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有人问我人生中最值得驻足的瞬间，我想在马赛度过的那个下午算是一个。初秋时节从普罗旺斯蔚蓝的天空投射下来的灿烂透明的阳光，旧港港湾波光粼粼中颤动着帆船白色倒影的深蓝色海面，坐在婴儿车里漂亮得如同洋娃娃似的卷发婴儿，远处山顶上金光闪闪的嘉德教堂圣母像，还有，当然还有北非咖啡馆四溢的浓香同自地中海送上岸来的暖风裹挟着的海腥味交织在一起，所形成的独特的马赛味道，已融会为记忆的一部分，深深地印刻在了脑海中。
我眼中的马赛是独特的。她的独特性在于弥漫在岁月沧桑的厚重感与种族交融的异域风情间的浓郁市井气。清晨从延续了上百年的鱼市开始，曙光初露时鱼贩们早就在古老的石台上一字排开，出售凌晨时捕获的新鲜海鱼。随着时间徐徐推移，繁忙的菜市场，缤纷的鲜花和水果摊位，古老的城堡和教堂，隐藏在古街窄巷间的餐厅、咖啡厅、各色小店，夹杂着游人的肤色各异的人流，也如同新浪潮电影画面中拉长的镜头般跃然于眼前。未经规划的道路，杂乱的街市，墙上的涂鸦，使整个城市看起来混乱随意，慵懒颓废，却让即使是初来乍到的人也瞬间萌生出一种熟悉的亲切感，恍然间觉得这世界上的确有这么个地方，已经等待了几千年，等着你终有一天跨越千山万水到这里来待上几天。
午后在旧港岸边北非人开的露天咖啡座晒太阳，享受蔚蓝海岸的阳光，港湾里密密匝匝停靠着游艇和渔船，穿着随意的人们在甲板上忙活着准备出海，海鸟在四周盘旋，有过路的行人对着我的相机微笑。看店的是三个北非突尼斯人模样的小伙子，把一小杯飘着厚厚奶油沫的咖啡放到我身旁的小圆桌上，就返回到屋子里最阴暗角落的吧台中聚在一起叽里咕噜的闲聊，就像是跟门外的景致和遮阳伞下的客人已然了断了关联。无意中转身，身后一位穿卡其布衣裤和沙滩拖鞋，头发灰白的老先生，也和我一样选在午饭后看海鸥喝咖啡消磨时间。见我回头，老先生嘴角上扬，对我微微笑了一下，眼神里是千帆阅尽的平静跟淡泊。一小杯浓咖啡，一张报纸，大概就是这位老爷爷的一个下午了。
旅行并非完美无缺，而是疲惫不堪，意外环生，甚至面临未知的危险。而你愿意不远万里来到一个似曾相识的城市，在某个晴朗的午后，在一个尽是陌生人的地方喝上一杯，并非只是想尝尝异域咖啡的味道，更多的是因为你想知道这世界有多大，你能走多远。旅途中的不确定性也并不会带来多少焦虑，真正的焦虑来自于日复一日熟悉又确定的程序。两点一线车轮上的拥堵，细分到每日的指标达成进度，一部手机就能解决掉的大部分日常所需，就如同盲人手下那一小块大象的皮肤，你的生活就是你的整个世界。而在日复一日确定无疑的日常中，你是否还能够保有对未知的好奇，是否还有面对陌生的勇气，也许才是旅行真正的意义所在。
随兴致所至，搭乘出海的渡轮去弗里乌岛。船在深蓝色的海面上破浪前行，浪花飞溅中途经一个有城堡高高矗立的小岛，就是那座非常非常著名，被大仲马写进小说用来关押基督山伯爵的伊夫岛。弗里乌岛遍布陡峭的山崖和粗狂的岛礁，阳光剔透，海水清澈，海鸟成群，呼呼的海风同拍打沙滩的海浪声此起彼伏交相呼应。岛上人烟稀少，三三两两的行人也是和我一样坐船上岸，体验难得的安宁与大自然鬼斧神工的原始美景。岩石上有一对面海而坐的情侣，正肩靠肩窃窃私语，让人不由觉得这也许才是爱情该有的样子吧。
搭最后一班渡轮回港，上岸已是华灯初上时分。在岸边一家小馆子里选了个靠窗的位置，一边享用闻名遐迩的马赛鱼汤一边慢慢欣赏旧港夜景。有当地人告诉我，从前马赛的渔民们白天贩卖渔货，到了晚上清洗完渔网，把一天剩下来的鱼放在锅里一起煮成鱼汤取暖，于是就有了这么一道Bouillabaisse。所以马赛鱼汤通常会有十多种鱼混合熬制，但是具体用什么鱼并不确定，由着厨师当日的心情和存货而定。服务生沿着狭窄古旧的木质楼梯咚咚跑上来，端来分开盛放的浓汤和鱼肉。屋子另一处的长方形大木头桌子边，有大陆来的旅游团趁等餐的间隙正高声讨论着国内的房价和反腐。透过玻璃窗能够看到肤色各异的面孔在灯光通明的街道上一晃而过，有些好看到可以堪称刹那的惊艳。不远处的港湾，也变成了一副流光溢彩的印象派油画。
除了马赛鱼汤，令马赛城人尽皆知的其实还有一首乐曲。法国大革命时期，英勇的马赛人民高唱《莱茵河战歌》进军巴黎，激昂的歌声鼓舞着沿途的人们为自由而战，这首歌后来成为法国国歌，被称为《马赛曲》。其实马赛的日常景象，并无慷慨激昂活力四射，倒像是一首舒缓流畅又隽永悠长的小夜曲，在每一个平凡又透露着烟火气的黄昏自顾自地悠悠唱响。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