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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人都爱「强迫症」

「尽管社交媒体上人人都爱强迫症,但没有哪个老板会雇佣一个真正的强迫症 。」


为什么社交媒体上、朋友圈里有那么多「强迫症」?真正的强迫症有多痛苦?一种疾病的严肃性何以被消解?当强迫症与处女座划上了等号,大众与社交媒体合谋了一场将强迫症娱乐化、浪漫化的盛大狂欢。

人人都爱强迫症

「关于强迫症,我忽然想要说个只有业界的人看得懂的笑话:我有纠正別人滥用强迫症的强迫症,」台湾人陈俊达是马来亚大学医学院的精神科住院医师。在他说的这个笑话里,第二个「强迫症」就是对这种疾病的滥用。

社交媒体上充斥着这样的内容:《十张图测你是几级强迫症》、《强迫症看了想摔手机系列》、《强迫症看了想打人系列》、《我们和某某聊了聊,发现个个都是强迫症+细节控》、《这支性冷淡广告,治好了我的强迫症》……

戏谑调侃强迫症更是一股潮流,「逼死强迫症」成了一个热门的时髦话题。

在社交媒体的语境里,「九宫格强迫症患者」会被 8 张图「逼疯」;《强迫症看了想摔手机系列》、《强迫症看了想打人系列》之后,海量的「强迫症头像」来袭,好友头像右上角的「未读消息提示」小红点,几天内便在朋友圈泛滥。

在某社交媒体上搜索「强迫症」,关联出的前三位为:强迫症挤黑头、强迫症的电脑桌面、强迫症挤痘痘等,无一条与强迫症这种疾病有关。

处女座是强迫症的同义词,用某搜索引擎搜索「强迫症 + 处女座」有约 781 万个相关结果,这与「强迫症 + 精神类疾病」的搜索结果大致相当。

艺术家也爱强迫症,互联网上颇有知名度的「整理艺术」是住在瑞士的艺术家乌瑟斯·威利的摄影作品。

他将日常生活中常见的物品分拆成不同元素,再按颜色大小排列出来。字母汤不仅将汤的原料分类,还从 A - Z 排列妥当。他甚至对世界名画下手,将那些场景中的物品排列整齐,这其中包括梵高的绘画作品《在阿尔勒的卧室》。

国内搜索引擎上,这位瑞士摄影家的介绍出奇地一致:「瑞士摄影家乌瑟斯·威利就是一名整理强迫症患者,不过他并不为此苦恼,反而将整理升华成艺术。」不以疾病为苦,反而升华为艺术,这种精神实在感人,只是「整理强迫症患者」的身份在这种句式中变得轻松又可疑。

乌瑟斯·威利的作品一

乌瑟斯·威利的作品二

广告商也没有放过「强迫症」这个噱头。《收纳之王,这款包救活了无数强迫症》这样的标题党,将「强迫整理」行为与商品收纳的性能联系在一起。

对许多人来说,「强迫症」已经成为「干净的」或「有规则的」同义词。「强迫症」被认为是「好的」,而不是一种毁灭性的疾病,它被剥夺了疾病的实际情况。

对强迫症一直以来的片面解读,使公众对强迫症产生了认知偏差,这不仅仅发生在社交网络上。作为精神科医生的母亲,陈俊达的妈妈看完电视新闻就会说,我也有强迫症啊。

「实际上她只是看到媒体说强迫症会反复确认门有没有锁好,」陈俊达说。

国际强迫症基金会执行董事 Jeff Szymanski 认为,当人们混淆了一种致命的心理障碍和个性偏好时,就会失去这种障碍的严重性。

 毁灭性的疾病

马克是一名强迫症患者,外出时他总会不由自主地去数人行道上的地砖,每当他走到第十步时,马克便会陷入万劫不复的恐怖臆想之中。

《强迫症患者的血腥臆想》是第 65 届威尼斯电影节最佳短片,这部只有 7 分钟的法国短片原名《DIX》,法语译为:「十」。马克走到第十步,整个世界就变成了巨大的绞肉机,地砖的棱角变成冰冷的刀锋,只要他踩到边线,地砖就会无情地将他切割成片。这些血腥的臆想令马克痛苦不堪,他向心理医生求助,鼓起勇气以被分尸的代价克服对“第十步”的恐惧。然而第十一步开始,又是一个新的恐惧思绪产生了,永无止境 .......

「社交媒体上说的大部分现象是一种强迫性格或者强迫症状的倾向。他们把一些带有强迫症状倾向的问题解决了,就不再想了,甚至感到愉悦,但是强迫症患者遇到同样焦虑的问题,会陷入纠结和痛苦不堪,还会重复再犯同样的错误,这就是疾病。」

闫俊是北京大学第六医院综合一科主任,强迫症的诊断和治疗领域的临床专家。她向我们介绍了什么才是「临床意义上」的强迫症。

作为一种精神类疾病,强迫症(obsessive-compulsive disorder,OCD),又叫强迫性神经症,强迫障碍。它是一种以反复持久出现的强迫观念或者强迫行为为基本特征的神经症性障碍。

「患者明知这些观念及动作没有现实意义,没有必要,是多余的;患者有强烈的摆脱欲望,但却无法控制,因而感到十分苦恼。」

闫俊说,「比如他会想这个为什么叫键盘,为什么这个叫鼠标,为什么1+1=2,太阳为什么从东边升,一些常识会在脑子里纠结思考为什么,这叫强迫性穷思竭虑,是强迫性思维的一种。」

对于强迫性行为,闫俊举例,「比如,强迫性的记数,就是干什么事情,脑子里都在一遍一遍的数数。数到特定的一个数字才舒服,不对倒过来再数,路过一些门、窗,就会无意识的数那些格子,数到他很吉利的数字为止。数完以后当时会觉得舒服,但过后又因为浪费了大量的时间陷入新的痛苦。数的时候也会不断地纠结和难受,导致最后确认不了,所以会一层一层的痛苦袭来。」

当强迫观念或强迫行为会耗费大量时间(如每天超过 1 小时),引起有临床意义的痛苦或社会、职业、或其他重要领域的功能损害时,它才真正成为一种疾病。

闫俊有一名患者是个会计师,因为工作原因,需要管理支票等很多重要票据。下班后,他因为担心票据丢失或者失误,把它们夹带回家。每天他要花很长的时间重新把票据整理一遍。这导致工作根本完成不了,最终被要求回家休整。

「症状很多人都可能有,但从症状达到疾病,有程度判定的标准、引起痛苦的标准,以及对社会功能造成了多大损害的标准。成为疾病一定是三个标准都超过了正常人的范围。」

较之生理疾病,精神类疾病容易处于被误解,被忽视的状态。人们对强迫症的关注一直放在反复洗手、排列整齐这些不算严重的强迫行为上,忽视了诸如强迫思维和焦虑障碍,以及可能带来的自杀危机。

《强迫症患者的血腥臆想》截图

「在过去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强迫症被认为是一种少见病,一直没有引起临床医生的关注。强迫症终生患病率大约在 2.6%。不得不承认这个数据如果在近年再度进行调查,存在着更高的可能性。」闫俊说。

「一般认为强迫症是一种慢性疾病,常有中度及重度社会功能障碍,及时诊治和使用心理、药物治疗可使本病预后改善。但是由于强迫症本身的一些特点,通常患者就诊年龄平均超过发病年龄 10 年,导致病程迁延,所以强迫症是神经症中相对比较严重、比较难治的精神障碍之一,」闫俊介绍。

据美国全国共患疾病调查( National Comorbidity Survey, NCS )结果表明,强迫症是仅次于抑郁症、酒精依赖和恐惧症的第四大常见病。被世界卫生组织列为第十位致残性疾病。

超过30%的强迫症患者一生伴随着这个障碍。有接近一半的强迫症患者有过自杀的念头;有 1/4 的强迫症患者曾经试过自杀。

发表在《Nature》子刊《Molecular Psychiatry》上的文章「强迫症与自杀」详细地介绍了强迫症人群中的自杀事件:强迫症患者自杀或试图自杀的风险更大,调查人群中 1.48% 的人已经自杀过世,另有 11.68% 的人曾经试图自杀。

在大卫·亚当所著《无法停止的人:强迫症及一个迷失在思绪中的真实人生故事》中,埃塞俄比亚女孩碧拉吃掉了家里一整面墙。她不想吃,又控制不住自己要去吃,将土墙上的泥抠下来吃掉,是她唯一的解脱方法。这件事持续了十多年,17 岁时,碧拉吃掉的墙面达到了 8 平方米,她的胃部严重受损,喉咙破裂,并感染了寄生虫。

大卫曾是英国《卫报》科学与医学记者,现为世界顶级科学杂志《自然》编辑。他的书里包含了大量的科学分析和案例:

巴西男人马库斯总觉得自己眼睛的形状不对劲。为了压制这种想法,他用手指不断去触按眼睛,最终把自己戳瞎了。

数学家库尔特·哥德尔,因强迫症被饿死:惧怕食物中毒,哥德尔从不碰妻子没有试吃过的食物,妻子病重后,他在医院绝食而死。 

安徒生不再以童话大王的形象出现,而是一名强迫症患者。他的强迫症状是担心睡觉时会被人活埋。每晚睡前,他都要在床头留一张纸条:他是在睡觉,而不是一具死尸。

「永远都不会有真正的感同身受」

强迫症越来越多的出现在日常语境中,因为滥用而失去了疾病本身的严肃性。

《强迫症就是这样的:社交媒体对疾病的轻视会影响用户的观念和印象形成》一文中提到,广泛使用强迫症标签,表明社交媒体用户经常轻视这种疾病。

研究表明,社交媒体和公众对“强迫症”的误解和滥用让这种疾病遭受了三种不同维度的轻视:症状或原因的过度简化,对疾病严重性的怀疑,以及通过幽默,嘲弄或轻率来描述病症。

比起直观的物理病症,强迫症这样的精神疾病,更难被理解、触摸和观察。强调看得到的「强迫行为」,使强迫症的病因、病症和治疗方式等方面被忽视,也使社交媒体对这个疾病的理解愈发的简单和片面。

社交媒体上,很多关于强迫症的描述,都是段子和笑话。自嘲为强迫症的人,有时意味着他们对强迫症患者的优越感,在有意或无意间伤害了真正有强迫症的人。

「强迫症于我,就像伏地魔之于哈利波特。」经过 8 年折磨,初中便患上强迫症的连冬冬幸运地摆脱了强迫症,但现今依然心有余悸。

某网络问答社区上,有人提问:「强迫症的痛苦如何来形容?」。连冬冬举了十几个例子:   

「你能理解一个人高考时在答题卡上检查准考证号和名字等信息就花掉一个多小时,导致试题无法完成,最后高考失败,最后还要承受一系列社会的歧视吗?

你能理解一个人站在高处脑中有个声音喊跳下去吧。如果真的跳下去了倒还可以一了百了,但另一种理性的声音在高呼,不能跳。这种很想跳又不能跳让人无所适从。

你能理解一个人会过分关注自己的呼吸,连呼吸都觉得很别扭的时候,还有精力做其他事情吗?

你能理解一个人会不由自主地斜视,还配谈什么礼貌仪表?

你能想象一个人洗手会洗出血而无法停止吗?

你能理解锁一个门必须反反复复检查,即使离开家门几公里远了也有赶回去再检查一遍的冲动吗?

你能理解一个人走在路上突然怀疑自己没穿衣服是什么感受吗?想想吧,一遍又一遍低头检查自己有没有忘穿衣服这有多么滑稽。

你能理解新的一周开始时,仅仅比预想的晚起床一分钟,就觉得这一星期全完了的荒唐想法吗?

你知道每天掩饰自己种种异常行为有多累吗?

你能理解一个人为了对抗以上种种在没人处狂扇自己的疯狂吗?」

从初中开始,连冬冬每天都陷入一种焦虑。他总是怀疑自己没有穿好衣服,并要反复的低头察看。最开始,他以为自己中了邪,直到他从报纸的中缝见到豆腐块大小的强迫症介绍。作为一个少年,他没有途径获得更多关于强迫症的知识,只能每天与强迫症殊死抗争。他也曾站在楼顶,头脑中两个声音左右互搏:跳还是不能跳?

随着病情发展,连冬冬的强迫症开始泛化,高考时,他因为反复的检查答题卡上的准考证号和名字,最终理综卷子没有答完。强迫症让这个尖子生彻底与知名高校失之交臂。

病情最严重的时候,他每天都要跑到村里的坟地枯坐,想问问那些死去的人,生命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强迫症让他觉得与世隔绝。「真正孤独的时候,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盯着一只猫默默流泪,一个人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像鬼一样穿过一条条四下无人的街,感觉自己根本就不应该来这个世界,看路灯觉得路灯孤独,看一棵树觉得树也孤独,看一块在角落里躺着的砖头都觉得它很孤独。」

大学后,他开始大量阅读关于强迫症的书籍,查找英文文献,看不懂,就用在线翻译软件一句句啃下来。十年,无人知晓他患有强迫症。看好连冬冬的老师不理解他为什么只考取了一个专科学校,父母不理解儿子为什么总是工作消极,求职时,他更是要隐瞒自己的病情。

尽管社交媒体上人人都爱强迫症,但没有哪个老板会雇佣一个真正的强迫症

「有些秘密原本就想着带进坟墓就好了,一辈子完结的时候,就当一切没发生过。可是每当看见什么强迫症头像之类的所谓的强迫症,真心感受到这世界上,永远都不会有真正的感同身受。」

为什么是强迫症

除了强迫症之外的精神类疾病很少被这样轻率的描述,这就提出了一个问题:为什么是强迫症在社交媒体中成为被浅薄化和浪漫化的对象?

《强迫症不是一种怪癖》中分析:当人们第一次接触这个术语时,也许只是专注于表面化的共性。强迫部分和障碍部分失去了意义,任何痴迷或反常的东西都当成了强迫症。

精神科住院医师陈俊达说,「我被上司骂了心里觉得很blue完全吃不下饭,这叫抑郁症吗?我只是喜欢在夹文件的时候把角角对齐,不需要说我有强迫症吧。」

「下一次你看到人说:我是处女座,我喜欢把东西依据大小排列,我有强迫症,你就可以在心里吐槽说,你只是比较整齐/无聊/空闲)吧。因为这只是他们无聊找些漂亮、时髦又能减轻负罪感的借口和自我标榜的标签而已,」 陈俊达如此评价社交网络上被浪漫化的强迫症。

与媒体或社交媒体在描述一些精神类疾病的患者时的刻板印象相反,强迫症在社交媒体上的形象中有双重性,既可以是社交话题中的被戏谑的对象,又可以拿来作为自我标榜的社交标签。  

强迫症患者往往严肃、认真、一本正经去执行强制行为,而这些行为本身,又往往是很无聊琐碎的——比如出门之前,认真开关房间里的壁灯 10 次以上。

根据「不一致会导致幽默」的理论,那些看似琐碎无聊的强制行为,却往往被受到强迫症困扰的人用近乎神圣的仪式感,和不执行就会死的强烈愿望来执行。「这种庄严和肤浅的冲突,恰恰促成了社会对强迫症的浅薄化的喜剧描绘」,Cefalu 在《强迫症为什么这么有趣?》一文中解释说。

她还指出:事实上,媒体缺乏向受众证明强迫症是一种焦虑障碍的描述,而是侧重于用重复的行为从观众那里产生轻松的笑声,得到更多的回应。

随着社交网站的出现,人们倾向于以简单直接的方式在网上展示自己,在线交流比面对面沟通中建立理想化的自我要容易得多。当我们需要在很短的时间内向他人快速而准确地介绍自己的时候,给自己贴标签就成了一种最为省时省力的行为。 

在社交网络上为自己贴上强迫症的标签,更像在宣布:「我追求完美。」

他们想传达的不是疾病的讯息,而是他希望给外界留下的的特质。当有人在社交媒体上说我有强迫症,他的潜台词是:我是个爱干净、讲秩序,追求生活品质的人。

在这个双重作用下,强迫症早就脱离原先的严肃叙事,成为了人们理想的「喜剧包袱」和「谈资」。

参考文献:

《中国强迫症防治指南》,中华医学会精神医学分会

《DSM精神疾病诊断与统计手册-第五版》,美国精神医学学会

《无法停止的人:强迫症及一个迷失在思绪中的真实人生故事》,大卫· 亚当 

《That’s so OCD: The effects of disease trivialization via social media on user perceptions and impression formation》,Rachelle L. Pavelko &Jessica Gall Myrick, Computer in Human Behavior.

《Tweeting and Trivializing: How the Trivialization of Obsessive-Compulsive Disorder via Social Media Impacts User Perceptions, Emotions, and Behaviors》, Rachelle L. Pavelko &Jessica Gall Myrick, Paper to be presented to the Mass Communication Division at the Annual Meeting of the International Communication Association, San Juan, Puerto Rico.

《OCD is not a quirk》, The Atlantic.

《What’s so funny about obsessive–compulsive disorder?》,Cefalu, P. PMLA. 

《Three strategies for changing attributions about severe mental illness》,Corrigan, P. W., River, L. P., Lundin, R. K., Penn, D. L., Uphoff-Wasowski, K., Campion, J., et al. Schizophrenia Bulletin.

《The consequences of stigma for the self-esteem of people with mental illnesses》,Link, B. G., Struening, E. L., Neese-Todd, S., Asmussen, S., & Phelan, J. C. Psychiatric Services, 52(12), 1621–1626.

Suicide in obsessive-compulsive disorder: a population-based study of 36 788 Swedish patients.  L Fernández de la Cruz et.al. Molecular Psychiatry.

撰文:杨洋

监制:徐卓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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