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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 辉:西门庆花园的主要空间节点

中国古代的园林景观,通常是以流线连缀起一系列的空间节点。

这些空间节点对于园林的使用者而言,是以“景点”的方式呈现;而对于造园者以及后世的研究者来说,更是构建起游览路线上起承转合的重要因素,如江南私家园林中寄畅园的锦汇漪、拙政园的小飞虹以及皇家园林中颐和园的知春亭等。

小飞虹景观

《金瓶梅》中的西门庆花园,比较均衡地布局出几处这样的空间,勾画出一幅真实可信并且特点鲜明的市井园林图景。

例如小说中反复提及的卧云亭,是全园视线的最高点,位于全园最高的一座假山上,并可与金莲、瓶儿的玩花楼上层形成对望。

从小说的描述来看,建筑空间规模并不是太大。但从空间艺术效果而计,亭在最高处,统摄全局,对于整个园林有着点睛之妙。

西门庆家本来有一个芙蓉亭,规模似乎比此卧云亭为大,其位置应该也在园子相对比较高的地方。

或许建起卧云亭后,因其有着更高的位置,更良好的视线,因此使用那旧亭的机会明显少了,所以后文着墨不多。

除此之外,小说中更详细地描述了聚景堂、翡翠轩及藏春坞等主要空间节点,都值得以专业的视角详细分析。

崇祯本《金瓶梅》插图

聚景堂

聚景堂是西门庆住宅新建花园中最大的建筑,也是日常使用最为重要的一处。中国古代构筑宫室,前为堂而后为室。

《论语·先进》曰:“由也升堂矣,未入于室也。”

关于堂,《苍颉篇》有云:“殿,大堂也。”而《说文》则释曰:“堂,殿也。”由此可知殿、堂本无可分[①]。

在古代中国,由于存在礼仪上的严肃性,重要的事物都遵循相对严格的规范。在建筑空间中,园林在一定程度上缓解这种严肃性,是中国古代严整的礼仪空间之外的放松机制。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一方面是对园林自然状态的一个描述,从另一方面也反衬了非园林的建筑空间阻碍了自然情致的抒发。

相比而言,园林中的建筑,首先是从属于园林的,不拘泥于某个固定格式。所谓“方向随宜,鸠工合见;家居必论,野筑惟因。”[②]厅堂虽大,但所有相关的建筑行为,只为一个“因”字。

西门庆手拿芭蕉扇儿,信步闲游。来花园大卷棚内聚景堂内,周围放下帘栊,四下花木掩映。正值日当午时分,只闻绿阴深处一派蝉声,忽然风送花香,袭人扑鼻。有诗为证:绿树荫浓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水晶帘动微风起,一架蔷薇满院香。——第二十九回

且说一日三伏天气,十分炎热。西门庆在家中聚景堂中大卷棚内,赏玩荷花,避暑饮酒。吴月娘与西门庆居上坐,诸妾与大姐都两边列坐,春梅、迎春、玉箫、兰香,一般儿四个家乐,在旁弹唱。——第三十回

崇祯本《金瓶梅》插图

西门庆花园修建过程中,所谓“卷棚”[③]建筑不止一座。

前文所叙建筑多是翡翠轩“卷棚”,而此处为聚景堂的“大卷棚”,是整个花园中最重要的一座建筑。

前面一段韵文中有“楼台倒影入池塘”,后面又讲“赏玩荷花”,可见聚景堂临水而筑。

小说并没有提到园林修建过程中开挖池沼,但清河是一个多水的县城,此园所用基址为花子虚旧宅,保留或新开一定规模的池沼都是可行的。

第二十七回讲“转过碧池”,所指应该就是此水面。这个水面不论是新开的,还是在旧有的基础上扩大的,都成为了聚景堂的一个“因”。

聚景堂周边的环境,前段说“四下花木掩映”,并未提及房子,可见四周建筑不多。更由于厅堂相对较为空落,夏季在此,遍开所有门窗,放下帘栊,荷风四面,确实是避暑纳凉的好去处。

并且,因其体形相对较大,四周景色比较通透,也是一处接待客人最佳的选择。

聚景堂作为接待活动的区域,或正式接待前的等候区域,在《金瓶梅》小说文本中多有描写——

那日薛内相来的早,西门庆请至卷棚内待茶。……西门庆慌整衣冠,出二门迎接。因是知县李达天,并县丞钱成、主簿任廷贵、典史夏恭基。各先投拜帖,然后厅上叙礼。薛内相方出见,众官让薛内相坐首席。席间又有尚举人相接。分宾坐定,普坐递了一巡茶。少顷,阶下鼓乐响动,笙歌拥奏,递酒上坐。——第三十二回

蔡状元以目瞻顾西门庆家园池花馆,花木深秀,一望无际,心中大喜,极口称羡,夸道:“诚乃胜蓬瀛也!”——第三十六回

大厅正面设两席,蔡状元、安进士居上,西门庆下边主位相陪。……苟子孝答应,在旁拍手唱道:“花边柳边,檐外晴丝卷。山前水前,马上东风软。自叹行踪,有如蓬转,盼望家乡留恋。雁杳鱼沉,离愁满怀谁与传?日短北堂萱,空劳魂梦牵。洛阳遥远,几时得上九重金殿?”——第三十六回

蔡状元是蔡京的“假子”,管家翟谦托西门庆在路过的时候提供接待。宾主双方虽然都是官场中人物,但这种接待具有明显的私人性质,要求规格高,但又不必太多的拘谨。

于是,选择花园中这座最大的建筑作为接待场所是最适合的——虽然场面不及大厅庄严,但规制依然很高。

绘画 · 游西门府

通过与蔡状元的结交,西门庆在生意上得到非常大的庇护,颇有渔利,大尺度的园林建筑为这种结交提供了空间基础。

席间书童唱曲儿——也唯有在这样的高大空间中,才会有对于“九重金殿”的期待吧?

这李桂姐和吴银儿,就跟着潘金莲、孟玉楼,出仪门往花园中来。因有人在大卷棚内,就不曾过那边去。只在这边看了回花草,就往李瓶儿房里看官哥儿。——第五十八回

这一日“大卷棚”内接待的是几位内相,孟玉楼等领了几位勾栏女子在上房厅里喝茶,然后一同去到花园里玩耍,因不方便只好去李瓶儿房中。

这里的流线,从仪门边的花园角门过来,有几个方向的路径:或是去到聚景堂大卷棚,或是去到李瓶儿的院子,还可向西北去至翡翠轩区域。三者从流线上看,并不互相干扰。

西门庆答应,收了。宋御史又下席作揖致谢。少顷,请去卷棚聚景堂那里坐的。不一时,钞关钱主事也到了。三员官会在一处,换了茶,摆棋子下棋。宋御史见西门庆堂庑宽广,院中(宇)幽深,书画文物,极一时之盛。

又见挂着一幅三阳捧日横批古画,正面螺钿屏风,屏风前安着一座八仙捧寿的流金鼎,约数尺高,甚是做得奇巧。见炉内焚着沉檀香,烟从龟鹤鹿口中吐出。只顾近前观看,夸奖不已。——第七十四回

螺钿屏风

楹联字画是中国古代建筑完全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建筑的题额牌匾是空间意象的延伸,也是主人文化身份的标志。它的内容或取自文学作品,或引征典故,或附丽于某些传说,与建筑的其它部分构成某种文化识别系统,共同参与建筑叙事。

柱子是中国古代建筑的主要承重构件,明间的柱子更有着重要的文化意义。“将对联写在或堂前或厅内的柱子上,足见我们中国人是何等地看重楹联文学,堂而皇之地把它拿来装点自己的门面。”[④]

尤其是在园林中,所有的字画题咏,更是主人文化趣味的重要表现途径。因此,很难想象一个文士园林中没有这类题写。

《红楼梦》中大观园建成后,首要的一件事情就是题对额。

一群清客文人穿行于即将交付使用的建筑中,逐一分析各单体的文化特征,然后提出自己的想法,供随行者反复推敲,这本身就是一件极风雅的事。

更不用说把那些文字的成果通过善书者题写出来、通过刻工精心雕于各种材质的基底上,再依据建筑的视线位置悬挂起来——这样的过程才真正赋予了建筑物以文化生命力。

而对于西门庆花园中这个最重要的厅堂,只泛泛说它“书画文物,极一时之盛”,仅表明了它的主人把这些书画文物也当作财富的一部分。

另外诸如“横批古画”、“螺钿屏风”、“流金鼎”以及“烟从龟鹤鹿口中吐出”的香炉,无一不是工巧之作,并无文化生命的迹象。

顾名思义,聚景堂当收聚整个花园所有景物之最盛者。“堂者,当也。谓当正向阳之屋,以取堂堂高显之义。”[⑤]

以西门庆的为人,在小说文本中确实也有仗义豪侠的时候,但若论“堂堂”二字,似不当配。

因此,他的堂,不论从建筑本身还是室内陈设上看,旨趣不高,仅仅成为聚敛其豪奢之气的一处所在。

翡翠轩

轩从车,其本义是一种前顶较高而有帷幕的车,后引申为车子的通称。

《尚书大传·帝告》规定:“未名为士者,不得乘朱轩。”

后来这种乘以代步的工具逐渐固化而成建筑的形式,指有窗槛的长廊或小室。

《文选》中收录的左思撰《魏都赋》说“周轩中天,丹墀临猋”已经有了明确的建筑含义,李善注曰“轩,长廊之有窗也。”

可见轩有空透的建筑性格。《左传·闵公二年》有云:“卫懿公好鹤,鹤有乘轩者。”

自此,不论是作为车的轩,还是演化为建筑形式的轩,均与鹤相属,而有乘风飘逸之感。

虽无“堂堂”那样的境界,在中国古代词语中“轩轩”、“轩昂”等都有高扬、飞举之气。因此计成论及园林中的轩,说道:“轩式类车,取轩轩欲举之意,宜置高敞,以助胜则称。”[⑥]

明末张自烈撰《正字通》中解释:“檐宇只末曰轩,取车象也,殿堂前檐突起,曲椽无中梁者亦曰轩。”可见轩在这个意义上已经成为卷棚建筑的代称[⑦]。

依据《金瓶梅》中描述,翡翠轩即为一个小的卷棚。

翡翠轩没有聚景堂那样的规模与等级,在西门庆花园中,它只是属于第二个层次的建筑。因此,在日常的使用过程中,它反倒表现出更多的亲人性。

小说曾通过应伯爵一次拜访西门庆的过程,交代了翡翠轩在花园中的总体位置与室内布局。

那应伯爵狗也不咬,走熟了的,同韩道国进入仪门,转过大厅,由鹿顶钻山进去,就是花园角门。抹过木香棚,两边松墙,松墙里面,三间小卷棚,名唤翡翠轩,乃西门庆夏月纳凉之所。前后帘拢掩映,四面花竹阴森,周围摆设珍禽异兽、瑶草琪花,各极其盛。

里面一明两暗书房。有画童儿小厮在那里扫地,说:“应二爹和韩大叔来了!”二人掀开帘子,进入明间内,只见书童在书房里。看见应二爹和韩大叔,便道:“请坐。俺爹刚才进后边去了。”一面使画童儿请去。伯爵见上下放着六把云南玛瑙漆减金钉藤丝甸矮矮东坡椅儿,两边挂四轴天青衢花绫裱白绫边名人的山水,一边一张螳螂蜻蜓脚一封书大理石心壁画的帮桌儿,桌儿上安放古铜炉、流金仙鹤,正在悬着“翡翠轩”三字。

左右粉笺吊屏上写着一联:“风静槐阴清院宇,日长香篆散帘栊。”伯爵于是正面椅上坐了,韩道国拉过一张椅子打横。画童后边请西门庆,去了良久。伯爵走到里边书房内,里面地平上安着一张大理石黑漆缕金凉床,挂着青纱帐幔;两边彩漆描金书厨,盛的都是送礼的书帕、尺头,几席文具书籍堆满;绿纱窗下,安放一只黑漆琴桌,独独放着一张螺甸交椅。书箧内都是往来书柬拜贴,并送中秋礼物帐簿。——第三十四回

应伯爵作为西门庆的朋友,出入西门府已为常客,没有大的顾忌,并且由于熟悉,他走过的流线应是比较顺畅的。

这条线路经过大门→进入仪门→转过大厅(未进入)→鹿顶钻山→花园角门→木香棚→松墙→翡翠轩

西门府结构图

这是一个三开间的建筑,一明两暗的格局。前后都开敞通透,以帘拢分出内外。四周以茂密的花木相伴,显得幽静阴森。

建筑明间内的陈设,包括六张东坡椅、四轴字画、一张帮桌儿,还有铜炉、流金仙鹤及牌匾,无不极言西门庆的奢华。旁边暗间中的书房,第一眼所见却是一张大理石凉床,然后才是一些文具,大都与送礼相关,俨然一个充满奢华之气的“书房”建筑。

所有这些内容,都是从应伯爵的视角展开叙事。本应清幽的一个环境,却被填充了许多与诗书无关的内容,从建筑功能上让人陡然生出暴殄天物的感觉。

相比之下,中国古代文人心目中的书房,大概更似《红楼梦》第四十回中探春室内的格局:

“……凤姐儿等来至探春房中,只见他娘儿们正说笑。探春素喜阔朗,这三间屋子并不曾隔断;当地放着一张花梨大理石大案,上磊着各种名人法帖并数十方宝砚,各色笔筒笔海内插的笔如树林一般;那一边设着斗大的一个汝窑花囊,插着满满的一囊水晶球儿的白菊。

西墙上当中挂着一大幅米襄阳烟雨图,左右挂着一副对联,乃是颜鲁公墨迹,其词云:'烟霞闲骨格、泉石野生涯。’案上设着大鼎。左边紫檀架上放着一个大观窑的大盘,盘内盛着数十个娇黄玲珑大佛手。右边洋漆架上,悬着一个白玉比目磬,旁边挂着小锤。”

这个园林中的书房空间布局,当然也有着非一般家庭可比的豪华,但却是一个属于文士的世界,而不似西门庆那般浊物之所好。

西门庆书房

另外,上段文字中,书童对二位客人说“俺爹刚才进后边去了”,后面也有多处类似的文字,表明大部分的建筑在翡翠轩的“后面”。

显然它位于整个花园中略偏南的地方,是一个相对比较幽静却易于到达的地方。文本中花园的许多地方,都可以经由翡翠轩卷棚前面去到花园角门,如:

那陈经济见无人,从洞儿钻出来,顺着松墙儿,抹转过卷棚,一直行前边角门往外去了。正是:双手劈开生死路,一身跳出是非门。——第五十二回

翡翠轩因规模不大,更接近于人的使用,并且位置比较方便,因此成为整个花园中使用频度最高的“公共建筑”之一。它的使用功能主要有下面一些:

一是作为比较便利的空间场所而供自己或家人使用,如文中多次提到“西门庆陪伯爵在翡翠轩坐下”。

这种使用功能对于空间的环境质量存在极高的要求,虽然作为一个书房从陈设上缺乏标志性特色,但绿化方面则非常讲究。

这西门庆起来,遇见天热,不曾出门,在家撒发披襟避暑。在花园中翡翠轩卷棚内,看着小厮每打水浇灌花草。只见翡翠轩正面前,栽着一盆瑞香花,开得甚是烂漫。——第二十七回

单表西门庆到于小卷棚翡翠轩,只见应伯爵与常时节在松墙下正看菊花。原来松墙两边,摆放二十盆,都是七尺高,各样有名的菊花,也有大红袍、状元红、紫袍金带、白粉西、黄粉西、满天星、醉杨妃、玉牡丹、鹅毛菊、鸳鸯花之类。——第六十一回

琴童在旁掀帘,请入翡翠轩坐的。伯爵只顾夸奖不尽好菊花,问:“哥是那里寻的?”西门庆道:“是管砖厂刘太监送我这二十盆。”伯爵道:“连这盆?”西门庆道:“就连这盆都送与我了。”伯爵道:“花到不打紧,这盆正是官窑双箍邓浆盆,又吃年代,又禁水漫。都是用绢罗打,用脚跐过泥,才烧造这个物儿,与苏州邓浆砖一个样儿做法。如今那里寻去!”夸了一回。——第六十一回

崇祯本《金瓶梅》插图

西门庆把家中最好的花木都安排在附近,并且会监督着小厮来维护管理。对于时令季节的某些特殊花卉,通常也多在这里展示,如秋天里“各样有名的菊花”,均摆放于此。

刘太监送来很名贵的花卉与花盆,也都被摆于此处,而不是放在规格等级更高的聚景堂前,可见这个建筑空间对于西门庆日常使用的重要意义。

二是宴请活动,包括自家内部使用或是对外的宴请接待。

那吴月娘众姊妹,请堂客到齐了,先在卷棚摆茶,然后大厅上,屏开孔雀,褥隐芙蓉,上坐。席间叫了四个妓女弹唱。——第三十一回

为了给新出生的官哥庆满月,聚集了一些女客人吃酒。先是在卷棚里待茶,然后再去到大厅正式饮宴,可见这是一次较正式的宴请活动,必须要在最正式的大厅里,以“屏开孔雀,褥隐芙蓉”的礼仪方式来进行。但正式宴会前的序幕,却是在翡翠轩进行的。

西门庆家中又添买了许多菜蔬,后晌时分,在花园中翡翠轩卷棚内,放下一张八仙桌儿。——第三十五回

这是一次非正式的宴请活动,起因是韩道国来送谢礼,西门庆只留下一部分,并自己添置一些菜,请了韩道国等几个朋友一道来吃饭。

这种类型的宴请活动,带有很大的随意性,因此选择在翡翠轩卷棚中进行。

三是安排一些杂事。

小说中多次提到,西门庆把一些杂事活动安排在卷棚中,主要也是因为这里是西门庆的“书房”,离园门又比较近,存在诸多的便利条件。

如前面讨论的,小说第三十四回通过应伯爵眼睛所看到的,“两边彩漆描金书厨,盛的都是送礼的书帕、尺头,几席文具书籍堆满;……书箧内都是往来书柬拜贴,并送中秋礼物帐簿”,这些日常情况下对外联络的书面通信均在此完成。

另外还有一些比较繁杂但重要的事,也一并在这里,由西门庆亲自监督着完成。

到晚,西门庆在花园中翡翠轩书房里坐的,要教陈经济来写帖子……——第二十六回

平安儿道:“俺爹起来了,在卷棚看着匠人钉带哩,待小的禀去。”——第三十一回

当然,对于女眷来说,当没有外客到访时,这里为她们提供了一个相对清幽怡人的环境——

话说到次日,潘金莲早起,打发西门庆出门。记挂着要做那红鞋,拿着针线筐儿,往花园翡翠轩台基儿上坐着,那里描画鞋扇。——第二十九回

西门府院子

四是作为西门庆临时休息的空间。

如前面第三十四回所描述的,这里的暗间布置为一个书房,而“里边书房内,里面地平上安着一张大理石黑漆缕金凉床,挂着青纱帐幔”。

这样的安排可为西门庆日常随时休息提供一个空间。小说中经常提到西门庆睡在了卷棚内书房中。

到花园内,金莲……顺着松墙儿到翡翠轩,见里面摆设的床帐屏几、书画琴棋,极其潇洒。床上绡帐银钩,冰簟珊枕。西门庆正倒在床上,睡思正浓。旁边流金小篆,焚着一缕龙涎。绿窗半掩,窗外芭蕉低映。——第五十二回

当然,由于这样的空间便利,又加上西门庆糜纵淫逸的生活爱好,这里也提供一个与书童做“勾当”的场所:

金莲使春梅前边来请西门庆说话。刚转过松墙,只见画童儿在那里弄松虎儿,便道:“姐来做什么?爹在书房里。”——第三十五回

这个半居住空间不仅他自己使用,在某些极特殊的场合,他也会把这里当作一个隐秘的场所提供给别人使用。

比如第四十九回,西门庆安排了一次极为重要的宴请活动。

《金瓶梅》连环画

西门庆官阶等级不高,却因为某种特殊关系而宴请宋、蔡两位御史,这件事“哄动了东平府,抬起了清河县”。

酒宴先安排在最正式的大厅上举行,整个仪式十分周全。后来由于宋御史有事须提前告辞,西门庆送走了他,重又回来与蔡御史“解去冠带,请去卷棚内后坐”,撤去了乐工仪仗,只留下一些戏子。

这里所说的“卷棚”应该指的是聚景堂的大卷棚,在这里开展第二个阶段的饮宴活动,既不失尊重,又因为花园的环境亲和了许多。

由于此番与蔡御史已不是首次交往,这样的安排免去了过多的礼仪,却把二人的关系更加拉近了许多,为当晚西门庆进一步的行贿提供了一个相对轻松、便利的空间环境。此后到了傍晚掌灯时分:

因起身出席,左右便欲掌灯,西门庆道:“且休掌烛,请老先生后边更衣。”于是从花园里游玩了一回,让至翡翠轩,那里又早湘帘低簇,银烛荧煌,设下酒席完备。海盐戏子,西门庆已命手下管待酒饭,与了二两赏钱,打发去了。书童把卷棚内家活收了,关上角门,只见两个唱的,盛妆打扮,立于阶下,向前花枝招飐磕头。——第四十九回

在翡翠轩卷棚进行的,是这次饮宴的第三个阶段,在这里与先前五间大厅上“湘帘高卷,锦屏罗列”已经完全不同了,而是“湘帘低簇,银烛荧煌”,建筑空间一次比一次更加小,因而更加亲密,也逐步增添了一些暧昧的成分。

小说的情节安排,这是一次西门庆对官员的性贿赂活动,照顾双方的心理要求,因此要相对隐秘才可以。

西门庆吩咐把两个妓女由“后门”抬入,并且把抬她们所使用的轿子“抬过一边”隐藏起来。

如此秘密的一项活动,最终完成的场所就是位于翡翠轩的西门庆书房。

《金瓶梅》插图

这三个空间场景的转换,是小说《金瓶梅》作者准确地利用建筑空间的个性特征完成的一次叙事。

借助于时间与空间的配合,从白天非常正式情况下,在五间大厅中充满礼仪的活动,到傍晚前在聚景堂大卷棚中相对宽松的听戏饮酒,再到掌灯后在翡翠轩卷棚中的私密行为,空间层次很明晰地发生着变化,一步步趋于小型化、非正式化——建筑空间所参与的小说叙事在这里被作者处理得恰到好处!

藏春坞

在整个西门庆花园建筑中,若论踞高望远,非卧云亭莫属,若论开阔大气,则是聚景堂,若论便利通透,当为翡翠轩,与这三种建筑性格全然不同但仍然个性鲜明的,就是藏春坞。

坞之本意为中国古代构筑于村庄外用于防御的土堡,它作为一种屏障,与城市外围的城墙有着类似的作用,因此又被称为“庳城”。

如《后汉书·董卓传》有载:“又筑坞于郿,高厚七丈,号曰万岁坞。”后来也被指称与这种建筑形式相类的四周高而中央低的山野地形,羊士谔诗《山阁闻笛》讲“临风玉管吹参差,山坞春深日又迟”[⑧],已是一种建筑的意象了。

《金瓶梅》连环画

计成在评及“郊野地”时,开篇即说“郊野择地,依乎平冈曲坞,叠陇乔林……”陈植注云:“坞,即山窪之意。在山区两边高而中间低的地区,统称为'窪’或'坞’或'冲’,亦有称为'窪子’或'冲子’者。”[⑨]

由此可见,“坞”作为一种建筑物或构筑物而言,本身就存在明确的隐蔽性特征。

这种隐蔽性特征,利于西门庆安排相应的活动。先是与来旺之妻宋惠莲的私通:

玉箫道:“爹说小厮们看着,不好进你这屋里来的。教你悄悄往山子底下洞儿里,那里无人,堪可一会儿。”——第二十二回

金莲……不由分说,进入花园里来,各处寻了一遍。走到藏春坞山子洞儿里,只见他两个人在里面才了事。——第二十二回

这个地点用于二人偷情,是一个相对固定的场所,以至后来潘金莲绣鞋丢失,秋菊偶然在这里发现一只鞋子,潘金莲马上判断是宋惠莲的,足见使用之频繁。除此之外,西门庆还会在此与李桂姐等私会:

原来西门庆只走到李瓶儿房里,(吃了药)就出来了。在木香棚下看见李桂姐,就拉到藏春坞雪洞儿里,把门儿掩着,两个坐在矮床儿上说话,把桂姐搂在怀中,腿上坐的……不想应伯爵到各亭儿上寻了一遭,寻不着,打滴翠岩小洞儿里穿过去,到了木香棚,抹转葡萄架,到松竹深处,藏春坞边,隐隐听见有人笑声,又不知在何处。这伯爵慢慢蹑足潜踪,掀开帘儿,见两扇洞门儿虚掩,在外面只顾听觑。——第五十二回

崇祯本《金瓶梅》插图

当然,仅仅把藏春坞作为一个花园中最隐蔽的场所,供自己使用,并没有充分发挥它的作用。

很多的时候,西门庆也把它当作一个特殊的空间,让外来人员使用。如首次宴请蔡状元(即后来的蔡御史)时,就曾安排于此。

此番蔡状元与安进士一同到来,西门庆先是“冠冕着迎接至厅上,叙礼交拜”,然后“叙毕礼话,请去花园卷棚内宽衣”,再后来挽留二人在此歇宿,——

良久,酒阑上来,西门庆陪他复游花园,向卷棚内下棋。令小厮拿两桌盒,三十样,都是细巧果菜、鲜物下酒。蔡状元道:“学生们初会,不当深扰潭府,天色晚了,告辞罢。”……

良久,让二人到花园:“还有一处小亭请看。”把二人一引,转过粉墙,来到藏春坞雪洞内。里面暖腾腾掌着灯烛,小琴桌儿早已陈设绮席果酌之类,床榻依然,琴书潇洒。——第三十六回

此处,藏春坞雪洞“暖腾腾掌着灯烛”的气氛,无形中成了室内环境的重要因素。并且,藏春坞雪洞虽没有翡翠轩那样相对正式的居住条件,但其环境整体氛围则更适合睡卧。

西门庆藏春坞、翡翠轩两处俱设床帐,铺陈绫锦被褥,就派书童、玳安两个小厮答应。西门庆道了安置,回后边去了。——第三十六回

藏春坞雪洞的另一个用途也是书房。西门庆本非读书人,却在发绩后相继布置出若干个“书房”。

先是小说第三十一回中说,“新近收拾大厅西厢房一间做书房,内安床几、桌椅、屏帏、笔砚、琴书之类。书童儿晚夕只在床脚踏板上搭着铺睡。”

后第三十四回又讲到,“三间小卷棚,名唤翡翠轩,乃西门庆夏月纳凉之所。……里面一明两暗书房。”

其实,《红楼梦》大观园中的暖香坞,是供惜春使用的住处,也承担着很重要的书房画房功能;苏州拙政园海棠春坞为一独立小院,花开时节也烂漫如锦,也是一个封闭式庭院书房。

这些都表明,倘若真的经营成书房,藏春坞当是一个不错的冬季读书之处。后面在第七十二回又提到——

西门庆吩咐左右;把花草抬放藏春坞书房中摆放,旋叫泥水匠隔山拘火,打了两座暖炕,恐怕煤烟熏触;专委春鸿、来安浇灌茶水,不得有误。西门庆使玳安叫戏子去,一面兑银子与来安儿买办。——第七十二回

崇祯本此句改作:“西门庆叫左右把花草抬放藏春坞书房中摆放,一面使玳安叫戏子去,一面兑银子与来安儿买办。”——小说没有再过多描述关于“隔山拘火”的建筑构造,很明显这里的建筑被作为冬季书房的一部分。

这个细节从另一个角度说明,除了供潘金莲、李瓶儿居住的两座玩花楼外,藏春坞可能是冬天花园里最温暖的地方。

从保暖性上看,虽然第二十三回也说“冷气侵人”,但毕竟可以在这里“掩上双扉……上床就寝”。可见藏春坞具备很好的避风保温特性——“藏春”二字,除去文学的喻义外,从空间品质上讲也非浪得虚名。

当然,从空间布局上看,这种特性绝对不是偶然的——“坞”特殊的地形特征,使它具备良好的藏风聚气品质,这恰与中国古代择地的风水之说形成暗合。

村落的选址强调藏风聚气,主要是依据《内经》中“九宫八风”的理念。

“西面需要有山,挡住西面的'刚风’。同理,西北应有山挡住'折风’;北面应有山挡住'大刚风’;东北应有山挡住'凶风’。这样一来恰是风水学提倡的半圆形环山了。”[⑩]

这种基于村落选址的思路,对于建筑的局地空间特征也有很大影响。

就中国大部分的地域而言,能挡住上述那些方位来风的“窪”,十分有利于冬季居住。基于这些分析,可以认为藏春坞雪洞建筑对着南偏东方向开口,其它几面被假山环抱。


注 释

[①]参见梁思成.营造法式注释·卷上[M].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1983:28。作者在对“殿”释义的时候,把“堂”附上相提并论。

[②](明)计成.园冶注释[M].陈植注释.杨伯超校订.陈从周校阅.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1981:71。

[③]依据研究,小说文本中的所谓“卷棚”并非指建筑屋顶形态,而是指园林建筑的室内装修做法。详见本文3.2.2“建设过程中的礼俗”一节。

[④]韩江陵.中国建筑文学表现的著名形式——楹联[J].建筑师,52,1993(6):64-71,此处引自第64页。

[⑤](明)计成.园冶注释[M].陈植注释.杨伯超校订.陈从周校阅.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1981:75。

[⑥](明)计成.园冶注释[M].陈植注释.杨伯超校订.陈从周校阅.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1981:82。

[⑦]《营造法原》中释“轩”字条为“厅堂之一部,深一界或二界,其屋顶架重椽,作假屋面,使内部对称者”,可见所指实为内部卷棚装修的做法。后面的所谓“轩法”,也全指这种卷棚的构造方式。详见姚承祖原著.营造法源[M].张至刚增编,刘敦桢校阅.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1989:102。

[⑧]全唐诗第三三二卷录。

[⑨](明)计成.园冶注释[M].陈植注释.杨伯超校订.陈从周校阅.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1981:57-58。

[⑩]张惠民.中国风水应用学[M].北京:人民中国出版社,1993:217。

文章作者单位:中国美术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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