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台上的美食家

在学生的世界里，无论把老师形容修饰得如何美好都不会显得夸张。慈祥的老师拥有温柔的魔力，严厉的老师驱动无穷的力量，潇洒的老师总能引人入胜，就连那些不修边幅的老师，一旦站在了讲台上，也立刻升华为闲云野鹤，享有无数崇拜崇敬追随的目光。

坐在教室里，看老师们在三尺讲台上挥洒才情的模样，我总会不禁如此想象：他们其实是来自智慧花园的精灵，巧妙藏起了才华的翅膀，慷慨地把知识洒满人间。回首以往，我结识过很多老师，也承蒙许多老师的教诲点拨，所以，老师的形象总是如此高大、令人仰望。

铺垫这么多，我只是为了渲染一种情绪，一种猛然在大街上遇到大明星，或是不小心撞破魔术师表演关窍时的情绪。这种情绪可以说是恍然大悟，也算充满惊喜，总之，我这才发现，“智慧精灵”们也能包裹厚厚的烟火气，“灵魂工程师”也可以在不忙的时候当一回美食家。

第一次领略老师的美食造诣，是在小学六年级。我在某天下午放学后，走进教学楼后面的一排平房，也就是老师的办公室。老师让我在放学后帮她核对统计考试成绩，我却在进门后看到办公桌上竟然摆着锅碗瓢盆，旁边还架起了一张小床。

老师笑呵呵地向我解释，他们家这几天在翻盖房子，所以征得校长同意后就在办公室暂住几天。我一边拿着铅笔记录分数，一边好奇地打量面前一摞有荷花印迹的瓷碗。原来，老师用的碗和我们家的几乎一样！

在我的工作即将结束时，老师已经开始在门口的炉子上准备晚饭。她手脚麻利地在把案板搁在办公桌上，用菜刀把两个馒头切成扁平的馍片儿，又在门口的炉子上架起油锅，等油慢慢加热。这时，她在瓷碗中磕破两个鸡蛋，用筷子急促地搅拌，伴随“啪啦啪啦”的声响，蛋液被搅得浓淡均匀。紧接着，一块一块的馍片儿先后被泡进瓷碗，就像一个婴儿在澡盆里舒服地泡澡一样，知道每一片洁白的馍片都周身裹满了蛋液，才一个个滑进刚好冒泡的油锅。

老师换了一双比较长的筷子，手腕轻轻发力，悠闲“指挥”馍片儿在油锅里欢快地游泳潜水。慢慢地，一阵香味向我扑来，既让我感到饥肠辘辘，也让我这个半大男孩儿大呼神奇。原来，老师也要每天面对柴米油盐这种俗事，原来老师不仅会在黑板上奋笔疾书，还会跟其他人一样做饭洗衣服！

老师把炸好的馍片儿装在盘子里，放上筷子一起搁到我的面前。“饿了吧？尝尝老师的手艺再回家，看有没有你妈妈做的好吃？”我腼腆地抄起一块，吹吹热气，用力一咬，真香！外层的蛋液此时已经通体金黄，散发浓郁的蛋香，而温热的馍片儿则松软可口，保留清甜的麦香，两种香味混合升华，让我不由自主开始狼吞虎咽起来。

回到家后，我兴高采烈地对妈妈说：“我今天尝到了我们老师炸的馍片儿，她还在上面裹蛋液呢！可好吃了！明天你也做一回吧！”真的，我说的是实话，就算最家常最价廉的小吃，因为是老师做的，也一定价值连城，令学生难忘……

第二次领略老师的美食家风范，则是在大学时期。我和同学小唐在新学期成为了教授的临时小助手，帮助整理归纳文档资料。时值中秋，对我们很满意的教授就请我们到他的家里，一起吃饭庆祝节日。

出乎我们的意料，大名鼎鼎的教授竟然不仅房间面积狭小，甚至连装修都是最简单最实惠的风格，但屋子里无处不在的学术报刊，尤其是那占了整整两面墙的藏书，让我们艳羡不已！

当师娘满面笑容地将一大盘蒸好的大闸蟹端上桌后，狭小的客厅里顿时被浓浓的蟹香和淡淡的水汽所充盈。平时在课堂上的那位“老学究”，此时早已换了一副表情，几乎是眉开眼笑地坐在了椅子上，一边招呼我们俩赶快入座，一边托起腮帮子，饶有兴味地品鉴这满桌金黄的秀色。

“遥知涟水蟹，九月已经霜。巨实黄金重，蟹肥白玉香！”教授慢条斯理地吟出一段诗句，先是凑近蟹壳，尽力地用鼻息感受这份欣喜，良久，他才抬起头看着我们，“这佳肴就跟佳人一样可遇不可求！秋高气爽之际享用大闸蟹，方是人间美事啊。”

这时，师娘捧来几个精致的小木盒，一一摆在了我们的面前。我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这才发现，里面竟然是一整套精致的小锤子小榔头小勺子等吃螃蟹的工具。我和小唐相互对视一眼，彼此笑了笑。幸好！刚才没有冲动地去搬螃蟹，敢情教授夫妇连吃螃蟹都是这么有派头！

教授看我们迟迟不动，欣然一笑，然后麻利地打开小盒子，把里面的工具逐个取出摆在面前。他揭开蟹盖，用小勺子把中间不能吃的蟹胃部分舀出来，就开始轻轻地享用蟹黄。他先是轻轻吮吸一口蟹黄，闭上双眼，感受蟹黄醇厚的香味，然后用小筷子和小勺子一起用力，一块一块挑出蟹黄，放入旁边的姜醋中，大快朵颐起来。

最让我难忘的，是教授对付蟹腿的过程。他不辞辛苦地用小剪刀把蟹腿依次剪下，然后用小钎子把厚厚包裹在壳里的蟹腿肉捅出来。就在蟹肉将出未出之际，教授颇为神速地抄起小勺子，稳稳接住摇摇欲坠的蟹肉，然后依旧凑近鼻子嗅一嗅，再得意地放进姜醋中浸润。

我们看着教授投入地对付一只大闸蟹，被他的专注，他的入情所吸引。我们看他幸福地沉浸在蟹肉与姜醋合奏的美味交响曲中，自己也陶醉在这一幕中。还是细心周到的师娘，发现了这顿饭局的小小尴尬，连忙招呼我们品尝别的菜式，还略显歉意地对我们解释：“你们别在意啊，他是真心喜欢你们，但他这个人就喜欢吃大闸蟹，一吃起来就得意忘形！”

在我们和师娘说话之间，教授已经彻底消灭了一只大闸蟹。他为自己倒了一小杯黄酒，啜饮一小口，然后把吃过的蟹壳精心地收集好，竟然在桌子上重又拼出了一副蟹的躯壳！我们仔细一看，真不得了，这只蟹从外表看，竟然看不出一丝损坏，俨然刚出锅时那般金黄诱人！

微风抚动破旧的窗棂，阳光洒满狭小的房间，沉浸在美食中的教授，贤惠亲切的师娘，还有那阵阵蟹香，就此永远刻印在我的脑海中。“斯是陋室，惟吾德馨”，在如此简陋的环境里，我和小唐目睹了教授夫妇的夫唱妇随，领略了难以名状的富足感。

其实，贵为“人类灵魂的工程师”，贵为“智慧精灵”，老师也会面对柴米油盐人间烟火，老师也可以成为一个厨艺高手，一个忘情的美食家。而他们身上的书卷气，也为以往平凡往复的饭局，增添了无尽的魅力。我为曾经遇到这些意外的小插曲而自豪，我喜欢这些讲台上的美食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