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气、率真、精神矍铄，提起绘画就兴奋得语调激昂，是纪振民留给人的最初印象。他说自己一辈子最高兴的有两件事，一是教画画，即使成效缓慢，却乐此不疲；二是画画，执着了几十年，并且形成自己的特点。
性格里的那份坚韧，让纪振民从不轻言放弃。问道林泉间，他用画笔描摹自然，而自然也雕琢着他的秉性：莽莽山川，激荡流水，写入了他的骨血里，化作纸上厚重苍润的山水之魂。
纪振民 名虹辰，号三山斋主。1964年天津美术学院毕业后，一直从事美术教育和美术创作。现为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天津美术家协会名誉理事、天津美术家协会山水画专业委员会名誉主任。
转折开启的丹青生涯
“我出生的年代是抗日战争期间，日本兵的聚集区距离村子只有三里地，八年大家都过得特别惨，不像人过的日子。”忆及往昔，纪振民的开场白显得格外沉重。乡村笼罩在恐惧里，家家户户都缺粮，参加抗日的村民也多，纪振民的父亲就是打游击的老革命。
那段生活投射在他脑海里的，是一个“穷”字，能有一技之长养家糊口就成了人们共同的诉求。高中时期，纪振民选择了理科，一心惦念走上物理教师的岗位，可突如其来的变化使人生发生了大转向。彼时，天津美术学院到地方招生，对完全没艺术概念的农民而言，选拔就是“矬子里拔将军”，十几个爱好绘画的同学聚拢到一起，其中也包括从中学开始画黑板报的纪振民。结果考试过后，他果真成为入选的三人之一。对绘画怀揣懵懂情愫的青年，就这样以村里第一个大学生的身份推开了艺术之门。
考入专业院校，困惑却刚刚开始。三级跳式的大跨越，和最初的理想背道而驰，也让他压力深重。“绘画并非一蹴而就的，它是长期积累和精进的过程，除了思想认识的奠定，还有艺术观念的提高以及技法的形成。城市里的同学还有艺术欣赏的基础，而我连素描、速写都没接触过，又是班长，感觉很吃力。”要强的纪振民暗暗在专业上发力，好在四年本科正是国家注重抓基础教育的阶段，让他有幸得到孙其峰、溥松窗等名师亲授，打下系统而扎实的中国画基础。
临近毕业，许多机会找上门来，纪振民却不感兴趣，要继续探究艺术，没想到这一波折又是多年。行政任务总是落到他肩头，阻碍着对绘画的全情投入，他甚至还主动提出辞去职务的要求，“我做事有个特点，干就要干出个样子来，否则就不干，所以那股纠结和不痛快的劲儿，一般人理解不了。”直到调入市少年宫从事美术教学，纪振民才感觉找到精神的栖息地，也恰好在这里，他邂逅了对自己产生重要影响的老师孙克纲和赵松涛。两位先生的墨法和创新精神启发了纪振民，让他将绘画生涯的终极坐标定位于山水画的方向。
北方山水的壮阔豪放，在笔墨性情里留下痕迹。
“画家必须形成个人风格，没有个性的绘画就流于临摹和形式。虽然我在技法上提高的步调慢了些，但理论方面的基础还比较好，日后便在思想积淀的指导下锻炼技法，形成个人特点。”深谙艺道的纪振民，用勤奋来弥补不足，一分一秒也不放过。平日工作没有机会画山水，他就利用午休和晚上下班的时间钻研；回到家中，居住条件有限，把床铺改造成画桌，继续遨游笔墨间；就连除夕夜，他都主动请缨到单位值班，“因为晚上寂静，可以画画”。除了案头苦学，纪振民也格外注重写生。“到处云山是我师”，他从自然深处体悟灵感，挖掘生活细节，曾于一年内连续在黄山、华山、庐山穿梭游览。笔下三山意境萦绕，孕育出非同凡响的艺术震撼，那是与造化相知相守后的创作升华，故此取斋号“三山斋”。
北京工艺美术出版社主编贾德江评论纪振民：“他的山水格局近乎宋人，但他的笔墨变化则取之于元人，从中不难见到宋人的骨气，元人的风韵。”有容乃大的气象背后，是四十年如一日超乎常人的付出。没有学院良好的学术氛围、相对清闲的教学节奏，他愣是凭着一股“咬住不放”的坚定，在繁忙工作和琐碎日常中，耕耘出属于自己的艺术天地。
“功夫茶”的厚度与灵气
峰峦叠嶂、林木葱茏的掩映中，流云穿行，飞瀑垂挂而泻千里。这恢弘景象，被纪振民演绎得老辣而厚重。笔墨深度也得益于本科阶段的油画专业功底，让他的山水画呈现出朴拙的分量。
李可染开创的“重、拙、大、黑”画风无疑影响了他，但纪振民更注重追求积墨的清透，骨肉俱全，虽丰茂却不失灵动。他将散锋与中锋结合、泼墨与积墨互动，“往往是先给画面一片墨，在墨里泼几次使它显现出自身层次，再进行勾画突出重点。勾时运用散锋，这样就有实有虚，不会死板，最后用中锋。”用笔无疑是套辩证法，他清楚，如果尽运散锋，画面感染力便会式微，若都用中锋，也就缺乏了整体的欣赏性。不断交错的挥洒中，山石的硬朗与云波的浩渺和谐地融于一体，满纸奔腾的磅礴气魄扑面而来。纪振民的山水画更像是一杯功夫茶，有自己独特的浓度和味道。
“中国画最高级的层次是写意，李可染画漓江特别有代表性，题字里却写这是漓江，但在漓江找不到这种风景，这才是中国画。我不反对画某个具体的山川或河流，但那不是中国画的主体，我强调的是抓住大地山水的整个气韵。”他到太行山采风，体会朴实如同乡间老农的山脉精神，而脚步移至黄山，又顷刻为其美男子般挺拔俊俏的自然个性打动。“体会清楚后再画，可能将美男子和老农并置画中，创作出的绝对是你的‘心画’。”自然经由心之感悟、重组以迸发艺术之光，是他奉为圭臬的真理，甚至特意制作一方“心画”印章，每每落墨后钤印，审视着灵感的来路。
“君子之所以爱夫山水者，其旨安在？”千年前，宋人把对性灵持守的叩问落脚于丘园养素，因“尘嚣缰锁，此人情所常厌”。笔端偶然出现的星点房舍、结伴群鸟，令纪振民构筑的艺池升腾出超然之感，世俗枷锁外的生命律动，随寄情山水而轻轻呼吸。从本质意义来讲，山水画蕴涵着中国人形而上的宇宙精神和特有的世界观，而在纪振民的想象中，那是“一种有浓厚中国文化意蕴、文脉，亲近自然而又憨厚广大、清澄明澈之境界”。唯达此境，画人合一，才能感染旁者。“真正的艺术家，画里会有自己的灵魂，有人看我的作品后琢磨说，老纪够实在，确实如此。绘画上我追求大气和苍老，交朋友也不喜欢小里小气的人。”率性言语透露为人秉性，同他的审美理想遥相呼应，勾勒出胸中起伏的千丘万壑。
前进不辍的教育行者
东马路上的红砖小楼，“天津市少年宫”几个招牌大字，承载了难以计数的天津人的记忆。对纪振民来说，人生大好年华都在这里奋斗：春秋更迭三十载，他制定方针、设计活动，带领全市、各区少年宫的美术老师搞教学研究、外出写生，将心思扑在培养孩子上。
曾经，也有高校聘请纪振民任职，但他选择在这个能够发光发热的位置留下。在他任职的岁月里，儿童美术教育多点开花、气氛活跃，一年来往的2000多名学员中，都有他忙碌的身影。每逢学期开始和结束，他还主动给家长开课，普及从心理到日常课业监督方面的准备。许多家长都被这份专业与细心打动，同他结下长久的缘分，走动几十年，甚至有了孙辈还会登门。
“少儿艺术教育的主要目标在于进行美育教育，而非栽培画家，这是必须把握住的核心，画家只是百分之一的附属品。”纪振民清楚，艺术的鉴赏力和底蕴才是延续民族精神的文脉，其重要性远大于技巧，因此大力提倡儿童画概念。“我进少年宫以前，市里对儿童艺术学习没有整体思路，搞展览完全按照成人的标准划分；我去之后开始推行儿童画，到现在已经固定，10岁以前学儿童画，此后判断是否再专业化培养、训练，适当引导。”随着他的探索和践行，儿童画的发展步上正轨，纪振民也成了少儿美术教育的急先锋，不仅多次被评为优秀教师，更被国家五部委授予中国青少年社会教育“银杏奖”突出贡献奖。
他始终放不下对这份事业的关注。“在儿童美术教育落实方面，日本是超前的。”纪振民感慨地道出访问所见：无论孩子抑或成人，日本人都写得一手漂亮的汉字，惊诧之余，他在参观学校时找到了答案。教室两边挂满书法和儿童画，从小学到初中的课表均设置相关课程，课时总量不逊于基础学科，到了高年级还有自选。日本对于儿童版画的重视是另一个例证，启发他在国内因地制宜地扶持过一批学校建设版画项目，“不仅可以让孩子制作出像模像样的成品，也有助于锻炼心灵手巧的能力。目前的教育太功利，升学、考试、出名，一切围绕着这些转，反而把一部分对孩子最基本的训练舍弃了。”
所有牵挂，皆来源于挚爱的初心。他直言自己恐怕是旁人眼中的“怪人”——机遇颇多却坚持走绘画这条路，“但我当时觉得，既然是美院毕业，画不好不像话，就是憋着一口气，要闯出一番名堂。”尽管山水画的进阶远比花鸟画等画种缓慢，醉心于此的纪振民却从未考虑过改变，因其间总有无穷的内容和真趣，而这爱好也支撑了他一生。年近耄耋，纪振民还是满怀热情地追求着艺术的真谛，想要在用色方面实现突破。说到这里，老人的脸上又绽放出新的光彩，有志者面前，世界总有更多可能。(文 谷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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