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作品是社会现实的反映,因此,《红楼梦》所描写的“贾府”就也不能是离开时代社会而游离存在的。要想了解和研究这部文学名著和它的作者曹雪芹,就必须从那个特定历史时代和那种特定社会关系的联系中去着眼了。
这实在不是很简单容易的工作,本书对于这一时代的社会性质上的变化,封建经济与资本主义经济开始交替的复杂关系和情况,还无力作出研究。现在初步整理归纳的几点看法,大抵限于一些政治事件的关系和影响上。
这些事是如何影响了曹雪芹呢?我想应该分两方面来看。
第一,这件政局大变动直接而严重地影响了他的全家和至亲一党的命运。曹寅与其妻兄李煦,因和康熙帝有特殊的关系,极得亲信,两家在江南一带,掌握着财赋要务有数十年之久。曹寅卒于康熙五十一年,儿子曹颙继职,不久儿子又死,家门零落,过继侄子曹頫又继职,全是康熙特为破格维护。这些人自始就不属于雍正一党,而与胤禩等反有来往。雍正谋得帝位,曹、李二家均告失势。后来在曹頫处查出了胤禟铸而未用的一对大镀金狮子,于是即遭拿问,李煦也因曾送给胤禩婢女事发而下狱。最后李煦和曹桑额(曹雪芹的一位伯叔辈)二人都被充发到打牲乌喇。李煦年已七十馀,不久即死于流所。两家在雍正时代之情形如此。这件大事在曹雪芹小说里就也不无影响可寻。第十三回秦氏既死,贾珍选棺木皆不中意,薛蟠告诉他说:我们木店里有一副板,叫做什么樯木,出在潢海铁网山上,作了棺材,万年不坏。这还是当年先父带来,原系义忠亲王老千岁要的,因他坏了事,就不曾拿去。现今还封在店里,也没人出价敢买……"抬来看时:“帮底皆厚八寸,纹若槟榔,味若檀麝,以手扣之,玎珰如金玉。大家都奇异称赏。”独独贾政劝阻:“此物恐非常人可享者。”在此句话旁,脂砚斋有批语,说:政老有深意存焉。
第二,那些“亲王老千岁”们,有的幸而未死,十几年的苦难里爬出来,雄心都尽,意志消沉,改变了早年的人生观,转而走向一个不问世事、寻求解脱的道路上去--向禅宗的“安心”旛幢下寻皈依。一时一些“金枝玉叶”,都变成了塵尾蒲团的追随者,因为禅宗在佛教里是迥异于世俗烧香捻珠的一支独特门径,极易于与封建士大夫阶级的“高人雅士”结合起来。此风一起,从者靡然,一大批宗室王公,深鉴前车,早怀戒惧,不论有意无意地,很自然地纷纷走向此路;例如后辈的永瑢、永忠、永奎(此字下面还有一“心”)、永諴等,无不在此风气之下,以致造成当时上层社会中的一股强有力的潮流,深切地影响着当时和后来的许多八旗人士的思想和文学。这却正是当时统治阶级内在的一个矛盾,社会黑暗的一种反映。
曹雪芹虽不是宗室,却是满洲旗人,就逃不出这个时代影响,因此也多少地浸染着这种思想,他书里的写及“禅机”,脂砚斋批语里的许多“偈子”式的韵语(尤其多存于戚本的回前总评),以至整个小说主人公的经历有“悬崖撒手”(这是禅门大师式的话头,这种出家与宗教迷信无关,曹雪芹是最反对迷信的),都须从这一事实上去认识。曹雪芹本人常和衲僧来往,他的朋友敦诚、敦敏,及其一党的许多人,老表兄弟中如甘道渊,也大都有类似的思想,类似的行径。
严格地讲,曹雪芹原稿设计的百十回的《红楼梦》,前几十回的盛只是为反跌后几十回的衰,所以后三十回实在比前八十回更为重要,而偏偏这更重要的三十回却一起迷失了,虽然我们想从脂批里爬梳些佚文遗事,可惜脂批本不是以称引佚文为本意的文字,点点滴滴,加以想象,正误参半,遽认为是,已未必然,大段重要处很多还不能揣知影响。这样,便造成我们今日要想全面地了解和评论曹雪芹的困难。然而我们可以确知的是,贾宝玉虽然“悬崖撒手”,这部小说绝非是什么“悟性”、“证道”的邪魔书,因为这部书的末后有“情榜”,在曹雪芹的用语中,情字本是涉及看待世界事物、即人生观的问题的。而宝玉冠于榜首,得评语曰:“情不情”,这据脂砚斋一条批语说:
按警幻情榜:宝玉系“情不情”,凡世间之无知无识,彼俱有一痴情去体贴。……可见曹雪芹是把一切无情的都以有情待之,这决不是出世的思想,因为出世法是要“觉有情”,就是要把一切有情的转为无情。所以,说曹雪芹的思想是出世的思想,这实实只是片面而非常肤浅的看法。其次,《红楼梦》里作者一上来即倾心吐胆向读者说:无材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谁记去作奇传?在第一句旁脂批说道:书之本旨。
曹雪芹是有志补天的人,而受了时代的限制,只能去写小说,这在曹雪芹就是一个不可解的矛盾,而我们尤其应该想到,他写小说时是怎样一个政治环境,人民有多大言论自由。雍、乾诸朝的文字狱,人人尽知,而封建统治集团大规模篡改史籍抑制言论思想,也表现在修《四库全书》一事上,我们今天如不能想象那个时代,就可以去翻翻老剧本:两个人在室内谈话,谈到某处,一个就会说句“禁声”,然后二人同到门外张望四至,证实墙上并无耳朵,才敢回来接谈下去,看《红楼梦》就很使我们有这样或类似的感觉,试举几条例子看:此书不敢干涉朝廷。(甲戌本凡例)
并非怨世骂时之书矣。虽一时有涉于世态,然亦不得不叙者,但非其本旨耳。阅者切记之。(同上)因毫不干涉时世,方从头至尾抄录回来。(第一回)(脂批于“不干涉时世”云:“要紧句。”)
亦非伤时骂世之旨,及至君仁臣良父慈子孝,凡伦常所关之处,皆是称功颂德,眷眷无穷,实非别书之可比。(同上)(脂批于“骂世之旨”处云:“要紧句。”)总是称功颂德。(脂批贾政“现已升任员外郎”)二名二字皆颂德而来。(脂批贾赦恩侯,贾政存周)所谓此书不敢干涉廊庙者即此处也。(脂批贾雨村“徇情罔法”乱判葫芦案)略一解颐,略一叹世,盖非有意讥刺仕途,实亦出人之闲文耳。(脂批同上处)
一、写贾政“竭力内中协助”贾雨村,“题奏之日,轻轻谋了一个复职候缺,不上两个月,金陵应天府缺出,便谋补了此缺……”(脂批在此两次说道:“春秋字法。”)
二、写王狗儿向刘姥姥冷笑说:“有法儿还等到这会子呢!我又没有收税的亲戚,作官的朋友!”(脂批“亲戚”句下说“骂死”,“朋友”句下也说“骂死”!)
三、写门子教导雨村,若触犯了贾、史、薛、王这样的人家,“不但官爵,只怕连性命还保不成呢。”(脂批说:“可怜,可叹!可恨,可气!变作一把眼泪也!”)
六、写贾赦因看见一个穷酸的几把考究折扇,欲得不可,后来贾雨村为了逢迎,竟诬穷酸拖欠官银,把扇子抄没送来孝敬,穷酸因此而致死,贾赦却斥责他儿子贾琏说“人家贾雨村怎么有本事把扇子弄来!”贾琏回的好:“为了几把扇子,把人家害死,这样伤天害理的事,也算不得什么本领!”又借平儿口骂雨村“饿不死的混帐野杂种!”
曹雪芹看不惯这个人吃人的世界,尤其是对于一切封建、宗法、礼教的内涵,以至仕宦以及“干禄”式的“读书”,他都是一体表示怀疑的。他对嫡庶、主奴、男女、良贱的封建区分也都是表示不能理解和欣赏,因此,在他心目中往往把更多的同情给予被压迫的一方,他写他自己的阶级,大多是暴露丑恶,很少揄扬,而写下层社会,则每每在于表扬其可爱的品质,最容易使人记忆的当然是刘姥姥和倪二。另一面看,书内女子一律入了“薄命司”,这自然不是什么“节孝聚于一门”的巧事,而是说明了这个阶级的不可脱逃的命运,最可注意的是:唯一例外得救的是巧姐,却是因为依靠了刘姥姥这个“卑贱”的人,而获得了出路(据脂批,刘姥姥为此还有“三进”荣府的文字)。曹雪芹把若干希望都寄托给刘姥姥了。雨村、凤姐代表着统治阶级,后来却是雨村利用了而又充发了的门子(即葫芦庙小沙弥)来归结全书;凤姐压迫过的“小人物”,如上举张华,守备家,宁府治丧时打罚了的下人,寄托在贾琏心中的尤二姐的冤魂等等,这一干受迫害者,将来也都要来向凤姐算账(《红楼梦》中极细事,极闲文,亦非虚设,后文皆有着落,而且前后人物关系大变化、大颠倒)。
总之,曹雪芹内心的斗争是一方面因受时代限制,不认识可以另辟新天的道路,还要“补”那个旧的“天”,可是一方面那个天底下的封建关系亦已在其心中开始瓦解,这就是贾宝玉的悲剧,也就是当时社会冲突的反映。贾宝玉要从“悬崖撒手”去寻求出路--但在我们看来,这出路本身便是悲剧,何况这只是曹雪芹的幻想罢了,在现实中,没有这个解脱,曹雪芹没有出路,一部小说是他的“出路”,他还是贫病而死于人间世的。
【附记】本章共四节,前三节为原有,现在只是稍为修饰文字,小改标题,调整篇次。第四节原来是卷首的“代序”,今移来此处。这一节,本是寄与编者嘱代补入书末的,结果为编者加之添改,署以己名,放在卷头,成为“代序”的形式。此次重印,已然没有再保留这个形式的必要,同时由于文中的几点看法都是我当日试行提出的,今后再想立论引用,反而变成要借别人的观点了,很不方便,故此把它恢复为书中的一节,附于“引论”之末,特作说明如上。
不过今天重读起来,感到文字非常蹩脚,表达意思甚至还不如前面的那一二节清楚条鬯,很觉别扭。被编者羼入的一些字句,凡我尚能辨认得出的,都已删去。可是要想完全“还原”为我自己当年文字的本来面目,由于无法记忆得那样仔细,已不可能了。当然,彼时的一些见解,今天看来,更不一定对。要想重写,则不但重印期迫,无力更张,而且那样容易被读者认为是现在才提出的“新”的论点,反滋误会。一时想不出好办法,姑且过而存之,就让它那样子去吧。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