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永
据南宋高文虎所著《蓼花洲闲录》记载：北宋大文豪苏东坡朋友遍天下，他曾经对人炫耀，说自己：“上可以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福利院里收留的乞丐。”他的弟弟苏辙听了他说的这番话，就劝他交友要谨慎。苏东坡说：“在我眼中天下没有一个不是好人，都是朋友。没办法，这是我改不了的老毛病。”
交友不慎，反受其害。苏东坡也是痛定思痛才总结出了自己这个老毛病，交友往往缺乏防备心，轻易就相信别人，很容易上当受骗。其结果不但自己被人出卖，还连累了很多无辜的朋友。
苏东坡人生中遭遇的最大波折无过于著名的“乌台诗案”，他不但因这桩文字狱，身陷囹圄，甚至差点掉了脑袋，而且牵连甚广，一百多位朋友遭受波及、查处。
这个案件的起因就是苏东坡曾经向自己的好友沈括（就是《梦溪笔谈》的作者）吹嘘自己最近创作的诗文，却不料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沈括发现苏东坡居然在诗文中公开讽刺、挖苦当时正在大张旗鼓推行的新法！沈括暗自心喜，悄悄拿着这些诗文，回京后，立马向朝廷邀功告密。
后来，朝廷的变法新贵们肆意曲解苏东坡这些诗文，恼羞成怒，接二连三地向皇帝进谗言，把苏东坡抓进了御史台监狱。“乌台诗案”是北宋王安石变法过程中，新旧势力的一次激烈交锋，变法派借机狠狠教训了保守派，起到了整肃朝野的作用。
常言道：“相识满天下，知心能几人？”苏东坡最要好的朋友到底是谁呢？正所谓“患难见真情”，苦难、挫折无疑是友情最好的试金石，我们从“乌台诗案”流传下来的审问档案记录中就能看出端倪。在众多被牵连的朋友中，首当其冲的是一个叫“王诜（音深）”的人。仔细翻阅苏东坡在狱中交代的供状内容，其中与王诜的交往事迹记录最为详细，留下的文字篇幅也最多。
不错，王诜就是苏东坡最要好的朋友。这位王诜就是古典名著《水浒传》中描写的驸马爷“小王都太尉”，奸臣高俅就是他的跟班。王诜之后把高俅送给端王赵佶，高俅就得到了后来成为皇帝的赵佶的赏识，从此飞黄腾达。说来，这高俅过去曾经是苏东坡的小厮，苏东坡让高俅去跟驸马爷王诜混，一不小心，这坏小子就升了官、发了财。
王诜（1048—1104），字晋卿，山西太原人，出身豪门贵族，北宋著名诗人、画家。熙宁二年（1069），王诜娶英宗女蜀国大长公主，拜左卫将军、驸马都尉。公主是英宗皇帝第二女，神宗皇帝的同胞妹妹，深得皇帝宠爱。神宗皇帝赏赐给公主富丽堂皇的府邸，亭台楼榭，花园鱼池，珍宝奇异，极尽华丽。王诜在公主府里修建了一座宝绘堂，用于收藏历代名画，苏东坡还特地为他写了一篇《宝绘堂记》。王诜常常在公主府宴请宾客，文人雅士，高朋满座，歌舞升平，其乐融融，苏东坡少不了常常光临这些聚会。王诜所在的公主府自然也就成了京城文人墨客们纷纷向往的乐园。
王诜是一位优秀的书画家，擅画山水，学王维、李成，喜作烟江云山、寒林幽谷、桃溪苇村，描绘细致入微，深得方家好评。苏东坡谓其“得破墨三昧”，王诜兼写墨竹，学文同，亦工书法。《宣和画谱》著录皇家御府收藏其作品有《幽谷春归图》《烟岚晴晓图》《烟江叠嶂图》等。王诜学文同墨竹，得到过苏东坡的教导指点，自然也就是“文湖州竹派”的传人了。
实际上，因为苏东坡自己口无遮拦、惹火烧身的“乌台诗案”，被人捕风捉影，属于可大可小的文字问题，根本就无关王安石变法的痛痒。变法派无非是想借机生事，上纲上线，狠狠教训敲打一下保守势力罢了。按理王诜作为神宗皇帝的妹夫，办案人员应该投鼠忌器，回避与王诜的矛盾才是。可偏偏苏东坡交待的与王诜牵连的事迹最为详细。这就不免令人对神宗皇帝紧盯诗案的动机有所怀疑了，他这不是欲盖弥彰，在故意借机和自己的妹夫过不去吗？
事实也的确如此，王诜虽然娶了知书达理、为人宽厚仁慈的公主，却对自己的妻子并不满意，常常轻慢公主。得罪了公主，也就意味着得罪了皇帝。皇帝哥哥现在抓住了妹夫的把柄，岂能轻易放过？
“乌台诗案”爆发之初，王诜事先探知消息，立刻派人通知苏澈告知兄长苏东坡提前应对，赶在查案人员之前尽快销毁证据。王诜竟敢泄露朝廷机密，这令宋神宗非常生气。审问的官员似乎知悉了皇帝的心事，对王诜与苏东坡的交往审问得特别详细。二人如何相识、如何互赠有无、如何诗文酬答，都要苏东坡事无巨细，坦白交代，而苏东坡也是有问必答，丝毫也不敢隐瞒。在苏东坡交代解释自己给王诜的诗文中，讽刺新法改革的字句含义比比皆是。无疑，这个驸马被坐实也是保守派，破坏讽刺变法，这些都是板上钉钉，摆脱不了的铁证。
王诜和苏东坡志同道合，是铁哥们。王诜经常给苏东坡送礼品，酒食、茶果、珍玩、书画，苏东坡得其恩惠最多。苏东坡也算是知恩图报，四处为王诜收集书画、古玩，顺带利用王诜的驸马身份做一些交易买卖。苏东坡多次出面替一些和尚、道士向王诜讨要朝廷度牒、御赐法衣、紫袍之类的名誉称号，从中谋利。
有时苏东坡甚至直接向王诜索要礼品、借贷钱物，每次王诜都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例如，熙宁六年（1073）春季，苏东坡借着嫁甥女的名义，向王诜借钱二百贯；到了秋天，又借钱一百贯。之后，这些钱一直就没有归还。王诜简直变成了苏东坡的提款机了，难怪苏东坡不差钱。有这样慷慨大方的朋友，谁会不喜欢？
王诜又常常招待苏东坡饮酒宴乐，席间自然少不了美女陪伴。苏东坡身入香阵，流连忘返，常常诗兴大发，写了不少婉约旖旎的香艳诗词。王诜风流倜傥，在家中也是莺莺燕燕，倚红偎翠，连公主也不回避，更为过分的是，这些小妾家姬还狐假虎威，常常欺负公主。神宗皇帝心疼妹妹，怀恨在心，惩罚妹夫王诜也是迟早的事。
宋神宗亲自过问“乌台诗案”的查办情况，要求坚决不能走过场。御史台开始对苏东坡进行昼夜不停地轮番审讯。很显然，大难临头，苏东坡并不是什么硬骨头。他不但卑躬屈膝，低头认错，乞求朝廷宽恕，还违背良心，坦白交代出了许多朋友的“罪证”。宋神宗直到满意了审问结果，才善罢甘休。王诜受“乌台诗案”的牵连，被剥夺了一切官职。不久，公主羞愤交加，得了大病。宋神宗亲临病榻，赐公主金帛六千，问她有什么要求，公主只是请求恢复丈夫王诜的官职而已。
于是，宋神宗命王诜官复原职，来安慰公主。不料，第二天，公主就薨逝了，年仅三十岁。宋神宗嚎啕大哭，辍朝五日。接下来，公主的乳母又告发了王诜和小妾们在公主病榻之边淫乐嬉戏、为非作歹的丑行。宋神宗气得下令逮捕王诜的小妾家姬们，一阵乱棍棒打，并把她们押往窑馆、军营，充当娼妓。王诜再次受难，被贬谪到偏僻的均州（今湖北省丹江口市）。
苏东坡对朋友们因为“乌台诗案”受到自己牵连，一直心存愧疚。在他们之中，王诜的遭遇特别凄惨。随着时间的消磨、流逝，苏东坡等人陆续被朝廷重新启用。王诜却始终没有得到宋神宗的原谅，直到宋神宗去世，宋哲宗继位，他才得以重新回到京城。北宋元祐元年（1086），49岁的苏东坡与驸马都尉王诜，时隔七年之后，终于在京城再次重逢。他们相对无言，都是感慨万千。苏东坡赞叹贵公子王诜虽历经忧患，却“不失其正，诗词益工，超然有世外之乐”（见苏轼《题王诜诗帖》），真不愧是自己最值得深交的知心好友。
于是，两人欢好如初，驸马府邸又成了他们寻欢作乐的聚会场所。据《全宋文》记载，宋神宗曾经为蜀国公主建宅上梁的赐语：“邑赐兰陵，园开沁水。维梁斯构，我室用成。甫冀明灵，永绥福祉。”可见驸马府邸就如同一个大花园，是块难得的风水宝地。而苏东坡也曾作诗：“北城寒食烟火微，落花蝴蝶作团飞。王孙出游乐忘归，门前骢马紫金鞿。吹笙帐底烟霏霏，行人举头谁敢睎。扣门狂客君不麾，更遣倾城出翠帏。”回忆他们在寒食节欢聚驸马府邸的情景。
名花美女，宴乐狂欢，令人难忘。当时的苏东坡俨然已成文坛盟主，黄庭坚、秦观、晁无咎、李之仪等等京中文人学士，围绕在苏东坡周围，如同众星捧月。而王诜府邸俗称“西园”，就成为他们经常集会的最佳场所。北宋大画家李公麟以此集会为题材，绘制了《西园雅集图》，大书法家米芾特地书写了《西园雅集图记》。“西园雅集”堪与晋代书圣王羲之笔下的“兰亭集会”相比，传为文坛千年不朽之盛事。
《西园雅集图》描绘的核心人物无疑是苏东坡、王诜这对难兄难弟，一个是文坛领袖，一个是雅会的召集者。画中的二十多个人物栩栩如生，各具情态，虽然他们并不一定真的曾经在同一时刻在西园雅集，但毕竟这是书画艺术创作，是北宋文人风貌的艺术再现。画中的文坛人物个个都是文苑奇才，千年难遇，令后人景仰、神往。
西园雅集已经成为文坛传奇经典，《西园雅集图》也被后世画家纷纷临摹，进行再创作，来寄托自己飘逸潇洒的高士情怀，传达文人雅致超然的生活意趣。历代著名画家马远、刘松年、赵孟頫、钱选、唐寅、石涛、丁观鹏等，直至现代的的傅抱石、张大千等，都曾画过《西园雅集图》。
当人们欣赏《西园雅集图》的时候，是否也会为苏东坡、王诜传奇曲折的交往经历，生死与共的知己情怀，而唏嘘感慨呢？
【作者简介】 刘永，四川绵阳人，现为公务员，爱好文史写作，有《文同评传》等书籍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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