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6-23 00:01 | 豆瓣：余故人
01
常安是一个很有情怀的民工。
之所以说常安是个有情怀的民工，是因为他每天下工后不好好休息总喜欢学人家文青写写诗、玩玩吉他，而且水平还不差，乐器我不懂，我看过他写的诗，写得确实挺好。
常安他爸是个小学教师，教了半辈子书，一心盼着常安成才，最不济也大学毕业回家乡考个公务员，谁知道常安半路辍学，一个人背着吉他离家出走，最后落得在工地搬砖。
常安说他爸给他起个安做名字，大概是希望他安分守己过一辈子，可他从小就不是个好东西，小时候调皮捣蛋，再大了些就逃学打架，总是和他爸对着干，高二被他爸揍了一顿后一气之下就辍学了。
02
我认识常安是在2013年夏天。
当时我读大二，和一个要好的朋友决定利用暑假时间做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于是两人凑钱在网上低价订购一堆各类花束，奔走于小城里的大街小巷卖起了花。在卖一星期的花后，有一天我回来看到一楼储物室里的花全都凋败，拿手轻轻一拍，花瓣都零落在水桶里，我心如死灰，决定放弃了这个浪漫的卖花事业。
大学我学一个叫工程管理的专业，心想着反正早晚都要面对搬砖这一行业，于是我托三表哥帮我在市里的某个工地找到一份工作，工地在一个叫金泉福的地，离家里十五公里，每天来回跑不方便，于是我就住在工地里。我并不是什么娇贵坯胚子，从小独立惯了，也有把子力气，在工地呆着倒没什么不适应的。每天就搬搬板子，或者跟在大师傅后面找些零碎材料。
当时我住在三楼已经完工的一间房间里，常安就住在我对面。南方的夏天出奇的热，呆过工地的人自有感受。每天下班后，我匆忙在冲凉棚里冲了个冷水澡然后跑回睡的地喝啤酒吹电风扇，电风扇是从家里带来的，有些年头了，咯吱咯吱慢悠悠地转动，越吹越热。实在受不了我就再跑去冲凉棚里排队冲一遍。
在我的印象里常安好像特别耐热，每天只冲一遍澡，然后就躲回房间里，天黑之后光着膀子抱一把吉他爬上未完工的楼顶弹琴唱歌。天黑之后我也喜欢爬上未完工的楼顶，工地有很多四川人和湖南人也有本地人，我和大部分人都不熟，包括常安。所以通常避着常安站在他的远处。常安自顾边弹边唱，我自顾喝着啤酒吸着烟望着眼前霓虹交错的城市，仿佛都在和这世界谈些什么。
有一次我踩了钉子，脚底戳了一个血孔，我身边没有携带任何处理伤口的药品，工地离最近的医院都要走半小时，于是我就想到了住在我对面的常安。我敲开常安的门说明来意，他转身回去倒腾一会出来递给我一瓶喝了一半的五十六度红星二锅头，我看着他手里的二锅头瓶子，面露难色。常安看出我的疑惑，淡淡地说：我试过，这东西很管用。我将信将疑地走了，有没有用我不知道，我第二天一早就一瘸一拐去了医院。
就这样，我和常安因为半瓶二锅头的交情熟稔了起来。
03
常安能喝，两斤白酒下去还能稳稳当当站着。常安在工地也没有其他的朋友，我俩熟了之后，经常凑在一起喝酒，有时喝白的有时喝啤的，看心情而定。他大我三岁，隔阂不大，聊得也挺来。
几乎每次喝半醺之后，我和常安都会爬上楼顶，他总是在弹吉他唱歌。他那时总喜欢弹一首歌，我问他那歌叫什么名字，他说孤独。我大怒，说我当然知道你孤独，我问的是歌名叫什么。他说歌名就叫做《孤独》。
前几天我打算写这篇故事的时候，重新找了那首歌听了几遍，创作者是一个宾阳乐队的乐队，估计很多人没听过。我听几遍原唱也听不出自己想要的感觉，我打算下一次见到常安的时候让他再给我唱一遍。我想起了两个年轻人光着膀子坐在凯里金泉福的一座未完工的楼顶上，一个抱着一把旧吉他点着烟在深情吟唱，一个喝着啤酒看着远方的天际……
在工地一旁，有一个广场，白天是游乐园加游泳池加溜冰场加台球厅，没事做的时候常安也会去那里卖唱，踩着拖鞋，头发凌乱，如果把眼前的吉他盒换成个破碗，活脱就一个乞丐。常安也不在意别人的眼光，一个人抱着吉他安静地唱着。我脸皮薄，就坐在不远处的亭子里抽着烟等他。
到了晚上，广场就变成夜市，在认识我之前，夜晚常安不喜欢去那里，原因是不想一个人喝酒，而且那里很乱，晚上有很多混混打架闹事，吵吵嚷嚷的没多大意思。后来我俩倒是经常去，夏天吃着串喝着酒，背后的水库吹来一阵一阵的凉风，别提多安逸。
喝得差不多的时候，我和常安就沿着水库散步，那时候我们在水库边散步的时候会提及很多和理想有关的东西。有一次我问常安的理想是什么。
常安说：“以前是当一名歌手。”
我问：“那现在呢。”
常安说：“现在我只想和小米结婚。”
04
小米是常安的一个青梅竹马，也是常安的女朋友，比他小两岁。本来以前小米她家挺看好常安，后来常安辍学了，整天背着一把破吉他到处流浪不务正业，老两口安分了一辈子，不理解常安的行径，觉得常安脑子不正常，不是个能过日子的人，于是就极力反对两人继续交往。
常安选择在金泉福的工地上班有很大一部份原因是因为小米。
在金泉福附近有一个小区，小区的名字很搞笑，叫新加坡。之所以叫新加坡，大概是那个小区就在一个缓坡上，我去过几次，上面都是当地人自己建造的房子，最高不会超过十层；路也都是小路，绕着小巷子走上半天弄不好迷路；路边的小超市门口摆上几台老虎机，某个废弃的老屋里搞不好是个赌场。上面住有许多外地来的苗族银饰匠人，原因无它，离金泉福的广场比较近。每个星期星期天开市集，金泉福广场上就立马变了一个样，摆满了各类银饰品。
小米家祖上两代就是打银饰的，近年来旅游开发，银饰生意暴涨，为了谋生，小米一家也就搬到金泉福附近的新加坡小区。
小米家人认为小米已经到了结婚的年龄，于是就到处张罗相亲，小米爱的是常安，她家人当然也知道。最后小米反对无果，家人看上了一个体育老师，比小米大七岁。我见过那个体育老师，有一次常安和小米偷偷约会，我在一旁兼当电灯泡，期间小米父母一直在不停给小米打电话，后来那个男人开车过来把小米接走了。那个体育身高180左右，戴着一副眼镜，外表斯文。我当时挺气愤，心想明明知道小米有男朋友，还硬是来插一棍子瞎搅合。
常安知道小米家人要给她介绍对象时正在广州，或者说是在送快递的路上。常安听到小米跟他说这个消息后，送完最后一单就跑回去和老板辞职，然后买火车票赶回了凯里。
常安不太擅长与人相处，学历又低，找不到什么好工作，于是就托人在小米住的地附近的工地找了份活。
05
有一次常安带我去拜访小米家人，小米父母和常安早认识，也不好意思当面甩脸子，半笑不笑地请我们进了门。我们进了门之后，小米父母就各忙各的，一副不愿搭理我们的样子，只有小米过来陪我俩说些话。不一会儿，常安觉得过于尴尬，起身作势要走，我拉住了他，说急着走什么，不厚脸皮哪来的媳妇。他笑了笑。
我们在里边坐憋得慌，于是就在楼道的走廊上站着抽烟，常安有一句没一句说着他在外边遇到各类奇葩事，我心不在焉地听着，现在大都忘得一干二净。只记得常安说过他曾经在广州的一个地铁站口看到过一个头发花白的男人冒着大冷天在卖唱，他从未有像那一刻那样想放弃理想。当时他说的话题离我太远，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过了不久我看到那个体育老师也来了，把他的黑色一汽大众停在楼下。那次估计是我这辈子吃得最有趣的一顿晚饭，总共六个人围着一张小桌子，一边是热情似火，一边是冷若冰霜。我觉得有些生气，但看到小米父母的姿态我又突然觉得搞笑，差点一口酒喷出来。
吃完晚饭，小米生怕常安生气，闹着要送我们下去，她爸妈不许。小米一趟子跑出家门，体育老师慌忙跟出来，说：“你不要送了，我开车送他们回去。”说着还伸手过来拉小米胳膊。本来没多大点事，但我和常安喝了不少酒，脾气上来，常安捡了个玻璃瓶子啪一声砸体育老师脑袋上，我见常安动手了，转身捡起路边的砖头一板砖砸体育老师车玻璃上。
我俩出手太突然把小米父母吓傻了，她爸反应过来抓起铁铲追出来要我俩的命，我和常安反应也够快，一趟子逃了。常安一边跑还一边撂下狠话说不服过来某某某工地找老子，我说快拉倒吧，他要真是找过来，够我俩赔的。
06
之后不久我就回了学校，但和常安还一直保持联系。
2014年秋天我正在外边和几个朋友在喝酒，喝到一半我突然想起常安，于是蹲在马路边给常安打了个电话。我问常安近段时间在干嘛。
常安回了一句：“在逃亡路上。”
我大惊，急问：“你是杀了人还是放了火！你不会把那体育老师给杀了吧，别人也别把你女朋友咋地......”
常安没等我把话说完，淡淡说：“这哪到哪啊，你在瞎扯些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又加了一句：“我和小米私奔了。”
我沉默了半晌，看着面前来来往往的行人，匆匆忙忙，各怀心事。我有些发愣地说：“够种！”
我摸出一支烟点上，问常安：“小米愿意和你一个穷光蛋到处奔波吗，他爸就她一个独女，回家了还不得把你剁了喂鱼。”
电话那头的常安有些得意地说：“怎么不愿意，就是她提出来的，不信你问她......”
然后我就听到小米的声音，接着两个人吵吵嚷嚷地打情骂俏了起来。
我等了半天也没人说话，于是出口说话：“你俩现在逃亡逃到哪了。”
常安说：“广州。”
07
小米家人一直不同意常安和小米继续交往，小米和家人的关系甚至闹僵，父母直接把她关在家里，每天轮换看守，这样说我都觉得有点像是在坐牢。
可小米是一个二十几岁的人了，就算她从小乖巧，家人又怎么能管得住她，逮着空子还是继续跑出家门和常安约会。
常安还是在那个工地呆着，有工上工，没事卖卖唱约约会。他还是没敢回家，怕把他爸给气出了好歹来，他爸是个执拗性子，要强爱面子，认定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常安只得隔段时间偷偷摸摸给他妈打个电话问些家长里短，报个平安。
那个体育老师那次被揍了一顿后，自认倒霉，在医院里住了一个星期。后来死活不肯再和小米交往，不了了之。小米父母因为这件事情更恨常安了，简直是恨之入骨，认为常安把自家的女儿一辈子的幸福都给毁了。小米她妈甚至跑回老家和常安父母闹了一顿。常安他爸说没这儿子，最后小米她妈也没了辙。
后来小米家人又断断续续地给小米介绍了几个对象，弄得像小米一个年轻姑娘有什么隐疾愁嫁不出去一样，小米实在受不住煎熬，一气之下跟常安私奔了。
我听完之后不禁啧啧称奇，心想我这辈子是不可能遇到这么个脾性烈又痴情的姑娘。
08
常安和小米在广州呆了差不多一年时间，常安还是继续做回他的快递小哥，小米在一家酒店找到了工作，当服务员。两人挤在一间小房子里，只够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一个卫生间，盆盆罐罐就堆在角落里。
广州的夏天更热，热到不想出门，常安每天都要送快递，几乎还没上街衣服就湿透了。常安每天不管去哪送快递，都会绕上一大圈到小米上班的酒店看看小米，小米偷偷把一瓶冰水塞到他怀里。那段时间我有空了就在QQ上找他聊，我问他广州热不热。他回：不热不热。我说你是沉浸在爱的冰凉汁里到哪都是凉的。他回了两个戴墨镜的酷表情。
一年里常安和小米几乎把广州各个景点都走了遍，像沙面、陈家祠、上下九、天河城什么的基本来回逛了几遍。连大学都去逛了，去了中山大学和华南理工。我觉得莫名其妙，问去大学里瞎逛有什么意思。常安说他是想去看妹子，小米想去看帅哥，我大汗。
两人没打算攒什么钱，挣的钱全花在玩上了。在广州玩够了，两人2015年一路往西到处游玩，从广州到桂林、重庆，四月底到达成都，打算去大理。我在宽窄巷子外面的一家小餐馆和他们吃了饭，我俩好久不见，喝红了眼，一杯接着一杯。小米在一边只管倒酒。
我和常安谈到了许多，包括以前在工地呆的那段时间。谈到揍体育老师的时候，常安硬要说他是一拳把体育老师撂倒的，我硬要说我是一拳头把车玻璃打破的，结果我俩骂骂咧咧互说对方吹牛。小米在旁边不停地翻白眼。准备散了的时候他问我毕业了怎么办，我说我打算到处走走乱闯一下，实在不行再回去。
我问常安：“你呢，有什么打算。”
常安说：“准备回去打理一下两家关系，然后结婚。”
09
常安回了家，在凯里附近的一个景点西江苗寨开了家客栈，就在芦笙场往上走不到百米。两人也算修成正果，打理好两家的关系，顺利结了婚，连开客栈的钱都是双方父母给凑的。
当时他们结婚的时候我在成都，没时间赶回去，给常安打了个电话，那天他很忙，没说上几句话就匆匆挂了电话。我一向说不上特别煽情的话，并没有说出太多祝福词，寻思着等回去有机会见了面再说不迟。
时间一拖再拖，兜兜转转，去年年底我终于回了凯里。凯里到西江也就半小时车程，我轻车熟路找到常安给我的他的客栈地址，客栈里面装修不算很好，但自有特色。
我回去的时候正是旅游淡季，客栈里也没几个客人，小米出了门约人打麻将，常安正抱着还未满一岁的儿子坐在椅子上喝茶，儿子咿呀啊呀地乱叫。
常安知道我要来也没多大惊讶，抬眼看了一眼就继续逗儿子。我心里有气，说：“今晚我要吃大餐，赶紧把你最贵的菜藏的最贵的酒统统交出来。”
他笑了笑，说：“好好好，你想吃啥就吃啥。”
我坐在靠椅上，小米还未回来。客栈里有几个女客人在走来走去，姿色上佳，我走过去聊了几句。她们要出去逛我又坐回椅子上。
我喝了一口常安泡的茶，说：“真是艳福不浅，每天这么多妹子在面前晃来晃去的，等老子哪天过不下去了也回来开家客栈，就开在你旁边，整天抢你生意。”
常安差点一口茶水喷出来，吓得怀里的儿子哇一声哭出声来。我俩急忙哄孩子，怎么摇怎么唱都停不下来，后来我把奶瓶塞小东西嘴里，总算停下了哭声。
我问常安：“你是怎么把小米家那老两口搞定的，当时要死要活的不让小米嫁给你。”
常安一边抓着儿子的奶瓶，一边说：“这还不简单，把孩子怀上不就解决了。”
我喝下半杯茶，砸吧砸吧嘴巴说：“够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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