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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瑟•克拉克:《星》 (重译)
作者:[英]阿瑟·克拉克
译者:杨霞
原发表于《科幻世界》1998.10
重校/修正/补完:黑小喵 & Ent


这里距离梵蒂冈三千光年。曾经,我坚信空间并无支配信仰的权柄,正如我曾坚信诸天述说神的荣耀,穹苍传扬祂的手段。但如今我亲眼目睹了这手段,信仰却陷入了深重的困扰。我凝视着十字架,它就挂在舱壁上、在马克六型电脑的上面。有生以来,我第一次怀疑,这十字架莫非仅仅是一个空洞的符号。

我还未将结果公开,但真相是不可能隐瞒的。我们拍了数千帧照片,记录探测数据的磁带加起来也有数十里长。当它们被带回地球,任何人都能读到它们,而科学家们将会很容易地作出解读——大概比我更容易。我不是那种会容忍篡改事实的人,此等行径在很久以前曾多次使我们修会声誉蒙污。

船员们之前己极其沮丧,我不知道他们将怎样面对这终极讽刺。他们当中几乎没人有宗教信仰。打从地球出发,他们便在与我“斗争”—— 一场不公开、无恶意,但却是极其严肃的思想战。即使如此,他们亦不忍用这项发现作为对付我的最后武器。船员们只觉得,一艘星际探测船上的首席天体物理学家,竟然是耶稣会修士,这是非常滑稽的。船医钱德勒便是对此无法释怀者之一(为何医学界人士都是死硬的无神论者?)有些时候,我会在飞船的观景台上遇到他,群星闪耀,在微弱灯光下明亮不减分毫。他在黑暗中向我走过来站定,从巨大的椭圆形穹顶向外望去,随着飞船自旋,星空在我们四周缓慢转动。我们从未费心去消除飞船残留的自旋。

“神父。”他最后总会忍不住开口,“宇宙的运行漫无止境。或许是某个东西创造了它。但你为何要相信,这个东西会特别眷顾我们和我们这微不足道的世界吗?我只是不明白这个。”——随后争论便会开始。而观察窗一尘不染的明澈塑料之外,无数恒星和星云依然在沉默地划出无尽的圆弧。

我想,是我两种身份表面上的不协调令船员感到滑稽,尽管我有三篇论文刊于《天体物理学报》、五篇论文刊于《皇家天文学会每月通讯》也是徒然。我也会提醒他们,耶稣会向来以科研工作成就卓著见称。我们现在的修士也许寥寥无几,但自十八世纪以来,我们在天文学和地球物理方面取得的成就比例便远远超过我们的人数。那份由我执笔、关于凤凰星云的报告真的会结束耶稣会的千年历史吗?我担心的是,它会终结的远不止我们自身。

我不知道是谁将这片星云命名为“凤凰”,我觉得这名字糟糕之极。假如这名字里包含一个预言,这预言也要千亿年后才可验证。就连“星云”一词也是引人误解的,它和那种弥漫在银河系里的恒星胚胎素材有着天渊之别。以宇宙的尺度而言,“凤凰”星云只是个细小而稀薄的气体外壳,包围着一颗恒星。

或者说,一颗恒星的残骸。

光谱计图表上方,挂着鲁本斯所作的罗耀拉神父雕像。他看起来像是在嘲笑我。神父啊,对你而言全部宇宙不过是一颗小小的星球,但在距离那星球如此遥远的这里,你又将如何看待我获得的这些知识呢?在我的信仰软弱跌倒之处,你会不会挺身而起迎接这挑战呢?

神父啊,你凝望远方,但我所走的距离,远远超出你千年前创立耶稣会时所能理解和想像的世界。过去从未有过探测船离开地球这么远,我们正身处已知宇宙最前沿的边疆。我们的目的是飞抵凤凰星云,我们成功了,现在我们正在回家的路上,肩负知识的沉重负担。我是何等地希望能将这重担移去啊,但我只能徒劳地向你呼求,跨越上千年的时间和上千光年的空间。

你手中紧握的书,上面的字迹清晰可见:“愈顯主榮”。这句铭言依然在流传,可是我已不再能信仰这铭言。如果你目睹了我们所发现的一切,你还能相信这句话吗?

当然了,我们早已知道凤凰星云是什么。仅仅银河系里,每年便有上百个恒星爆炸。它们突然在几天甚至几小时内,光亮骤增至平常的千万倍,然后声沉影寂,归于死亡。这些爆炸的星是“新星”——寻常的宇宙灾难。我在月球天文台工作时,就曾记录过十多个新星的光谱和光变曲线。

而每隔几百年,就会出现令新星也显得微不足道的天文奇观。

当一颗星变成超新星时,它的光比银河系所有恒星加起来还要明亮,古代中国天文学家曾在1054年见过这样的情景。1572年,仙后座又出现一颗光亮得白昼也可见的超新星。随后的一千年间,还出现过三颗超新星。

我们的任务便是访问此类灾难现场,重塑引向灾难的所有事件,要是可能的话,还要查知灾难的最初起因。我们的太空船缓缓穿越了六千年前爆发开来、至今仍在膨胀的一层层气体球壳。这气体是炽热的,仍在迸发出狂热的紫色光辉,只是它非常稀薄,不足以伤害我们。当恒星爆炸时,它的最外层被以极高的速度抛出,完全脱离了恒星的引力场;现在它们变成了一个中空球壳,容得下数千个太阳系;而球壳的中央是仍在燃烧的恒星残骸——一颗微小而奇妙的天体,白矮星,比地球还要小,却比地球重数百万倍。

光辉四射的气体外壳包围了我们,驱散了平常星际空间的黑暗。这是一颗数千年前被引爆的太空炸弹,其火热的碎片还在四散飞开;而我们正向它的中心驶去。爆炸规模之大,使星体的碎片散布于数十亿公里的空间中,恍若凝固。或许几个世代之后,肉眼可以察觉出那些混沌的气体和纠缠的旋涡有些微移动。但此刻星云的澎湃气势,已够慑人心魄了。

我们数小时前己关闭了主要动力,以余速飞向那凶险的小矮星。它曾和我们的太阳无甚分别,可惜它却将能使它闪耀数百万年的能量,一口气在数小时内耗散掉了。现在它只是个吝啬每一分能量的小星,像要补偿那年轻时白白虚耗了的光芒。

没人预期在这样的情况下找到行星。即使过去曾有行星,也在爆炸时化为蒸汽,和碎片与星云的气体混为一体了。不过,我们还是作了一趟自动搜索(这是飞越从来未探测过的恒星时必定要做的程序),竟然发现了一个孤单的行星。它的轨迹离星云中心的矮星很远很远。它的处境,正像太阳系的冥王星。这个行星徘徊在星际间永恒黑夜的边沿,从未尝过生机带来的温馨。但正是遥远的距离使它幸免于像其同伴般被气化的厄运。

昔日的烈焰烧焦了表面的岩石,也把曾经覆盖它冰冷表面的固态大气层焚烧殆尽。我们登陆了,然后我们发现了避难所。

避难所的建造者肯定尽了一切努力,确保它会让后来者发现。入口处的石标只剩下一摊凝固的熔岩,但即使是最模糊的第一批遥感照片也足以让我们看出它是智慧的标志。稍后,我们又侦测到深埋在行星各处岩石中的辐射纹路。就算避难所之外的石标被摧毁,辐射纹印也是抹不掉的,这是一只亘古不移的信标,向着群星发出近乎永恒的呼唤。而我们的太空船像箭一般射向了这个巨大标靶的红心。

石标建造时大概高达一英里,如今却像蜡烛一样化成了一滩蜡汁。我们足足花了一个星期才钻透这些熔化的岩石,毕竟我们手头并没有合适的工具。我们是天文学家,不是考古学家,好在我们还能随机应变。我们起初的计划已被抛诸脑后,我们明白,他们选择这个距离太阳最为偏远之地,不辞辛苦建立这孤独的纪念碑,只可能有一个作用:一个文明,自知难逃劫数,向着不朽做出了最后的努力。

我们得花上几个世代才能把避难所内的珍藏全部检视一遍。他们的太阳爆发前必定早有预兆,故此他们有充分的时间准备。每一件希望保存的东西,每一颗天才心智结出的果实,他们都在末日来临之前带到了这个遥远的世界,期待日后给其他族类发掘出来,让他们不会被这世界彻底地忘却。换了我们,会有这样的干劲吗?或者是被困在愁苦中,不愿考虑那活不到也触摸不到的将来?


要是他们有多一点的时间该多好!他们已经能在行星之间自由旅行,但还未能学会跨越恒星之间的鸿沟。而且即使离他们最近的恒星系,也有一百光年之遥。但就算他们掌握了超限引擎技术,至多也不过能拯救几百万人。也许现在这样要更好。

从他们留下的雕塑来看,他们和人类的相似程度让人不安;但即使并非如此,我们也会忍不住仰慕他们,为他们的命运悲哀。他们留下了成千上万的影像纪录,连同放映的机器,还有精心制作的图示指南,凭借这些学会他们的书面语言不会太难。我们已经检视了很多记录,让这个文明的温暖和美丽在六千年里头一次重现在世界眼前,从很多方面而言这都是一个比我们的世界更好的文明。或许他们只将最好的一面留给我们看,但谁能为此责怪他们?他们的世界十分可爱,他们城市的优美绝不比我们逊色。我们看着他们工作、玩乐,他们悠扬如歌的语言跨越数个世纪的时光被我们听见。一个画面至今徘徊在我的眼前:一群孩子在一片奇异的蓝沙滩上嬉戏,就像地球上的那些孩子一样在波涛间玩耍。奇特的鞭子形状的树林沿海岸生长着,一些巨大的动物正在浅水区漫步,但无人注意它们。

而那在天边缓缓下落的太阳,那依然温暖、依然友善、依然带来生命的太阳,即将成为叛徒,彻底毁灭这一切天真的欢乐。

想必是我们久尝孤独,思乡心切,才会深受感动。我们当中很多人到过其它星球,探索过其它文明的遗迹,却从未有像今天这般深的感触。这一悲剧是独一无二的。一个种族的兴起和衰败并不罕见,地球上的国家和文化早已无数次重复过这一循环。然而,一个文明璀璨的极盛之时竟被如此彻底地摧毁,连一个幸存者也没有……这要怎样才能释义为神的慈悲呢?

我的同僚们曾这样问过我,我也曾尽力答复。罗耀拉神父,你或许更擅长回答这样的问题;可是此时此地的我却没能在你的教诲中找到任何慰藉。他们并非不义的人:我不知道他们崇拜怎样的神明,如果他们有任何神明的话;但我确曾跨越千年时光看到了他们,并见证他们用最后的努力所保留下来的珍爱之物,在如今萎缩衰亡了的太阳照耀下出土。我们本可以从他们那里获益良多,但为何他们竟被摧毁了呢?

这个问题,在回到地球后同僚们将会怎样回答,我早已料到。他们会这样说:宇宙万事万物既无目的也无宏图,既然银河系内每年都有上百颗恒星爆炸,此刻在太空深处,必有某个文明正在死去。无论这个族类是邪恶还是善良,与其面对的厄运毫不相干:没有天理也没有天谴,因为本没有神。

然而,我们所目睹的事情显然并未证明这一切,如是论述的人只是感情用事,而非据理立论。神不须向人交待祂的行事方式,祂既能凭心意创造,也能凭心意毁灭。如果我们竟要论断神的行事,那只是人的高傲自大、目空一切——甚至可称之为亵渎。

我本可硬起心肠接受这一切,看着整个星球的文明和人类被大火化为灰烬。但面临试探,最深的信仰也终将在某一点跌倒。而当计算结果呈现在我面前,我知道那一点已经到来。

我们抵达星云前,尚无法准确知道那颗星的爆炸何时发生。现在我们掌握了天体物理探测的数据,和那硕果仅存的行星上岩石的分析结果,使我能准确计算出星球爆炸的时刻。我知道这庞大烈焰的闪光到达地球的年份;我意识到如今在载着我们飞奔回家的太空船后面迅速退却的超新星残核,当年曾在地球的天空中闪烁着多么耀眼的光芒。我仿佛见到那颗星低垂在东方的天际,像遥远的灯塔般闪着光辉,在拂晓中引领旭日登场。

已经无可怀疑,亘古的谜团终于解开。但是,神啊,你有亿万颗星辰可供驱遣,何以偏偏选上这一颗?为何把整个世界的人献给大火,只为了照亮伯利恒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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