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物的大心计
——《红楼梦》小红形象浅析
在长篇巨制《红楼梦》里，人物名字带玉的并不多，带玉的人物都是重要人物，象主人公宝玉和黛玉，以及妙玉，都在十二钗之列（有个偶尔出来的小戏子叫了玉，但那是短暂的命名，不计），可是却还有一个地位不高，但“戏份”不少的丫环，那就是林红玉，大家叫她小红。有的红学家，如霍氏姐弟，把林红玉排在三副册之一，把麝月排在二副册，我以为这并不正确，林红玉应同为二副册。
曹雪芹塑造这么一个地位低下的“玉儿”，其用意何在呢？
有考证认为，红楼“四玉”：宝玉是情不情，黛玉是情情，妙玉是度情，而红玉是情醒。
红玉一出场就摄夺耳目。第24回，贾芸进大观园找宝玉，一时找不到一个可以给宝玉屋里传信的人，“正在烦闷，只听门前娇音嫩语的叫了一声‘哥哥呀’，贾芸往外瞧时，是个十五六岁的丫头，生的倒甚齐整，两只眼儿水水灵灵的，见了贾芸，抽身要躲。”后来当这个小丫头得知是本家的爷们，便“下死眼把贾芸钉了两眼。”再接着，当贾芸请她传过话给宝玉屋里时，她很真诚的告诉他“不如家去，明儿来是正经。”当贾芸离开时，“眼睛瞧那丫头还站在那里呢”。
这个开场亮相，直接就把一个漂亮而机灵，活泼成熟而又有些心事重重的女孩子推到观众的眼前了，让人为之一亮，映象深刻。
关于红玉的身世，在27回，李纨告诉凤姐：“她就是林之孝的女儿。”林之孝是贾府里的二管家（总管是赖大），或许还要低一点。也只是比小厮稍高点辈份的奴仆罢了。24回也介绍，红玉原是荣府的旧仆，他父亲收管各处房田事务。而且红玉连自己的名字也差点不保，因犯了“玉”，被宝玉改名“小红”，这一方面证明其地位的低下，一方面也寄托着她的家庭对她的珍视（不然为什么要取带玉的名儿呢）。同时，宝玉给她改名为小红，理由是她犯了黛玉，在脂批本中，说到：林红玉，林字犯黛玉的林姓，红字犯“降珠”（黛玉），而玉字则直通矣，可见，林红玉这个人物，在小说中是影射黛玉的，两个女子都是怀才不遇、郁郁不舍型，都是敢于大胆追求自己爱情的“闺阁另类”。《红楼梦》特地用一篇文学去解释一个普通丫头名字的由来，足见不是把她作为一般小人物来写的。
与曹雪芹同时代的富察明义，在《题红楼梦》的20首诗中，专门有一首写红玉，这就是第8首：
帘栊悄悄控金钩，不识多人何处游。
留得小红独坐在，笑教开镜与梳头。
意思是，窗帘白天用帐钩勾起来，丫头们却不知哪里去了（其实是有身份的丫头们游园去了）。红玉因地位低不敢出去，独自坐在怡红院里，倒也落得个清幽雅静。不想竟结成宝玉给她开镜与梳头的好事。
红玉刚进怡红院时，才14岁，是二等丫头，只干扫地、浇花、喂鸟之类的苦活儿，还常常被其他丫环奚落。比如晴雯一见了她，就骂她“你只是疯罢”，当然，这也是晴雯后来遭殃的一个方面，试想，得罪一个管家的宝贝女儿，会有好果子吃吗？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不起眼的丫头，却被宝玉起了眼，也被凤姐起了眼，更不用说被贾芸起了眼。
宝玉起眼。在第24回中有一个重要情节，宝玉在房里要水喝，旁边正好没人，这样的时候并不多，而就是这不多的时候，被红玉抓住了，她替宝玉送了水，几句话就得宝玉赏识，后来宝玉还替她梳头呢。虽然有的本子说是麝月被宝玉篦头，但从明义诗中看到是宝玉为红玉梳头，还有，脂本曾有批有红玉“且后有宝玉大得力处”一句，可见，宝玉与红玉关系不一般。
凤姐起眼。一日，凤姐在山坡上向丫头们招手，想找一个传话的人，这样的时候也不多，也被机敏的红玉抓住了，她当即就“弃了众人”，赶上前去抢了这个差事儿，最终因口齿伶俐，能把“六七门子的关系”转述得清清楚楚，被凤姐看中，要到自己手下。她到凤姐处时，是17岁，可见从14岁的怡红院，到17岁进入贾府权力核心地，三年上了大台阶。
贾芸起眼。红玉刚出场是在仪门外书房里遇见贾芸的，她那一声娇声嫩语“哥哥呀”，想必是她的哥哥也是这里家奴，应是在仪门外书房当差，她找哥哥时，竟遇上了贾府的外二爷贾芸，又因她的内在气质和外在功夫（下死眼“勾”贾芸与遗手帕“贾芸”），两下子就把贾芸弄得“丢不开手了”。那么最终红玉是不是嫁给贾芸呢？笔者认为是有的，一是从书中已有文字来看，贾芸同红玉之父林之孝总的一块在书中出现，如贾府遇盗时，林之孝就与贾芸在一起，证明红玉贾芸是一家人。再就是凤姐、贾琏都很赏识贾芸，象把周瑞家的女儿嫁给商人冷子兴一样，凤姐夫妇可能把林之孝的女儿嫁给贾芸。
红颜者薄命，杰出者多怯。命运对红玉并不公正，第26回，小丫头佳蕙对红玉说：“贾母给服侍宝玉的人都有赏，连晴雯绮雯，仗着老子娘的脸都有赏，你怎么不算在里头？”晴雯是孤儿，小时候卖到赖大家，而红玉是管家林之孝的女儿，反而不归到上等婢女之前列。从这一点上看，要么红玉是林之孝收养的，要么是林之孝在贾府地位很低。
红玉是大观园的又一个反叛，这一点并不亚于宝黛。她是一位大胆的爱情追求者，在那个时代，无异于女中豪杰。如在24回中，她敢于在大众场合主动对男人贾芸“下死眼”，还敢于“遗帕子”给男性贾芸。这个女孩常常怀着相思情绪，夜里都梦见贾芸与自己相遇。在26回，由于宝玉中邪，贾府派贾芸带小厮坐更看守，与红玉相见多日，红玉在这期间“一直懒吃懒睡的”，可见是害了相思病。
坠儿带贾芸入园时，红玉故意当面问寻帕子的事，这是一种大胆的爱情挑衅。因此，脂批对这个动作，批为“至此一顿，狡猾之甚”，可见《红楼梦》对红玉追求爱情，原本是有许多设计的。
27回宝钗扑蝶时，在滴翠亭听见了红玉与坠儿密谈爱情之事，宝钗用假装追赶黛玉来躲开，这是不是说明大观园里的人们都把红玉当成黛玉一类人呢？有可能。还有，这是不是作者借此来反讽宝钗处处欲嫁祸于黛玉呢？对“反叛”女儿（黛玉、红玉之类）的爱与对“顺从”（宝钗、袭人之类）女儿的讽，一直是作者曹雪芹的主题。
《红楼梦》对红玉这个人物，特别对这个女孩追求爱情的过程，篇幅不可谓不多。在24、25两个章节中，是写红玉是最多的，开始还没有写红玉大胆追求爱情的行为，即使写到红玉害了相思病，终日出神发呆时，还写得还较隐晦，如她被袭人叫到潇湘馆云借喷壶时的心理反映。但到了26回《蜂腰桥设言传心事》，就完全是红玉大胆追求爱情的描写篇章了。一开始，她看见贾芸拿的手帕象是自己的，就证明她的心思一直在贾芸身上，“待要问去，又怕被人猜疑”，这已经就是大胆的尝试了。等到坠儿把贾芸的手帕转给她时，她竞“设言传心事”。在封建社会，男女授受不清，男女私传信物简直就是大逆不道，何况还是女孩儿主动传给男方。在《红楼梦》里，只有宝玉与黛玉私传手帕，红玉私传“心事”是宝黛之外的唯一。
工于心计，积极向上，敢与命运抗争，是红玉这个人物形象的又一特征。作品中的红玉一出场，就“下死眼把贾芸看了一下”，这不仅是一种对爱情的主动与大胆，更重要的是她的人生设计的开始。要知她是管家的女儿，要了解一个贾府的公子身世是不难的。她知道，在宝玉房里，嫁宝玉的可能性是极小的。而贾芸虽穷一点，却也是贾氏正宗，如果能嫁到那里也是一个正宗夫人，凭贾家的势力，自己的才能，不愁没发迹处。所以，她是在走两步棋的同时，又始终保持第三步棋，一步棋是尽量接近宝玉，成为身边人，受挫后（常受大丫头们排挤）走第二步棋，即占凤姐这个高枝儿，而在走这两步棋时，始终追求着与贾芸的爱情。
凤姐赏识红玉，以至把她从宝玉手里抢到自己身边来。凭什么？如果不是她的过人聪明，凤姐肯定不会冒违背贾母旨意，把宝玉手下人要过来的危险的。凤姐曾说过，看了这么多女孩子，没有一个象红玉那样利索干净的。她替凤姐传个话，把五六门子的关系都转述得清楚明白，连李纨都叫不上来。凤姐问她愿不愿意留下，她说，跟着长点眼高手低的。这证明她机灵，聪明。还有一点就是善于抓住机遇。
她高到凤姐处后，只露过两次面。一次在29回，清虚观打醮时，红玉列在凤姐丫头里。二次在67回，莺儿送东西给巧姐，见凤姐有怒色，就向小红打听。
草灰蛇线是公认的《红楼梦》艺术特色，在前80回中既然有那么多关于红玉这个人物的伏线，可以想象，在后面一定有这个人物的大篇幅。现简单作一些相关探佚：
作为全书四大玉之一，“特别丫头”林红玉应是全书中占举足轻重的人物之一。脂评本在27回，红玉被凤姐调去一节文字旁，批：“奸邪婢岂是怡红院应答者，故即逐之”。给红玉安上“奸邪婢”头衔，应是有大故事的。
畸笏叟在旁加更有解释：“此系未见抄没、狱神庙诸事，故是有批。丁亥夏，畸笏。”（其中顿号为作者所标——作者注）
在甲戌本中，这段文字的章节末，又有畸笏的总评：“凤姐用小红，可知晴雯等埋没其人久矣，无怪有私心私情。且红玉后有宝玉大得力处。此于千里外伏线也。”畸笏还批有：“狱神庙有茜雪红玉一大回文字，惜迷失无稿，叹叹！丁亥夏，畸笏叟。”
贾府被抄时，把一些并没有罪名或者一时并不知道是否有罪的人送进狱神庙（祀奉狱神的庙宇，应在监狱的场院内），作为临时羁留所。林之孝作为贾府管家，当然会被拘留问话，做女儿的当然可以去探监。这其中应当有与狱神庙里的主人凤姐和宝玉的故事。
红玉是被怡红院挤兑出去的，而恰恰她又是在宝玉患难中帮助、安慰宝玉的唯一的人。红玉到凤姐处，被人说是“占高枝儿”，而恰恰是她在这个“高枝儿”上唯一的与主人共难。红玉应当是与晴雯、金钏儿一样，是同一音乐主题上的两个变调。《红楼梦》写红玉这个“四大玉之一”，写这个“奸邪婢”，显然是经过慎重考虑的，绝不会在她被凤姐要了去之后，就销声匿迹。畸笏有一条批为：“袭人正文标目曰花袭人有始有终……余只见有一次眷清时，与狱神庙慰宝玉等五六稿，被借阅者迷失。叹叹！畸笏叟。”证明有《狱神庙慰宝玉》章回，另五六稿（回）中应有《贾芸仗义探庙》之类的章回，因为红玉不管与贾芸成家与否，凭她与贾芸的关系，肯定能通过贾芸去与凤姐宝玉联系的。1943年6月的《北大文学》刊发张琦翔教授的《读红楼梦札记》，称：1942年冬，日籍哲学教授柯达章告北大文学系张琦翔说，日本蒙人三多的百十回本的《红楼梦》，内容有宝玉入狱，小红探监，小红与贾芸结褵……。蒙人三多是清末一位有名的大臣，极爱文字收藏。
红玉一到凤姐处就被“冷藏”起来，无外乎两个原因，一是与作者的观念有关，如脂批“大观园何其严肃清幽地也”、“奸邪婢岂是怡红院应答者，故即逐之”，象秦可清不能入园一样，红玉一有私情，便被放逐。二是此书只意于闺阁中，写儿女之笔墨，至于以后的抄家、探监，只能略去。但尽管这样，作者仍然非常爱惜这“四玉之一”，一是把她作为管家女儿，抬高身份，或是为了让她能嫁贾芸，或是让她能更有机会帮助宝玉。二是用了比秦可清多得多的篇幅来写她。三是将她与贾芸恋爱，这点写得比司棋与潘又安恋爱光明正大。四是即使让她走（在大观园的居留权上，作者是有原则而毫不通融的），也走得光鲜，不是排到外面，而是进入凤姐房中。此后，再在狱神庙中让她大显身手，这是捧足了她啊。
至于说到红玉为否未上钗榜这个大问题，笔者猜为：大概贾芸、红玉的结局在作品中是完美的，而入钗榜的都是“薄命司”，因而她就榜上无名了。不过，也有霍氏姐弟考证，在情榜中，红玉列在副册之首，在此不作详述。
原作于1997年12月.
作者简介：邱风，又名邱保华，男，湖北省黄冈市人，现在鄂州工作，政府机关公务员。业余爱好红学及创作。系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湖北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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