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3-30 09:00 | 豆瓣：麦飞
把“狐狸精”作为女性的专用形容词，是很不公平的，带有性别歧视，世界上还有很多上进的雄性狐狸，费尽心力地修行千百年，终于得道成精了，才发现“狐狸精”这个词竟然不是给自己准备的，肯定会大失所望。不晓得很多雄性狐狸精作祟人间，是不是就为此而怀恨在心。
其实从狐狸精进入人类创作灵感、成为艺术形象开始，就带上了先天性的性别不平等。狐精世界里的不平等跟人类社会的不平等恰恰相反，雌性在所受待遇上远远超出雄性。往早里追溯，大名鼎鼎的苏妲己，是红颜祸水，但能担得起这个词就了不得，起码修炼到了魅惑众生的高度，观者骂上一通之后，难免啧啧几声，心下对她的死暗生惋惜。《诗经》写到雄狐，《齐风·南山》里有“南山崔崔，雄狐绥绥”一句，猛地看不出怎么着来，但这一起兴，是在骂人，齐襄公跟同父异母的妹妹文姜乱伦，文姜后来嫁给了鲁桓公，归宁时，齐襄公淫心迫切、坐立不安，“雄狐绥绥”就是骂他像只发春的公狐狸一样滴流乱转。再往后越发明显，雌性牢牢霸占住了“狐狸精”的名号，武则天在看到骆宾王的《讨武檄文》中写道“蛾眉不肯让人，狐媚偏能惑主”时，据说脸上露出了笑容，估计对“狐媚”这个形容颇为自得。雄性却日渐沦落，只能靠往人家扔点砖瓦大粪作作祟博得些存在感，大胆的去淫乱祸害良家妇女，最后却总逃不过被诛杀的下场，可惜了千年道行。
至于原因嘛，其实很简单，笔杆子在世间男人手中掌握着，闲暇时冒出些旖旎心思，创造出雌性狐狸精变成的翩翩美女来慰藉寂寞。雄性狐狸精就没这功能了，文人们怀疑它们的潜心修炼不怀好意，肯定是要来人间抢夺我们的女人。本来就狼多肉少，你们还是去死吧！这很好理解，假设对换角度，我们都变成了狐狸，雄性狐狸文人想搞点跨界创作，当然是幻想人间女子投怀送抱，人间男子，只是当做储备粮的。
在狐狸精的世界里，雄性真没有什么话语权。
蒲松龄也不能免俗，你看他写了那么多的狐狸精，绝大多数都是雌性，长相甜美，温柔可人，虽然也有害人性命的，但主流还是好的。雄性呢？就那么寥寥几个，在一片花团锦簇中显得猥琐可鄙。通过这些少得可怜的样本，我们大概能窥测雄性狐狸精的生存状况。
有个雄性狐狸精群体，我们可以称之为“岳父”群体。狐狸精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自然有生身父母。在一些篇章里，狐狸精父母一闪而过，出现的目的就是为了给男主角献上自己的女儿，完完全全的打酱油，甚至在大多数时候蒲松龄压根不提这茬。不过有几篇狐狸岳父的戏份稍多，却不是什么正面形象，跟当下家庭剧里的很多丈母娘一样的定位。在《青凤》篇中，狐狸精青凤由叔叔抚养长大，对求亲的耿去病看不上眼，变成恶鬼想把小伙子吓跑，不想对方却是个愣头青，给自己画了个大花脸，跟恶鬼比谁更丑。到最后老狐狸被猎人捕获，耿去病救它一命，才终于冰释前嫌。《长亭》里，石太璞帮着狐精长亭一家驱鬼，捎带着把长亭娶回了家。不过岳父也是对这个女婿不满意，女儿回娘家时被禁止再去石家，石太璞愤恨异常却无计可施。后来机会来了，岳父被驱狐道士捉住，现出原形，两条前腿被绳子洞穿而过。他知道是岳父，上前解救，不过这爷俩可不如耿去病那俩和谐，石太璞留了个心眼，帮岳父抽出腿里的绳子时，岳父疼得呲牙瞪眼，他赶忙说：“啊呀岳丈大人，弄疼你了吧，往前扯嫌疼那咱就往后扯。”老狐狸吓得不敢作声，获救后不敢再阻扰女儿的婚姻。不过翁婿这梁子是更深了。
不知道这两只老狐狸身上有没有蒲松龄岳父的影子，他妻子刘氏很贤惠，可保不齐他跟岳父之间有什么龃龉，在另外一篇中他曾写到一对翁婿前两世是生死冤家。一个考了一辈子试却连个功名都没拿到的女婿，在老丈人那里受点白眼也是可能的。趁着酒劲，他回家就把老丈人写成了老狐狸。反正妻子也不认字。
翁婿之间的家事，毕竟无伤大雅。老狐狸嘛，年纪大了，攻击性和危害性也就小了。有几只雄性老狐狸出现时，就是一副乐呵呵的老头形象了。《潍水狐》里的老狐狸，大概是一大家子的族长，到大户人家租了个别院，领着儿孙辈过去了常人的生活。老头待人接物温文有礼、慷慨大方，周边缙绅纷纷登门拜访，无不躬身逢迎。偏偏县令来拜访，老狐狸避而不见。后来有关系近的，知道老头是狐精，问起为何独独拒见县令。这时老头总是笑眯眯的眼中精光一闪，露出了不属于他的年龄的狡黠，说道：
“彼前身为驴。”
哈，狐狸也有自己的操守，甚至比人更有操守。在这里，蒲松龄自己变成老狐狸了，借它的利口嬉笑怒骂。所谓“刺贪刺虐入木三分”，就在这些地方体现出来。
跟人类做朋友，也是雄性狐狸入世的正当途径，当然必须是跟男人做朋友。《司训》篇里有个训导，耳聋眼花昏聩不堪，之所以能保住官位，亏了有个狐狸朋友日常隐形身畔，指点他该做什么。不过五六年之后，狐狸有事别去，告诫训导最好辞官，否则闹笑话事小，得罪上官事大。对于这番诤言，训导贪恋那点俸禄，不以为意。某日上官学使与一众训导同处一室，按官场惯例，训导们要向学使上供，众人纷纷从靴子里掏出银钱，我们的训导没明白怎么回事，身边人踢踢他的靴子暗示。他有些纳闷心里想：靴子里的东西是昨天亲戚才让我代卖的，上官咋就知道了？不过既然领导想要，他还是恭恭敬敬地掏出，谄笑着献上。
上官一口茶喷了出来。
对面人手里捧着的，是一根藤津伪器。至于藤津伪器是什么，不明白的看官可以参考我之前的文章《藤津伪器考》，很长姿势的。
训导见上官如此高兴，脸上的口水也不舍得擦，低着头低三下四地说：其实还有跟八钱重的效果更好，不过当着这么多人我不好意思拿给您。
上官义正辞严地拒绝了训导的礼物，并把他的官给罢了。可怜的训导到最后也没明白自己的一片好心为何招来这样的后果，此时他万分想念自己的狐狸精好友。
前面这几位狐狸精，代表了一部分雄性的境遇，要么乖乖当岳父奉献女儿，要么变成老翁与世无争，要么学习雷锋助人为乐。但它们却不是主流，前面提到了，在文人笔下，雄性狐狸精来到人世最重要的一项任务，是采花。
要是不重点说说这部分狐狸精，简直是对不起蒲松龄。
我们老家有个很恶毒的词，叫“淫疯”，跟“淫荡”意思相同，但程度要狠上几个量级，碎嘴婆娘们凑在一起对某个作风不检点的女人指手画脚时，会不屑地说：XXX真是淫疯了！其实这本来是名词，在方言里指女人被雄性狐狸精作祟祸害。为什么雄狐喜欢猥亵妇女？冯梦龙在《平妖传》里说：“大凡牝狐要哄诱妇人……都是采她的阴精阳血，助成修炼人事。”其实我觉得这个解释并不一定对，你看，雌性狐狸精都去找人间男子了，雄性狐狸精在同类中找不到配偶，怕时间长了退化成单身狗，所以去找人间女子也就理所当然。可惜命运天平的不公也与此同时显现出来，那厢雌性跟男子欢好缱绻，还有蒲松龄这样的记录下来在人间传颂；这边雄性没折腾上几回，就面临伏诛的危险了。
一个楚姓商人常年在外行贾，被狐精趁虚而入。商人妇独自睡觉，梦见跟丈夫颠鸾倒凤，忽的醒来，发现身上竟真趴着一个人，小胳膊小腿，不像是正常人，妇人知道坏了，被狐狸精给上了。可拿它没办法，狐精来去无踪，家里只有十岁的儿子和一个老婢，无能为力。狐精越来越大胆，即便妇人跟老婢、儿子同床而睡，它也施展手段，玩得不亦乐乎。到最后迷惑的妇人状若疯癫，终日光着身子在家里磨刀霍霍，这就是前面说的“淫疯”了。幸好她有个智商超高的儿子，探得狐精来历，屁股后塞上条假尾巴也扮成狐狸，骗作祟的狐精喝了毒酒，千年老狐狸死在了黄口小儿手上。还有只雄狐，死得更憋屈，趁妇人的丈夫、公公不在家就去大搞淫乱，每次听到男人回家，就一纵身藏到一个细口花瓶里。藏哪里不好，偏偏自请入瓮。妇人心下有计较，看清狐狸的路数，某天狐精故技重施，又藏到了花瓶里。妇人拼了命挣扎起身子，用棉絮把瓶口给塞住，放到汤锅里加水煮，可怜狐精一身能耐，竟窜不出棉絮封口的瓶子，在里面大喊“热甚！勿恶作剧！”妇人不为所动，过了半天没了动静，打开一看，只剩下一堆毛几滴血而已。
你看吧，雄性狐狸精去招惹人间女子，下场多悲惨，甚至不用专门的驱狐人出手，单凭妇孺之辈就搞定了。虽然脱了兽形，终究玩不过真人。不过也有在人间历练久了的，明白自己几斤几两，该抽身而出的时候很识时务，逃了杀身之祸。一只狐精偷金陵卖酒人某乙的酒喝，却不知道这某乙是个黑心商，酒里掺水加药，喝了没有不烂醉如泥的。狐狸稀里糊涂醉倒在酒缸边，被某乙抓住，要剥了皮。狐狸害怕告饶，愿意帮助某乙满足愿望。某乙觉得划算，于是放了它。普通人遇到这样的好事，大概首先想让狐狸帮着弄点高官厚禄，再不济也摄个美女来暖暖床。某乙黑心事做多了，审美趣味也变得异于常人。他提出的要求是，让狐狸带他去糟蹋良家妇女。这样祸害人的事，狐狸精以前也干过，只是没想到衣冠楚楚的人也好这一口。它倒是很诚信，带某乙回洞府，找了一件以前它兄长修行时穿过的衣服，给某乙套上，登时起到了隐形的效果。某乙大喜过望，急赤白咧就让狐精带着他去寻找目标。一人一狐组成的采花组合直奔邑中孙氏家，狐精熟门熟路，因为这段时间它一直在折腾孙家的儿媳妇。
这真是前所未有的刺激，某乙穿着狐衣隐形，一路上见个女子就上前摸上一把，看到女子惊慌失措却不明所以的样子，他忍不住想哈哈大笑。狐精在一旁忙示意噤声，衣服能盖住行迹，却遮不住声音。它开始反感身边这人，真他妈没点出息！
眼看快到孙氏的宅子，狐精却嗅到一丝不祥的气息。它扯住流着口水色心殷切的某乙，慢慢从门口挪进去。
一进门它就发现不祥的原因了。看来孙家为了驱狐，请了和尚来做法，庭院的墙上贴着一张黄符，鲜红的符咒如龙般虬曲蜿蜒。它吓得连忙后退。
“和尚大恶，我不往矣！”
说完它丢下某乙，转眼间没了身影。
狐狸精的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它起码逃过一劫，没死在这里。如果它没逃，那会有什么遭遇呢？
别忘了这里还有那位某乙。这个披着狐狸外衣的人，不光德行有问题，在智商上也不如只畜生。
某乙还没明白过怎么回事，大概是狐狸害怕符咒吧？但老子可是人，一张符咒能奈我何？再说了，硬邦邦的走了一路，都来到了这里，不干点正事就走岂不太可惜？
他逡巡向前，没管墙上的符咒，眼睛直盯内室，心下算计这家的媳妇该在哪个房间呢？
突然耳边响起惊雷般炸裂，墙上的符纸中窜出一条庞然金龙，目赤如血，尖牙森森，伸爪直冲着某乙而来。
怪不得狐狸逃得这么快！某乙吓得腿脚不听使唤，幸好作为一个黑心商，他还有点急智，连忙把狐衣脱下来抛到一旁。
一眨眼，世界又恢复了平静。院子里阒寂无声，符咒安安静静地贴在墙上。某乙这才感觉到裆下湿淋淋的，趁没人发现他，扭头就跑。刚迈出几步又折身回来，拎起地上的狐衣逃了。
某乙一宿乱糟糟地做梦，一会儿是淫计得逞畅快异常，一会儿又是金龙飞出将他吞噬。噩梦醒来冷汗淋漓，心怦怦狂跳，他下床翻出藏起来的狐衣，鬼使神差地穿在身上，竟一下子安稳了。
第二天他依然没有脱掉狐衣，因为他发现只要在狐衣外面再穿上件常衣就能不隐身。有人来找他出去看热闹，听说有个和尚在街上做法事。他欣然前往，心里盘算等会脱了外衣隐起身来，那么多大闺女小媳妇，想怎么占便宜就怎么占。
他已经忘掉了那条金龙。
果然人不少，人群之中一个番僧站在高台上正在念念有词。某乙的兴趣不在他身上，到处踅摸着有没有好看的女子，好趁机下手。这时他猛地感觉身上针扎般的疼痛，一抬头，番僧目光炯炯，穿过人群定定地看着他。
某乙身旁有人，惊讶地发现这个又黑又胖的卖酒商身子正在发生变化，体格内缩，嘴巴变长，身上长出了一层黄色的长毛。
某乙变成了一只狐狸。
番僧过来将他擒住，提在手里飘然而去。
地上散落着一堆衣服，其中有件黄绒绒的狐裘。
蒲松龄这篇小文写得极好，究竟是狐之为人，还是人之为狐？色相之下，决定本质的还是一颗心。袁子才在他的《子不语》里写过一个类似的故事《斧断狐尾》，也是说人跟雄性狐狸精交上朋友，穿上狐狸的衣服腾云驾雾去采花。文字倒是长出不少，但平淡无奇，人跟狐狸花都采得顺顺当当，中间甚至还穿插上狐狸因为女子更喜欢人而吃醋的情节，搞得像琼瑶的三角恋。这么一篇就看出《子不语》跟《聊斋志异》的差距了，袁枚虽然官做得不小，才名也大，可在境界上却输给了教书先生蒲松龄。蒲松龄写奇怪之事，度把握得相当精到，既勾人兴致，又不堕入淫邪。袁子才呢，还是在《斧断狐尾》这篇里，他除了搞搞三角恋，还用了很重的笔墨来介绍男人跟野兽生殖器的区别，狐狸跟他的人类朋友说：
“凡男子之阴，以头上肉肥重为贵。年十五六，即脱颖出，皮不裹棱，嗅之无秽气者，人类也。皮裹其头不净，棱下多腐渣而筋胜者，兽类也。弟不见羊马猪狗之阴，非皆皮裹头尖而以筋皮胜者乎！”
这段详细的介绍就是为了说明一个问题：男人的生殖器比雄性畜生的生殖器更好用。所谓“才子”就容易犯这样的毛病，总喜欢无时无刻不显示博学多才。袁大才子辞官后不光研究饮食，还研究生殖，真难为他口味如此跳脱。不过，他倒是揭示了雄性狐狸精混得如此之惨根源：并不单纯是人类社会对异类排斥，它们的活也太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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