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罗桥础,王正方
在历史的浩瀚星河中,晚唐诗人李商隐宛如一颗独特而璀璨的星辰。他凭借才情横溢的诗作和跌宕起伏的人生,吸引着后世无数人投以探寻和鉴赏的目光。而梓州(今四川三台)这片土地,与他结下了深厚的缘分,在这里,他留下了诸多动人心弦的故事和流传千古的诗篇。
在清代《三台县志》(嘉庆十九年,1814年)的泛黄纸页间,有专列条目记述李商隐的生平,还精心收录有他的律诗与骈文。在梓州文庙的“名宦祠”内,李商隐的牌位曾被供奉其间,承载着梓州民众千年来对他的敬仰与追思。这位晚唐诗人以其斐然文采与赤子之心,在蜀地留下的不朽篇章,即便跨越千年,我们依然能从中感受到他心灵的温度。
李商隐(813—858),河南荥阳人,幼年丧父,家道迅速中落。年仅十二岁的他只得以抄写谋生,艰难维持生计。他十六岁创作的《才论》《圣论》,凭借独特的见解和优美的古文笔法,在士大夫阶层中崭露头角,展现出他非凡的文学天赋。十八岁入令狐楚幕府,习得骈文精髓。二十四岁中进士,本以为仕途有望,却因迎娶李党王茂元之女,不幸卷入“牛李党争”的政治漩涡,从此中央任职的梦想破灭,一生仕途坎坷,郁郁而不得志。
大中五年(851年),商隐的人生和创作迎来又一个重要转折点。三十八岁的商隐应剑南东川节度使柳仲郢之邀,赴梓州任节度判官。此职为节度使重要助手,参与军政事务,执掌文书档案、监督考核下属官员。而他以检校工部郎中之衔,辅佐柳氏四载,足迹遍及川北川西。梓州时期成为他文学创作的高峰期,他在此留下的诗文犹如繁星点点,照亮了巴蜀的山水大地。
一、 蜀道行吟:诗与泪的交织
1. 离京赴蜀,孤影苍茫
离长安前,李商隐与从叔分别,心中满是不舍,于是写下《饯席重送从叔余之梓州》:“莫叹万重山,君还我未还。武关犹怅望,何况百牢关。”武关在陕西,而百牢关则通向西南地区;诗人借百牢关的遥远和艰险,将对从叔的不舍之情和远别之忧抒发得淋漓尽致。
离开长安时,连襟韩畏之一路相送,直到咸阳驿外。面对此情此景,商隐感慨万千,挥笔写就《赴职梓潼留别畏之员外同年》(梓潼郡治所梓州潼川镇),回忆往昔与畏之连襟同享新婚之喜、同登进士第的美好时光;以“乌鹊失栖”自喻飘零,如失去栖息之所的乌鹊般飘零无依;又以畏之夫妻“鸳鸯相将(相携)”的美满,反衬自己丧妻后的孤独痛苦。想到自己如今妻亡家破、漂泊天涯,悲伤之情不禁油然而生,命运的无常在这首诗中展现得入木三分。
商隐行至秦岭北麓散关,遇暴风雪。望着漫天飞雪,他思念起亡妻,在这三尺厚雪的寒冷中,无人为自己寄来寒衣的悲凉,与梦中妻子在鸳机(刺绣的工具)前忙碌的残影相互交织,令人潸然泪下。于是,他写下《伤后赴东蜀辟至散关遇雪》(伤,悼亡。辟,君主招来授予官职,如“辟召”“辟举”):“剑外从军远,无家与寄衣。散关三尺雪,回梦旧鸳机。”短短二十字,将凄凉寂寞的心境、身世飘零的痛苦以及对亡妻的深切怀念完美地融合在一起。诗中是温馨美好的梦境,现实是冰冷残酷的现实,这种反衬令人读来肝肠寸断。
2. 嘉陵江畔,神游千古
沿着嘉陵江南下,商隐来到利州(今广元)江潭(即黑龙潭)。利州有“乌龙感孕”的传说:武则天之母在梦中与黑龙交合,生下武则天,这里便传为武则天的诞生地。面对这片充满神秘色彩的水域,商隐灵感泉涌,挥笔写就《利州江潭作》。诗中“神剑飞来不易销,碧潭珍重驻兰桡”(伫立木兰舟上凭吊),他借神剑化龙的典故,表达了对武则天的敬重之情。“河伯轩窗通贝阙,水宫帷箔卷冰绡”:诗人展开奇幻的想象,描绘出龙宫的壮丽景象,象征着武则天昔日的辉煌。而“他时燕脯无人寄,雨满空城蕙叶雕”,则借用罗子春兄弟送烧燕给龙女的传说,感慨后人对武则天的冷落。利州城在雨中空空荡荡,蕙兰叶凋零满地,这一景象不仅形象地抒发了人世沧桑的感慨,同时也是在寄寓自己坎坷的身世之悲。
行船至望喜驿,嘉陵江的美景深深打动了李商隐。他望着东流江水,吟出“千里嘉陵江水色,含烟带月碧于蓝”(《望喜驿别嘉陵江水二绝》)的诗句。江水含烟带月,澄澈如蓝,可这美好的景色却映照出诗人坎坷崎岖的人生道路。
3. 梓州风物,诗笔如刀
商隐抵达梓潼县,到张恶子庙游览,这座庙是为纪念梓潼地方神张亚子而建。游兴所致商隐写下的《张恶子庙》云:“下马捧椒浆,迎神白玉堂。如何铁如意,独自与姚苌。”下马后,手捧椒酒,在华丽洁白的殿堂中虔诚地迎接神灵(张恶子)。然而,传说当年姚苌在与前秦交战时,在张恶子庙中得到神助,张恶子将庙中的铁如意借给他,最终让姚苌取得胜利。此诗表面写祭祀神灵的庄重,实则借姚苌得神助的典故,暗讽朝廷的不公与腐败,以委婉含蓄的方式表达对现实社会的批判。
大中五年(851年)冬末,商隐抵达梓州,被东川节度使派往西川审理案件。商隐因逃离党争漩涡,为梓州山水成为精神慰藉而作《北禽》。诗人自比从北方南来的鸟,“为恋巴江好,无辞瘴雾蒸”(无辞,不辞),从中看出他渴望融入自然、寻求内心宁静的心境。
次年春,商隐事毕返回梓州前,在欢送宴会上他创作《杜工部蜀中离席》。这首诗从表面上看,是模拟杜甫宴中离席的情景,但实际抒发的自己的情怀。“人生何处不离群,世路干戈惜暂分”,开篇便在喟叹人生聚散的无常。“雪岭未归天外使,松州犹驻殿前军”:“雪岭”,即雪山,唐与吐蕃的分界。“松州”,今四川松潘县。雪岭那边朝廷的使臣还稽留天外未归,近处松州一带还驻扎着朝廷的军队。生动地展现边境战乱未息的紧张局势,饱含着诗人忧国伤时的深沉情感。“座中醉客延醒客,江上晴云杂雨云”(延,请):席间醉客们醉醺醺地不断邀请我这个醒客饮酒,可是他们却不知道江上明亮的晴云,也会夹杂着乌黑的雨云,风雨马上会到来 啊。通过夹杂雨云的情景,暗示着局势的变幻莫测。尾联“美酒成都堪送老,当垆仍是卓文君”,将美酒美女的宴乐与干戈未靖的残酷现实二者作出鲜明对比,诗人的忧国情怀顿时跃然纸上。整首诗如刀的笔力,悠长的情韵,风格跟杜甫酷似。
幕府任职期间,商隐曾身患疾病,内心充满苦闷和悲凉。在《夜饮》这首诗中,他频频以“独”“孤”等意象,抒发自己远在异乡的孤寂心境。在《写意》中,“三年已制思乡泪,更入新年恐不禁”,直白地写出了自己久客他乡的煎熬,思乡之情溢于言表。在《因书》中,“生归话辛苦,别夜对凝釭”,描绘两人分别时,默默对着灯盏,充满着不舍、惆怅与凝重的氛围,直抒羁旅之苦。他的《南潭上亭宴集以疾后至因而抒情》抒发了诗人因疾病缺席宴集核心的疏离感,以及对官场应酬的厌倦、对自由隐逸的向往,隐含着晚唐文人普遍的身世之叹与时代苦闷。
大中六年(852年)秋,商隐在悼亡与羁宦双重困境下,写出沉痛之作《属疾》。这首诗将他个人的哀思(悼亡)与士人的命运(羁宦)熔铸于秋景之中,充分体现了他晚年“凄艳深婉”的诗风特质。
商隐常访梓州慧义寺(今三台琴泉寺),与僧人交流。在这个过程中,他创作的《题僧壁》《谒山》等诗,流露出他对佛教空寂之境的向往。在梓潼长卿山,他寻觅司马相如的踪迹无果,又前往巴西寻找谯秀,却只见满目荒芜,于是写下《梓潼望长卿山至巴西复怀谯秀》,抒发了对历史人物的追思以及对现实的感慨。在成都凭吊武侯庙时,他创作了《武侯庙古柏》,其中“谁将《出师表》,一为问昭融。”(将,携带,持举。问,叩问。昭融,指上天神明,语出《诗经》“昭明有融”)一句,意思是谁能将这《出师表》呈于天界,叩问上苍,为何如此不祐忠良?商隐借对诸葛亮的怀咏,寄托了自己的政治理想和人生抱负,用典精妙,意味深长。
二、巴山夜雨,千古绝唱
梓州四年,最动人心弦的莫过于《夜雨寄北》:“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这首诗以质朴无华的语言、真挚深厚的情感,表达了对亲友的深切思念。短短二十八字中,夜雨涨池的意象与归期无定的怅惘相互交融,化作中国诗歌史上一声温柔而深情的叹息。全诗无需典故雕琢,仅用白描手法,便让千载之下的读者产生强烈的共情。
855年初,柳仲郢被召还京,李商隐随之同行。离别梓州前,他写下《梓州罢吟寄同舍》。“不拣花朝与雪朝,五年从事霍嫖姚”:不拣,不择。花朝,花开繁盛之春日。雪朝,雪天,指冬日。霍嫖姚,即霍去病,曾随卫青出征抗击匈奴;这里以“霍嫖姚”代指东川节度使柳仲郢,而将自己比作追随霍去病的将士。此联意为,不论是春天百花飘香之时,还是寒冬雪花飞扬之际,自己都在幕府供职,与同僚们一起度过了难忘的五年时光(两人从长安共事起,至梓州的四年,共五年)。诗句中既有对与同僚情谊的感慨,也包含了对自己坎坷经历的喟叹。
商隐随柳仲郢回长安,途经筹笔驿(今广元北;诸葛亮出师,尝驻军于此筹划军机),怀古伤今,写下这首凭吊诸葛亮的诗《筹笔驿》。“猿鸟犹疑畏简书,风云常为护储胥。徒令上将挥神笔,终见降王走传车”:猿鸟仿佛仍在惊畏诸葛武侯的严明军令,风云也常常护着他军垒的藩篱和栅栏。主帅武侯徒然在此挥笔运筹帷幄,可最终后主刘禅还是乘上驿站的邮车跑去投降了!诗句表达了对诸葛亮的崇敬之情,以及对后主刘禅的贬斥,借古讽今之意十分明显。“管乐有才原不忝(不愧),关张无命欲何如?”诸葛亮真不愧有管仲、乐毅那样的才华,然而关公、张飞过早离世,他又怎能力挽狂澜呢!李商隐借武侯壮志未酬的遗憾,抒发了自己内心的遗恨与感慨。
三、骈文风采,流芳后世
在梓州任职期间,李商隐不仅在文学创作上成果丰硕,在政务方面也发挥了重要作用。正如《三台县志》所言:“商隐在东川最久,于政事多所赞画,一切笺奏咸出其手。”
他撰写的骈体文,无论是与柳仲郢的书信往来,还是代柳所写的公文、祭文等,如《献河东公启》《谢河东公和诗启》《上河东公启》《为柳珪谢京兆公启》《为崔从事寄尚书彭城公启》《梓州道兴观碑铭》等,都展现出高超的写作技巧。
其骈文对仗工整、用典丰富、辞藻华丽,通过巧妙运用典故,委婉地表达各种情感和意图,彰显了深厚的文学功底。
——结语
李商隐在梓州,既是尽职的判官,更是明星诗人。他以笔墨为舟,载着仕途的失意和内心的深情,穿越历史的长河。在梓州的岁月里,他留下了五十多篇诗文,这些作品成为了连接古今的情感纽带。当我们再次诵读“巴山夜雨”等经典之作时,不仅能看到一个孤独而坚韧的灵魂,更能从中触摸到一个时代的独特风骨——那是晚唐落日的余晖,虽带着几分落寞,却也是中华文化中永不熄灭的星火。
他与梓州的故事,已然成为历史长河中一段永恒的佳话,被后人不断传颂、铭记。这段故事见证了诗歌的力量,也让我们看到了一个时代在诗人笔下的生动投影,激励着我们不断探寻古代文化的魅力,传承和弘扬这份珍贵的精神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