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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满身泥水的传令兵找到春字营营官刘茂春时，刘大人同样一身泥水，正带着几个亲随站在低洼处，出神地盯着不远处的天堡城。
刘茂春接过令牌，知道是总兵章人杰召见，略微皱了皱眉，面无表情地说声“知道了”，又把令牌塞回了传令兵手中，依旧狠狠盯着“天堡城”上那面黄底红字迎风招展的太平军战旗，纹丝不动。
早春的雨夜透着寒意，逼得刘茂春把坎肩儿裹得紧紧的。在黑暗中，他能隐约看到前面无数段木桩四处散落，那是守军激战时扔下的滚木，而星星点点的黢黑处，则是被炮弹炸开的许多弹坑。他把目光投得更远，想看清城下那条深深的壕沟，却只能看到更阴森的黑暗。站在隐蔽的低洼处，他能嗅到一阵阵浓重的气息，腥臭中还泛着一丝甜味儿，那是成千上百人的血！白天的时候，血从人的身体中泼洒出来、浇灌在泥土中，现在又随着雨丝升腾弥漫到空气中，挥之不去。
刘茂春的湘军春字营在天京城外的守备要塞天堡城下纠缠了三个月。三个月中，他麾下的四百多士卒折损过半，只剩两百人在苦苦支撑。从士卒绝望的目光中，从他们破旧褴褛的号衣上，刘茂春明白，自己的队伍在拉锯和消耗中坚持不了多久，很快就会崩溃！
“章总兵掌管八营，是召集全体营官还是单独召见我一人呢？他知道我的弟兄已经损失大半，难道还要派给我脏活儿苦活儿不成？”在穿越湘军阵线前往总兵大帐的路上，刘茂春心情郁闷，不时地犯嘀咕。
刘茂春对顶头上司心存芥蒂为时不短。首先因为他不是章人杰的湖南老乡，这在讲究亲缘血脉的湘军中就输了一招。更要命的是，他还曾经是太平军的降将！尽管他是多年前主动带人投奔湘军，但所谓一日叛逆终身叛逆，无论他打赢多少仗流过多少血，依旧被视为异类，饱受同袍上司的冷眼冷遇。
咸丰八年八月，初次打着湘军旗号出战的春字营，凭着勇猛的突击，第一个攻破芜湖的城门。可还没等刘茂春坐下来喘息，就被章总兵一个令牌调到了城外“扫荡残敌”。哪有残敌？刘茂春带着一营人马在城外荒野中枯坐一天，眼睁睁看着吉字营鹤字营这些嫡系友军在城里大吃大喝；同治元年五月，又是春字营，好不容易踩着成堆的尸体登上了安庆的城头，又是章总兵！竟然搬出九帅（曾国荃）的旗号，命令他们去城外阻击敌人的援兵。结果他们又在城东挖壕沟筑工事，吃尽了苦头。
如今又是这样。春字营连续三次攻击“天堡城”，吉字营鹤字营这些正牌湘军只是在他们身后养精蓄锐，眼看着他们折损过半。这打的到底是什么仗？！刘茂春边走边生气，边走边下定决心，为了出生入死的弟兄们，这次见了亲疏有别的章总兵，说什么也不再吃亏了，就算官司打到九帅那里也不怕！
“好兄弟，你总算来了，请起请起！”在空空荡荡的大帐内，总兵章人杰看到刘茂春单膝下跪行礼，不仅快步走来将他扶起，还拉着他一起坐到了厚重的桌案前。
本打算横眉冷对的刘茂春反而被打乱了阵脚，局促不安疑惑重重地低着头，他想看看对方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啪”！章人杰肉乎乎的手掌拍在他的肩头，“老弟！咱们自家兄弟不说两家话，”章人杰笑嘻嘻地从怀里掏出一张信笺，“今天叫你来，是跟你透露一件天大的秘密！你只要把握住机会，我麾下这八个营，以后就听你的了！”
这话把刘茂春吓了一跳！他从凳子上跳起来，毕恭毕敬地拱手施礼，“军门！您这话真是折杀标下了，标下一定听从军门的将令，标……”
“你小子别慌呀！”章人杰打断了他的表态，把信笺塞到他的手里，“你先看看这个，然后我再跟你交个实底儿！”
粗通文墨的刘茂春把附有鲜红大印的信笺草草看了一遍。那是曾九帅颁发的命令，大意是督令章人杰和李臣典两位总兵尽快攻下天堡城和栖霞关两处要隘，扫清天京城外围。“其实还有一封信，我就不给你看了。”穿着长衫马褂的章人杰在帐内踱步，边走边说，“九帅是要我跟李臣典那小子比赛，谁先完成任务，谁就是他老人家的副帅！当然，我是读书人出身，不好功名，但我希望手下的弟兄们能争气！”
刘茂春冷冷地把信笺放回桌案，起身拱手，“军门，春字营现今只剩下两百人，靠这点儿人马去攻打长毛的枪炮大阵……标下无能！请军门治罪！”
“哦？”章人杰停下了脚步，回头看看自己的属下，“这不像你刘茂春的做派啊，你的弟兄最能打，这点连大帅九帅他们都知道，怎么？现在连他们两位的话也不管用了吗？”章总兵此时已经走到了刘茂春的面前，凑近他低着的头，一字一句地说：“九帅的信中还提到一件事，有人在他老人家那里揭发你临阵怯敌！”
刘茂春陡然一惊！他慌忙抬起头，正看到总兵阴冷的目光！“当然了，我还是相信春字营的！但难免有人说闲话，毕竟，你跟长毛有些渊源嘛，哈哈哈……”阴冷的目光和阴冷的笑声，让刘茂春顿时如芒刺在背，直冒冷汗！
“啪！”章人杰又是一掌拍在刘茂春的后背上。“闲话毕竟是闲话，九帅不计较，鄙人也不计较！来来，坐下坐下，我跟你说真正的大事！”
刘茂春战战兢兢地陪坐在总兵身边。他的双手微微发抖，心里却是一阵翻江倒海！没办法呀，天下大乱，吃了曾九帅的饭就要服曾九帅的管。在这个非黑即白没得选择的世界里，他只能闭上眼死命往前冲。十年前，他在乞讨的路上为了吃饭参加了太平军，同样也是为了吃饭，他在七年前投靠了湘军。可这些都是他的选择吗？除了卖命，他还有的选吗？！
“你知道天堡城那个水门值多少钱吗？”总兵的这句话，让刘茂春有些发懵。“哈哈！我告诉你，二百两黄金！哦，你误会了，你以为你带兵攻城的这段日子我在忙什么？老子在物色对方的内应！现在谈妥了，二百两黄金！对面长毛的一个旅帅答应悄悄打开水门。怎么样？”
听到这个消息，刘茂春也为之精神一振！“你的任务就是跟着内应闯进去，占领天堡城！只要咱们动作比李臣典那边快，我就是副帅，等你得胜归来，你就是掌管这八个营的总兵官了！”章人杰说得斩钉截铁，说罢，还冲账外大喊一声：“来人！”
须臾，一个亲兵跑了进来，单膝跪地。“传我将令！速为春字营补足弹药粮食，单独为他们送去三头牛，让弟兄们吃饱喝足养精蓄锐！”亲兵应诺一声退了出去。
章人杰拉着刘茂春的手，“兄弟，你要理解我的难处哇，你曾经是长毛，我为你挡了不少暗箭中伤。我不是信不过你，更不是瞧不起你，我也在为你寻找机会，一个扬名立万建功立业的黄金机会。现在机会来了！你这次好好露脸，我要在九帅面前进言，将来让朝廷封你为记名提督，为你封妻荫子荣耀门楣！你，愿意吗？”
“标下遵命！”刘茂春此时血脉喷张！
一天后，同治四年三月十八的晌午时分，春字营二百一十人在营官刘茂春的带领下，沿着山间潺潺流动的小河，向天堡城的水门移动。
刘茂春尽量地弯着腰，一手扶着腰刀，一手提着火铳，在河边的草丛中逶迤前行。在他的身后，春字营士卒目光警惕而又兴奋，都在紧紧盯着水门铁制的门闸，等待着那个神秘的内应在约定时刻开门。
“有清妖！”一声来自城墙上的惊呼，打破了流水潺潺的宁静！还没等刘茂春回过神儿，密集的子弹夹杂着带羽毛的箭，一股脑倾泻在春字营隐蔽的草丛中。士卒们一个接一个被打倒，发出凄惨的叫声，刘茂春身边的亲兵被子弹削去了半个脑袋，鲜血和脑浆溅了他一脸！
刘茂春彻底明白了，哪有什么内应，这是章总兵在让自己的春字营当诱饵！他一边在心里暗骂不要脸的章人杰，一边组织剩下的士兵扛起抬枪和鸟铳还击。他想带着弟兄们逃出这个活地狱，哪怕能带出十个八个也行，他不能对不起手下的弟兄！
可是，对面太平军用的是新式连发步枪，射程远威力大，而春字营用的还是老式鸟铳，只有挨打的份儿。眼看着身边能动弹的兄弟越来越少，刘茂春顾不得许多，站起来大喊，“快撤，快撤回去！”
就在这时，刘茂春身子一震，不由自主就歪倒在了草丛中。他看到胸前多了一个小小的洞，汩汩的鲜血从洞里冒出来，染红了坎肩儿。他觉得天旋地转，身边好像一切都安静了下来，他想睡觉，他实在太累了。这时，从天堡城的另一侧小南门那里，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紧接着是断断续续传来的喊杀声。只不过刘茂春已经闭上了眼睛，他什么都不知道了……
燃起熊熊大火的天堡城在颤抖，在哭泣。要塞之中到处是湘军和太平军交错重叠的尸体，到处都是血迹，一片狼藉。总兵章人杰被众多亲兵环卫着，志得意满地登上天堡城的城墙，从这里，他可以俯瞰大半个天京城！
鹤字营营官肖如鹤恭维讨好自己的长官，“军门，您这招可真妙！用春字营在东边吸引长毛的大部分注意力，再用地雷炸榻小南门，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标下听说李总兵还在栖霞关苦战呢！恭喜军门荣升副帅！”
章人杰哈哈大笑起来！他对着身后几个营官大声说：“看见了吧？这就是他娘的田忌赛马！老子用一个打残了的春字营换回一个天堡城，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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