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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无锐 | 这个国破家亡的人,在孔子身边和孔子身后,活出了家园感
编者按 

德鲁克说,真正的管理学家提供的不是答案,而是选择;不是公式,而是理解。

无锐老师的文章亦如此。一个相当独特的视角。请慢慢读。


弘一法师

“《论语》品读”这门课,我教了两年。承担这个工作,纯属偶然,只为接替一位去世的老先生。

老先生不老,未满六十,死于突发的心脏病。说起来,他是我在这所大学最早熟识起来的同事。老先生属于那种在学生当中有传说的人物,连绰号都不凡,人称“弘一法师”。我问学生绰号的来历。学生说:老师在课上最喜欢讲“士不可以不弘毅”,弘毅来……弘毅去……就成了“弘一法师”。

弘一法师西装笔挺,头发一丝不苟,说起话来字正腔圆,声若晨钟,典型的绅士派头。我对他的亲近感,来自谈吐之间的“拧”劲儿。说也奇怪,我所服务的大学,整个的气氛,是“乖”。学生比乖,老师也比乖。校园里,各式各样的乖。各式乖人,共享一种哲学:但求无过,别惹麻烦。这样的人,接触多了,很容易认出来:眼睛里闪着“深思熟虑的忍耐”。弘一法师不乖,说话做事,总免不了给领导找点儿麻烦。当然,“麻烦”,是就领导的视角而言。在他自己,无非是要坚持一些比领导更重要的道理。心里装着道理的人,比较容易显得不乖。自知不乖,又不打算学乖,就是我所谓的“拧”。

没听过弘一法师的课。但我知道,他总想在课上给学生讲讲“道理”。这也是不乖的证据之一。因为,乖老师,只讲学术。“士不可以不弘毅”,是他最爱讲的道理。学生说,他还爱讲“骨鲠”。在他看来,人分两种,有骨鲠的,没骨鲠的。时代也分两种,有骨鲠,没骨鲠。这样的课,大概有点儿严肃,有点儿沉闷。不知道学生们是否听得懂“弘毅”和“骨鲠”。“弘一法师”,肯定是他们对这位唠叨老者的善意调侃。

弘一法师不是沉闷的人。好酒,还喜欢吟诗。最让我惊讶的是,年近六十的人,提到老母,脸上每每泛起赤子之光。只要在周五碰面,总觉他心情特好。原因是,下课就要开车回乡下老家,陪老娘打牌,吃疙瘩汤。

法师去世,我去看望师母。师母说,那段时间,法师一直奔波于各大医院,给老娘求医问药。直到确定身体无碍,才放心把老人家送回老家。送走老娘的第二天早晨,法师说,累了,想歇歇,再没醒来。

法师走后,领导希望我接替他未完成的课程。我觉得责无旁贷。人生实在奇妙,不知道何时何地,就会遇到一些让你重新想想为什么活着怎样活着的人。法师是其中之一。每次上课,我都想念他。


蔫姜

“《论语》品读”,无非带着小朋友读读《论语》,顺便介绍一下孔子和他的弟子们。我也希望像弘一法师那样,给学生讲一些“道理”。同样的,我也遇到和他相似的困境:很多道理,若不反复唠叨,学生根本听不见。

没错,我发现自己面对一群乖得可怕的学生。他们乖乖地进教室,乖乖地坐着,乖乖地看着我,甚至乖乖地点头,除了和考试相关的东西,对一切道理,听而不闻。想让他们对两千多年前的往事发生兴趣,很难。

两年过去,我渐渐学会以小朋友的角度思考这件事:对陈年旧事毫无兴趣,不是他们的错。那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不但陌生,而且和此时此地的生活无关。没人会对一个与自己完全无关的异乡兴趣盎然。人们只喜欢家,或者那些有可能成为家的地方。

这学期的“论语课”,我只向小朋友推荐一本书:井上靖先生的《孔子》。这不是通常出现在大学课堂上的学术参考书,是本小说。多年以前,正是这部日本人写的小说,让我对一个遥远的往昔产生了家园之感。家园感的意思是:我发现那里有很多和我所熟悉的人,我所熟悉的痛苦、困惑;那里也有一些和我完全相异的人物,以及相异的痛苦、困惑;无论熟悉还是相异,于我,关系重大。

我不知道文学评论家如何解读这部小说。直到如今,我也没有把它当成一部分小说。我喜欢它,只有一个原因:井上先生提供了理解孔子的唯一可能的视角——仰望。《孔子》写的不是孔子,而是人们的仰望,以及在仰望中的领会。换句话说,井上靖先生刻画的不是一个人物,而是一种视角。孔子,只存在于这个视角之中。

《孔子》的叙述者,名唤“蔫姜”,一个身份低贱的蔡国遗民。偶然的机会,他得以随侍夫子。夫子死后,他隐遁山林。小说开篇,蔫姜已是古稀之年。当时,孔门弟子凋零殆尽。好事者多方搜集孔门人物的嘉言懿行。鲁国“孔学探究学堂”的年轻人找到了蔫姜,求老人讲讲记忆里的孔子。

蔫姜的讲述,从蔡国的沦亡开始。亡国,是最痛彻的生活教育。大国之不仁,自不必谈。覆亡之弱邦,也无丝毫引人感慨之悲壮。蔡国君臣,即便在倾覆之中,也戒不掉阴谋和自相残杀。身为草民,唯一能做的,是一边受苦,一边看戏,看一场场的惨剧丑剧。苦难中人,最易愤慨,也最易麻木。蔫姜说,亡国宫廷正在举行哭灵仪式之时,百姓却无一人再为此类事情动心。把亡国当成命运承受下来的蔡人,活着,成了活着的唯一目的。

只是想要活下来的蔫姜,遇到了孔子。当时的孔子,周游列国,途径陈蔡。那段时光,能否活下去,也是孔门的难题。蔫姜第一次走进孔子,是在天地变色的雷雨之夜:

鄙人与另两名伙伴,原本避雨于主屋旁边的柴房,因为雨漏得厉害,遂移往其他人所在的主屋。主屋虽也破旧不堪,所幸土间宽大,还不至于直接淋雨。而奔入主屋的刹那,鄙人看到了一幅异样的情景。

原来,夫子端坐靠近庭院的土间一隅,背后端端正正地坐着子路、子贡、颜回,以及自卫国随从而来的若干人士。每当电光闪现,端坐的这些人便明亮地浮现出来。鄙人从土间的一个角落里望着这幅情景。

就在这个雷电交加的夜晚,鄙人生平第一次明白过来,世上竟也有自己想都不曾想过的一种人。人不知其何所思、何所为,只知面对天摇地动的雷电与豪雨,既不思躲避,也不图保身。彼等自管端坐那里,坦然迎接风雨雷暴。要说在这趟旅次中,鄙人曾为此来路颇为不明的一行人所动,应是此刻。

蔫姜说,这是令他人生改变的一刻。从此,他相信世间还有一些他不能理解的人。不理解,因为这些人并不和他一样沦陷于生存逻辑。活着,不是活着的唯一目的。同样活在不知为何而生的乱世,竟然有人要思考一些关于为何活的事情。

蔫姜所谓的改变,是生命里面的改变。生活仍然照旧,生命却已重组。生命的中心一下子不同了。从前的大事,此后成为小事。从前视为虚无的,现在有了真真切切的体认。比如风雨雷暴,再也不是从前的风雨雷暴。再比如,孔门弟子,成为比蔡国遗民更有意味的身份。蔫姜想不出,离开孔门还能如何成为自己。他发现,那些追随夫子的著名弟子,也都是和他类似的新人,“似都毫不关心自己的故国或桑梓”:

已然将那些事物一概置诸脑后,准备于完全不同的另一个天地,跟随夫子认真地开创下去。

我跟小朋友说,如果你想了解孔子,最好不要把自己想象成孔子,你得把自己想象成蔫姜。因为,蔫姜的痛苦、困惑,也是我们的痛苦、困惑。我们都生在不知为何而生的乱世,当然你也可以说,是不知为何而生的盛世。总之,不知为何而生。我们也都把活着当成活着的头等大事。我们和蔫姜的唯一差别在于:在某个瞬间,他发觉世上有一群不同的人,无法理解,却渴望领会;而我们,自信地假定,所有人都是睡在上铺的兄弟。


人的维度

当我们说“不理解”一个人的时候,可能在说不同的事。

有些不理解,只由信息壁垒造成。我说汉语,睡在我上铺的兄弟说法语,我不理解他。若不学习彼此的语言,我们将永远无法理解对方。语言关,不易过,但非不能过。理论上说,只要跨过语言壁垒,我们终将理解彼此所思所想。据说,世界早已是平的。在一个平的世界里,中国下铺和法国上铺,操心的事情不会相差太多,操心所遵循的逻辑不会相差太远。

另一种不理解,则不像语言壁垒那样容易逾越。蔫姜不理解孔子,不是语言不通,而是生命的维度不同。

什么是维度不同呢?我又高又胖,腰很粗,肚子鼓鼓。我的胖,是三维的。在纸上画一个又高又胖的我,则是二维的。二维的我,可以很像三维的我。甚至,纸上的我也会说话,说着和我相同的语言。很多问题,我们都能沟通。只不过,有些三维世界的事,它理解不了。当它描述自己的时候,会说自己很高很胖,腰很粗,唯独不会说自己“肚子鼓鼓”——肚子怎么可以鼓鼓呢?鼓鼓,到底是啥意思?

维度不同的人,讲述生命的方式不同,操心生活的方式也不同。在蔫姜的维度里,在风雨雷暴之下正襟危坐,不可思议。对于另外维度的人,这是当然之事。差别不在风雨雷暴。风雨雷暴是一个契机,让蔫姜对自己的生命有所发现。他发现的不是自己操心之事的答案,而是新的值得操心之事。

对于蔫姜,那一夜的风雨雷暴,是性命攸关的时刻。我建议小朋友,把自己想象成蔫姜,而且最好同时想象两个蔫姜。其中的一个,发现了一群活在不同维度的人,由此决心追随、领会这个全新的维度。另一个蔫姜,发现一群奇怪的家伙,在风雨之夜做着奇怪的事,于是立即高喊:疯子!傻子!骗子!调头而去。

在两个蔫姜当中择其一,也是我们的性命攸关之事。调头而去的蔫姜,不会损失什么,还是从前的他,过着从前的生活。追随孔门的蔫姜,未必有所得。他的确有可能遇到疯子!傻子!骗子!。但他也可能获得一个机会,重塑生命的机会。当然,蔫姜没有把这当成赌博:一个全新世界敞开了,他知道,他相信。无须论证。

《孔子》的结尾,又是一个电光雷雨之夜。蔫姜并未悉数解答“孔学探究学堂”的困惑。夫子的教诲,他不全记得。记得的一些,也不全领会。他不是学者,没有改变世界的功业,更无意成为“孔学”权威。他只是在由夫子开启的世界里认真地安顿了一生。一生,包括每个雷雨之夜。这一夜,有一群年轻人愿意和他一起齐膝跪地,面向庭院:

豪雨、剧雷、强烈的电光!不过,请宽心,自管静坐原地。此时,让吾等效法夫子,一清身心,静坐侧耳倾听天地之声。
电光尽管剧烈,仍请诸位原地静坐,暂且任由疾风迅雷拍打脸面、拍打心灵,如此这般,虚心等候天地之怒平息下来。


小心脚下呀

这个学期,我不止一次跟小朋友讲起蔫姜,讲起蔫姜初识夫子的雨夜。我发现,蔫姜的故事,更容易让他们听到。

在一门讲授古代经典的课上谈论一部虚构的小说,我不认为自己跑题。我越来越相信,对于饱受现代教养的小朋友们,理解蔫姜远比理解孔子更迫切。没有前者,后者便不可能发生。现代教养,是批量制造第二位蔫姜的教养。它塑造出来的心灵,会毫不犹豫地把不理解之人视为疯子!傻子!骗子!事实上,可供此类心灵理解的事物所剩不多。所有的陌生世界,都只供他抱怨、审判。此类心灵,不太容易获得家园感:习惯审判的人,怎么可能在被告的世界住下来?即便在他自己的世界,家园感也不会太多。他并不爱他生活的此时此地,只是想象不出还有别的地方可以爱,可以栖居。

所以,理解蔫姜是一件性命攸关的事情。我是指第一位蔫姜。这个国破家亡的人,在孔子身边和孔子身后,活出了家园感。

不断提到蔫姜的时候,我想起了弘一法师。或许,学生同样忍受不了我的唠叨,也偷偷送了我绰号:蔫姜。蔫姜,听起来远远不如弘一法师响亮。正如我讲的课,也不如老先生那样字正腔圆,义正词严。

井上靖笔下的蔫姜隐遁山林,平凡乃至平庸地终老。这样的境界,无论如何谈不到“弘毅”、“骨鲠”。当年的弘一法师,念兹在兹的是士大夫的风概。在他看来,古典的士大夫,远比如今的学者官员可敬可爱。而古典士大夫的“弘毅”、“骨鲠”,通常展现于戏剧性的生活。蔫姜的生活,毫无戏剧性。他只是决定在乱世当中干干净净地走到最后。正如一块干瘪的老姜,决不失掉姜的滋味。这未尝不是“弘毅”、“骨鲠”。有时我觉得,弘一法师就是一位蔫姜。但愿这不算对逝者的亵渎。

夫子死后,蔫姜又活了很多年。他不复制夫子的生活,也没有从夫子那里得到生活的公式。对他而言,唯一真切的是,自打那个雷雨之夜后,生活再也不可能是件不严肃的事了。因为生活,不是活着的同义语。

在山村之中,蔫姜遇到一位饱受丧子之痛的母亲。一个下雪天,他陪母亲到远处山崖的庙堂祝祷。崎岖山路,他想起夫子“敬鬼神而远之”的教训。但他觉得,“夫子不会责怪这个母亲和鄙人,反倒仿佛一路提醒吾等:小心脚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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