买房需要向父母伸手，而我则在自己有点能力后，放弃在一线城市换大房子的愿望，给他们买一处养老房，用于安放他们老去的肉身和不愿意在异乡漂泊的灵魂。

 

按理来说，这是一件很让父母觉得长脸和开心的事儿，然而，我们全家却弄了个不欢而散。

 

为了尊重父母的意见，我先是带着他们四处去看房（事后证明这个决策非常失误，我应该自己看好了再拉他们看看，然后直接下定）。看到第四天，我妈开始闹情绪。

 

其实我也习惯了，我妈在任何一个地方都待超不过三天，到了第四天她必然要找家人的茬。

 

这次她找茬的“点”，是我这几天住在朋友家的酒店，但暂时还没去结账。她担心朋友不收钱，闹着明天要单独一个人先回家，说是不收钱的酒店她没脸住，她也见不得我们厚颜无耻地赖在别人家里。

 

我顶了她两句，说我什么时候去结账以及跟我的朋友怎么相处、怎么互动是我的事情，请她不要管，不然到时候我不听她意见，她又郁闷。

 

就因为这席话，我妈的玻璃心又碎了，说我不孝，说我才是妈。

我爸见状，赶紧劝我：“你不要顶她啊。她什么样的性子你还不知道么？你要是不顺着她，她能把所有人都弄得不开心，你要花十倍的精力去哄。”

 

我爸说的话，我从小感同身受，但凡我妈心里不痛快，不管这种不痛快是谁给她的，她必然会拉着全家人为她的情绪买单。

 

周三早上，我们都准备去买房下定金了，结果一家子在去买房的路上吵了起来，起因是我提了一句“在地市级城市买房子，肯定不如在省城买有投资价值，如果你们愿意住在省城，对我而言是一举两得”。

 

我爸是一个特别随遇而安的人，他根本无所谓我在哪儿给他们买养老房，但我妈不行，她不愿意待在省城，我爸只好随她。我爸顺着我的话说了一句：“我无所谓住哪儿，夏天不那么热就行”。

 

结果呢，我妈把我和我爸说的这些话理解为：我认为她在逼我买我根本不想买的房子。

 

一旦她开始钻牛角尖，我就知道这事儿没法圆满收场了。我妈开始唠唠叨叨说个不停，说将来若是房价跌了、若是房子买进来后卖不出去，我一定会怪她，她背不起那么大的罪名。

 

我被说得心烦意乱，又顶了她几句，问她为何把我想成那种人。再后来，我实在受不了我妈死揪着这一点不放，就停了车子、关了车门，走出去透透气。

结果，等我回来的时候，看到我妈坐在大马路牙子上哭，我爸则在一旁苦口婆心地劝。

 

接下来，我们全家人饿着肚子在车来车往的路边等她哭完。

 

就这样，整整三个小时过去了。不管怎么劝她，她都不肯走。

 

我着来来往往的车辆，其实内心里也很委屈，还带点愤怒。我很想一踩油门离开，把她扔在原地哭，但又担心她会做出什么过激举动（之前也不是没有过）。

 

我已经习惯了我妈一辈子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一辈子觉得自己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觉得做别人妈妈很难（因为儿女不听自己的），丝毫看不到别人做她的儿女更不容易。

 

其实这段时间我特别累，白天忙看房，晚上忙码字、校对书稿和陪小孩，这么伺候动不动就闹情绪的她，对我而言是一种极大的精神消耗。

她不会强迫你凡事听她的，但只要你不听，她总有本事将家庭氛围降到冰点。她不开心的时候，全家没一个人敢开心（偷着乐倒是可以）。

2

 

每次跟我妈起冲突，我都倒抽三口气，不停告诫自己“你面对的是一个不承认自己有人格障碍的精神病人，一个将来会死在你前面的老人”，但我也总有忍不住的时候。

 

结果呢，这一忍不住，完蛋了，她带给你的是更大的消耗。

这段时间，有朋友热情地邀请我们全家去吃饭，我妈不肯去，说'吃人嘴软'，然后我们只好先把她送回酒店或我的姨妈家安顿好再赶赴饭局（往往这种时候她又会觉得自己被我们遗弃了）。

我妈这一生，没有任何要好的朋友。如果别人不来我们家吃饭，她绝对不去人家家里吃饭；如果别人不跟她主动说话，她永远不会跟任何人主动搭讪（问路都不行）……

她信奉的交友原则是：我不麻烦任何人，别人也休想来麻烦我。

 

最要命的是，她觉得像她这样交际才是最正确、最体面的做法。家人若是跟她不同，便是厚颜无耻。

 

上次一个朋友来我家住了几天，她花尽心思给人家做好吃的、费尽心机让朋友感觉到宾至如归（连自己喜欢看的电视剧都不看了，让给朋友家小孩看动画片），结果最后把自己搞得特别累。

在朋友面前，她笑脸相迎，转过头来就说我专门找朋友过来让她伺候，把她当保姆用，故意把原本就身体虚弱的她往死里折磨。

 

其实，朋友人很随和，是那种晚上吃方便面都能对付过去的人。她也无数次告诉我妈不要把饭菜做那么丰盛，为了减少我妈的劳动量她甚至主动点外卖。结果，朋友还没走，我妈就闹着要走。朋友见到这阵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搞得我也无比尴尬。

 

为这个事情，我跟我妈私下吵了两句，结果可想而知！

她认为我在朋友面前羞辱她，从此以后只要出现任何类似的事情，比如我去朋友家或朋友来我家，总能引起她的创伤记忆，她能念叨和控诉我一万遍。

 

讲真，从记事以来，我就感觉我妈没怎么开心过。

 

她为家人付出一切（以她自己的方式，而不是我们认可的方式），但也索取无度。她希望全家人都要按照她认可的方式去生活，要为她的情绪负责。

 

有时候，我会觉得，与其说她是爱我们，不如说她是恨我们，恨到见不得我们开心。她总能在你笑得最开心时，找你的茬，寻你的不开心，简而言之就是“你不听她话，她就痛哭给你看或让你痛哭给她看”。

 

小时候，我和我弟弟因为遇到些什么开心的事很想笑，但我们不敢在家里笑（因为家里有妈妈），只能一路憋着笑快速跑到大路上，在我妈听不见的地方放声狂笑。

 

意识到“我妈不开心，全家没一个人有好日子过”这个规律后，我们也会想尽办法哄她开心，但不管我们花多少钱花多少时间、精力、代价哄她开心，她都很难被取悦。

 

我爸出去打工，给她买衣服或首饰，她会因为不喜欢款式或觉得价格不合适，而把我爸骂到狗血喷头，骂到第二回不敢再买。

我考了“全市高考文科状元”，回家告诉她这个消息，她说：“你起床连被子都不叠，就是当国家主&席又有什么用？”

 

我带我爸出国旅游、体验不同民族风情或者就留他一个人在家看抗日神剧，他都能怡然自得，但我妈不行，她总能找出各种理由寻你的不开心。不管是在家里还是出游，只要有她在的场合，我们家就像是笼罩了一朵即将下雨的乌云。

 

我妈这一辈子没有朋友，没有兴趣爱好，跟任何人都和谐相处超不过三天（表面上可以），在任何一个地方待超过三天就开始闹情绪（包括自己家里）。

她所有关注点都放在家人身上，但家庭不是她的乐园，只是她的战场。

 

她渴望关注，迫切与人产生链接，用的却是最极端的方式。要么自虐，引你关注和伺候；要么虐人，看你因为她不快乐，她才能感到安全。

 

我无数次问过自己：我爱我妈么？

 

我觉得我真不爱，我甚至有些恨她。

我只是觉得我应该孝顺她，因为我能看得到她的付出和辛苦。

我逃离了原生家庭那么多年，现在不得不再去面对。尝试了无数次接纳、和解，可我发现有些问题只能逃离，无法和解。

 

如果我的朋友中有我妈这样难相处难伺候的人，我一定会绝交，但她是我妈，再难相处我也得相处，这绝对是一场最顶级的修行。用我爸的话说，能怎样呢？她是你妈！

 

我爸有时脾气很暴躁，但我觉得他才是个菩萨。

我小时候无数次劝我爸妈离婚，但我后来明白了：我爸离了以后可以过得好，我妈不行，她会死。离婚对我而言只是一段经历，但对我妈而言是杀父之仇，她绝对不能像我一样走出来的，绝对。

 

她一生都试图让别人按她认为正确的方式生活，结局就是一生痛苦。

 

她总认为自己是全天下最痛苦的人，还逼丈夫和儿女们承担她这种负面情绪。我不听她控诉，她就觉得受伤，说她为我付出一生，而我不孝顺。她不要求我给她穿金戴银，只希望我能听听她心里的苦闷而已，而我都做不到。

 

我心里在说，我宁愿给你穿金戴银，也不愿意听这些。愿意穿金戴银的妈妈，说明比较容易被取悦，而你，油盐不进。只有控诉别人并让另外一个人附和，你才能感觉到快感，但你的快感对别人而言是一种折磨，因为你痛苦的内容在别人看来完全不值得痛苦。

我听她控诉了三十年，可现在这么忙，睡觉时间都不够，实在不愿意再听这些没营养的话了。

把这一生活成这样子，我为我的母亲感到悲哀，也为自己感到有点悲哀。

 

我估摸着我妈多多少少是有些人格障碍和抑郁症的，但你不能带她去看心理医生，因为她知情后一定会爆炸，谁都无法安生。

她也不是什么更年期，因为从我记事以来她就一直是这样子，从未有过半分的改变（谁的更年期长达三十年）。

 

我妈原生家庭也不是大家想的那么差，甚至对比她的同龄人算是非常好的了。外公外婆除舅舅外最疼她，从小在家里把她当公主养的，她的几个姐妹中只有她能去上学（其他都得务农）。

因为从小爱发脾气，所有家人包括弟弟妹妹都得让着她。她从小就知道，如何靠“作天作地”的方式逼迫别人妥协。我总觉得，基因里带的东西，就别让原生家庭背锅了。

 

我也不相信我去看本书或求助谁，我和我妈的关系就会变好。我觉得，一个人执着地认为“所有的问题都有解”，也是一种执念。有些问题，只能搁置，根本无解。

 

不信你去看看电影《亲爱的》里面，佟大为饰演的律师在面对自己的精神病妈妈时，是否有解？他妈把一桌子菜掀他身上，他也只能端着碗筷愣在当场，然后努力赚钱请保姆（哪怕保姆会一个又一个地因为受不了而走掉）。

你觉得他有解么？他所做的，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最优解。

 

有时想起那些原生家庭很给力的同龄人，我也会忍不住想自怜一番：我们拿什么跟人家拼呢？他们的父辈托举着他们腾飞，而我的原生家庭有时候却把我拉着往下坠。

 

我的母亲当然是希望我有出息的，但有时候我会怀疑她潜意识里其实并不希望我飞得太高，因为如果我站到了高阶上，会带给她一种陌生感。

这种陌生感，会让她感到害怕，感到不安全，感到失控，感到“儿女翅膀硬了，不好掌控了”。

这也就不难理解，为何母亲不希望我离开云南，不希望我找经济条件好的伴侣，不希望我离职去创业。

 

从11岁开始，我就意识到，我的父母无法给我提供过多的助力（能不拖累就算好的了），一切只能靠我自己。事实上，我也是这么做的。如果我追求自主和自我的意志力稍微薄弱一些，我可能就被父母拉回到他们所在的阶层。好在，我突围出来了。

 

我花了二十年的功夫，只是为了远离他们，而今，他们老了，我不得不照顾他们。该面对的，还是逃不过，早晚得面对。

 

3

 

我曾经在社交媒体上写过我和我妈相处的细节，结果无数网友回复说：同一个世界，同一款妈。

 

一个朋友说：

“真的和你一模一样的妈妈，一模一样的感受，在她面前我们连笑都不行！关键是妈妈现在癌症晚期，性格脾气更加变本加厉。她就只有我一个女儿，我只能忍忍忍，尽力照顾她的生活和情绪。我老公每天被她贬得连狗都不如，只要我顶嘴说她一句，她动不动就说要从楼上跳下去！或者拿刀砍我老公！我真的感觉自己被耗尽，崩溃。”

 

还有一个朋友说：

“每次你说到你妈妈，我特别能感同身受。我妈每一天都愁苦着一张脸，用她觉得对的方式要求我们一家人，无休止的诉说自己的人生不如意，怎么开导她都没用。她就是觉得自己是最可怜的人，人还特别敏感，常为一点点小事就和我爸争吵，我也不明白她为什么不能豁达开朗一些。别人的妈妈每天都开开心心，她却要全家人一起为她的坏情绪买单。”

 

还有的朋友，遭遇一个渣丈夫，被伤得遍体鳞伤然后离了婚，可母亲却把她当成“破鞋”，说她丢人现眼……拒绝让她回家。

 

这样的母亲，在中国实在是太多了。

 

她们很爱操心，家里大小事务，该她管的，不该她管的，她都要亲自过问。她像八爪鱼一样，把自己的触角伸到家庭每一个角落。

 

她们爱控制，希望全家人都按照自己的意志去生活，并用自虐或虐人的方式逼你接受她的控制。

 

她们太紧张，遇到针尖大的事情都觉得天塌了，久久无法释怀。她永远学不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永远学不会云淡风轻地解决问题。自己抗压能力弱，就把因压力而衍生的负面情绪全部发泄到家人身上。

 

她们太无私太勤快，每天像小蜜蜂一样勤劳，做起家事就停不下来，恨不能把所有的一切奉献给家庭。当然，这种极度勤快和无私的背后，是极爱抱怨和极爱索取。

 

你以为她们真的很无私？不是的。

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付出，一个“高付出”的人期待的一定是“高回报”，一旦别人回报不了等值的东西，她们就会幻化为魔。

她们一方面无私付出、过度奉献，一方面用最幼稚的手段伤害家人，其心里逻辑无非是：我为你付出那么多，你凭什么要这样对我？

 

归根结底，是因为她们自始至终没有自我。

 

没有自我的人，一般只能通过他人这个“镜像”找到自己的“影子”和存在感。

 

如果你按照她认可的方式肯定她、赞美她、讴歌她，把她捧上神坛顶礼膜拜，她就会觉得自己活得有价值；但凡你对她的言行有半点否定或忽视，她就觉得她在你眼里的“自我”破碎了，她的存在就毫无意义。

这种存在感一旦缺失，她们爆发的负能量就很惊人。她们自觉付出得越多，这种爆发就越有杀伤力。

 

没有自我的人，一般极度缺乏安全感，而这类人索取安全感的方式往往是这样：要么，我自虐，测试你到底在不在乎我；要么，我虐待你，看你为我难过，我才感受到一种被在乎的快感。

 

一个家庭氛围不是由那个最会耍宝、最会制造快乐的人决定的，而是由那个最不会控制情绪、最擅长绑架全家人情绪的人决定的。这就是家庭氛围中的“短板理论”。

 

一个常年不快乐、难以被取悦的妈妈，对一个家庭来说简直是一场灾难。

 

孩子没有愉快的童年，无法自由舒展地成长，甚至连在私下里偷笑几下都像是一种罪过，是一种对母亲的背叛。

他们从小就学着要承担母亲的不快乐情绪，被迫扮演大人的角色，小心翼翼地讨好和取悦着母亲，只为换取片刻的欢乐氛围。

而从小活得压抑而憋屈的孩子，长大以后要花很多年的时光与自己的自卑、恐惧、讨好型人格作斗争。

 

家庭原本是一个温暖快乐的港湾，但你家里若是有这样一个人，这个港湾随时可以化为冰窖，变成你卯足劲儿想逃离的地方。

 

我妈以及无数和她一样的母亲，已经在“没有自我”的路上走得太远太远，无法再回头了。而我，只能无数次告诫自己：不要做一个不快乐的母亲。

 

一个母亲，首先得是“自己”，是“女人”，才是母亲。没有自我的付出，其实也是一场胁迫。爱是什么？爱不是控制，不是给所爱的人建一个牢笼，而是尊重，是放生。

 

从今往后，我会慢慢在情感上与我妈切断联系，在物理上与她居住分离。她活她自己的爱恨，活她自己的生死，我拒绝被情感绑架。

 

我依旧会孝敬她，但不再强迫自己爱她，不会再承担她任何情绪，因为我不能任由她把我拉进她的情绪烂泥潭，不能陪着她一起沉沦。人生美好的事情那么多，我不愿意把时间、精力浪费在陪她伤春悲秋上。

而在“做母亲”这件事上，我必须要感谢我妈教会了我这样一件事：可以不能干，但一定要知足常乐、豁达开朗；不管发生什么，都绝不给孩子灌输父母辈的恩怨情仇，而是努力把孩子养得健康、乐观、自信。

作为一个母亲，如果能和孩子相处得平等、愉快、幸福，也是成功。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