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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人篱下情自异

林黛玉从她诞生之日起,就是在被理解和被误解中度过的,喜爱宝钗的人骂她,那是因为理解到她是封建正统的叛逆;喜爱黛玉的人用他们无可辩驳的考据,证明她与宝钗有如双峰对峙,二水分流,却又完全抹煞了她与宝钗之间许多性格上的质的差异;当代红学在以批俞平伯和胡适为奠基礼之后却又分成几个派别,其中一派又将林黛玉抬的太高,理解中有掺杂着误解;新时期红学正在呈现出百花竞艳之势,然而对林黛玉而言,似乎又面临着一个新的厄运,尤其是在青年人中,黛不如钗的论调又相当流行,甚至以“讨嫌”来目黛玉了。我认为,要正确评价林黛玉就必须把她放在她所生活的时代的荧屏上去显影,多角度地去探究她的性格形成的原因。不然,就始终摆脱不了那个周而复始的被理解又被误解的怪圈。

在《红楼梦》的诸多女性中,林黛玉是赢得了作者更多的同情的,然而曹雪芹却以十分冷静的审美心理,辨证地把握并艺术地再现了她身上许多气质上的缺陷。正是在这许多缺陷中,人们体察出了她那颗滚烫而又纯美的灵魂,品味出了她那多愁善感而又挚情的性格。

黛玉从小失去母爱,只有在父爱中才能感受到人间温热。她从一踏进贾府的高门槛,就给自己定下了严格戒律:“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⑴。这不是封建社会进了婆家门后的惴惴不安,而是“惟恐被人耻笑了去” ⑵的自尊。原来林家祖上也出生列侯,可到林如海时以科第取仕,只作到盐政的官,门槛就比贾家矮了一大截。于是娇生惯养再加上门第差异,就挤压得黛玉自尊有点偏执。周瑞家的送宫花,本来只是抄便道走,未分高低贵贱,却恰巧最后给黛玉,便引起这姑娘的警觉:“还是单送我一人的,还是别的姑娘们都有呢?”等周瑞家的回答“各位都有了,这两枝是姑娘的了”,黛玉立即来了个顶门针:“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第七回84页)在这里,“惟恐被人耻笑了去”自尊,已经变成了“惟恐被人小看了她去”的自卫。这种自卫是环境变迁与门第差异在黛玉心灵深处的细微折射,从形境看来是单冲周瑞家的,实质上也是冲薛姨妈与贾府的,她要借送宫花这件小事,称一称自己在皇商与侯门家庭称盘上的分量,这就是问题的实质。我们可以看到,最受不得别人伤害的黛玉,却肆无忌惮地伤害着别人。然而这种伤害是以自己不受伤害为动因、为前提的,不然就不仅是性格上的缺陷,而是品质上的缺陷了。

其实,自尊和自卑原不过是一对孪生姊妹,前者是后者的外化,后者是前者的内涵。倘若林、贾二家没有门第差别黛玉决不会从送花的先后次序敏感到高低贵贱之别的。从这里我们窥察到了林姑娘灵魂深处的文化心理定势,即人格尊严与门第尊严的同步趋向,这同甘充丫头之役的宝玉相 比其差别是不言自明的。然而这位贵族小姐却万万没有想到,冲着周瑞家的这个奴仆发火,显然是有失身份的表现,他想得到的却恰恰是失掉的。这个性格无疑是黛玉性格底色的点睛之笔 。所以脂砚斋才郑重指出“从骨中一写”。⑶人当然不能没有自尊,但自尊如果太强就发展成为小心眼。等到史湘云说唱小旦的戏子像她的时候,林姑娘的微嗔薄叽就变成了雷霆震怒了。不过,她这一次注意了身份,当时并没有发作出来,回到住处才连珠炮似地向情人倾泻:“我原是给你们取笑的,拿我比戏子取笑?”“这一节还恕的,再你为什么又和云儿使眼色?这安得是什么心?莫不是她和我顽,她就自轻自贱了?她原是公侯的小姐,我原是平民的丫头,她和我玩,设若我回了口,岂不她自惹人轻贱呢?是这主意不是?这却也是你的好心,只是那个偏不领你的好情,一般也恼了。你又拿我作情倒说我小性儿,行动肯恼人,你又怕她得罪了我。我恼她与你何干?她得罪了我,又与你何干?”(第22回225页)在这里,林姑娘把人格价值与门第价值以及两者之间的关系说得再清楚不过了。比作戏子犹可恕,而把湘云看得比她高贵则是不可恕的。虽然这只是她的分析,但宝玉并非此意。不过,我们不要被黛玉的强词夺理所迷惑,其实最不可恕的还是把她比作戏子,“可恕云云”只是迁怒于宝玉的遁词而已。倘使她没有看见宝玉向云儿使眼色,也没有听见宝玉与云儿的谈话,颦儿仍要借题发怒的,不然,就不是“从骨中一写”了。

如果我们再深究一步,就会发现自尊是以尊人为前提的。很难设想一个不尊重别人的人会得到别人的尊重,林黛玉正是这样,她一味地率性任情,心中所想,言必由之,品质上的晶莹透亮,正显示出了素质上的纤尘微痕。刘姥姥二进荣国府,受到爱听积古话儿的贾母的礼遇,也受到了凤姐与鸳鸯的捉弄。当刘姥姥在宴席上瞪大眼睛、鼓着腮帮说出那句“老刘,老刘,食量大如牛,吃一个老母猪不抬头”的时候,黛玉笑得岔了气是在情理之中的。但事后连凤姐与鸳鸯也向刘姥姥赔不是,而黛玉却在议论惜春画画时称其为“母蝗虫”。(第四十二回)且不说黛玉对没见过世面的刘姥姥多么缺乏起码的同情心,但是对刘姥姥人格的伤害,就给人以缺乏道德感的印象。刘姥姥心甘情愿地去扮演供人寻开心的角色,这是刘姥姥的可悲;黛玉在这开心之后还要继之以嘲弄,这是黛玉的刻薄。

心直口快本来是一种美德,但若不计较客观效果,也不考虑别人的接受能力,只图自己说个痛快,就是处人处事上的缺憾了。如果说对刘姥姥的捉弄还只是背后戏谑的话,那么她冲着史湘云说:“偏是咬舌子爱说话,连个‘二’哥哥也叫不出来,只是‘爱’哥哥‘爱’哥哥的,回来赶围棋儿,又该你闹‘幺爱三四’了。”(第二十一回)就有点近与揭短了。恰好碰上了“幸生来英豪阔大宽洪大量”的湘云,不然就免不了一场儿女口角。袭人与宝玉间“试云雨情”,后来王夫人又将她的月钱增加到准姨娘的标准,这在大观园里是公开的秘密,谁也不肯说穿,偏是黛玉要当面戳破这层纸:“你说你是丫头,我只拿你当嫂子待。”这就有点近于揭人隐私了。

在大观园里,上至奶奶小姐,下至丫头老妪,几乎没有人能逃出黛玉的唇枪舌剑。以黛玉的聪慧敏锐,她当然也看到了贾府“一个个乌眼鸡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她自己也曾向宝钗说过:“那些底下的婆子丫头们,未免不嫌我太多事了。你看这里这些人,因见老太太疼了宝玉和凤丫头俩,他们尚虎视眈眈,背地里言三语四的,何况与我?况我又不是他们这里正经主子,原是无依无靠投奔了来的,他们已经多嫌看了我了,如今我还不知进退,何苦叫他们咒我?”(第四十五回)可是,当她臧否人物的时候,却是那样的不计较个人利害,不顾别人体面,只是一味地将她那没有经过理智雕琢的真情实感表露出来,难免今日得罪了这个,明日得罪了那个,很快给人以“孤傲自许,目无下尘”的印象。当初自己进府时自己给自己定下的“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的戒律,早已被抛到九霄云外了。看来她那个有父无母的家庭还没有来得及给她更多得封建教养;过早的踏进了荣国府这块人事纷纭的土地,她也没有来得及学会怎样在世俗中做人。谁能想到,心直口快,明察秋毫,灵心慧性,这些优点加在一块,只是缺乏审时度势的自我检点,恰好铸成了她做人上的小瑕微疵,难怪脂砚斋要说“黛玉一生是聪明所误”(4)了。

然而真率的黛玉,在她几乎毫无遮掩地表露着自己缺点的同时,也向人们敞开了她那纯真无邪的心扉。在她的心中,容不得微尘,却也不记微嫌,当她对某人某事有看法时,可以锋芒毕露地直陈己见,但这只是就事论事,论过之后也就丢在了一边,正是这种待人以诚的真率,她赢得了姊妹们的友情,谁也没有将“行动爱恼人”的林妹妹当外人。如果什么时候缺了她,大家也同样会感到空虚与寂寞。她毕竟有一颗晶莹透亮的灵魂。小性儿、尖酸刻薄,只不过是美玉上的小瑕微疵罢了。

你看,她刚开过史湘云“偏是爱咬舌子爱说话”的玩笑,然而当史湘云反唇相讥,说是“这一辈子我自然比不上你。我只保佑着明儿得一个咬舌的林姐夫,时时刻刻你可听‘爱’呀‘厄’去”时,她虽嘴里说着“我若饶过云儿,再不活着!”(二十一回)实际上并未恼。那次史湘云把她比作戏子,刚刚大闹过之后,但一发现宝玉写的偈语,有立刻拿去与史湘云同看,事后又与湘、钗一起去质诘宝玉。(5)

在大观园里,她似乎只有与薛宝钗结怨太深了,那是因为她曾一度将宝钗当作自己的情敌。但是她们后来又“互剖金兰语”,结成“金兰契”,谱成了友情中最动人的篇章。她被宝钗善意的批评感动了,深情的说:“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极好的然我最是个多心的人,只当你心里藏奸。从前日你说看杂书不好,又劝我那些好话,竟大感激你。往日竟是我错了,实在误到今天。细细算来,我母亲去世的早,又无姊妹兄弟,我长了今年十五岁,竟没有一个人象你前日的话教与我。怨不得云丫头说你好,我往日见她赞你,我还不受用。昨儿我亲自经过,才知道了。”(第四十五回)这里可见黛玉性格中是多么的真率。她向宝钗说的一番话,就如一篇深刻的自我鉴定,说明她往日所以容不得别人指责她的缺点,是因为还没有认识到自己的缺点;所以听不得别人赞宝钗,是因为她始终以为宝钗“心里藏奸”。在这里,我们看到这位少女自尊的有点偏执的内心世界,又变得虚怀若谷了,这是一个在生活中不会作假也不容许自己作假的人,她不会因为自己批评了别人而后悔,也不会因为批评了自己而脸红。正因为如此,她与紫鹃才形成了那种形为主仆、实同姊妹的关系,什么门第观念,什么贵贱之分,都化为乌有了。如果说宝钗批评她还要讲究方式方法的话,那么紫鹃对她的批评连方式方法也不大考虑了从清虚观回来之后,宝黛为金麒麟闹了个沸沸扬扬,紫鹃事后批评她说:“若论前日之事,竟是姑娘太浮躁了,别人不知宝玉那脾气,难道咱们也不知道的。为那玉也不是闹了一遭两遭了。”“岂不是宝玉只有三分不是,姑娘倒有七分不是。我看他素日在姑娘身上就好,皆因姑娘小性儿,常要歪派他,才这么样。”(第三十回)这哪里是婢女,简直是挚友了。如果说她对刘姥姥怀有阶级偏见的话,那么她对紫鹃的阶级偏见又到哪里去了呢?看来这位少女太重视真情,又太厌恶虚假了。这在“一日买得千担假,千日难逢一担真”的尔虞我诈的社会人生中,又是多么难能可贵呀!

黛玉性格中的真是善和美的集中体现,它比假的善和美强千万倍。宝玉挨打之后第二天,只见李宫裁、迎春、探春、惜春各项人等都向怡红院涌去,唯独不见凤姐,黛玉心下揣摩:“如何不见她来瞧宝玉?便是有事缠住了,她必定也是要来打个花胡哨,讨老太太和太太的好儿才是。”(第三十五回)对生活中的“花呼哨”她是深恶痛绝的,这正是她与王熙凤的根本区别。王熙凤是错把生活当舞台,有时演一些假的善和美;林黛玉则是在生活的舞台上,演出了一场真的人生之戏。在生活中她宁肯向那种装出来的善和美点头称是,也不肯来一番假赞美。这就是她敢与腹诽有权有势的王熙凤,也敢于赞美有着爆火般性格的晴雯的原因。晴雯曾经给她碰过钉子,她那首有名的《葬花吟》就是在她夜访怡红院吃了晴雯的闭门羹之后写的。然而当晴雯惨死之后,她却照样向晴雯奉献出了真挚地同情,并赞美宝玉的《芙蓉女儿诔》是“好新奇的祭文!可与曹娥碑并传的了。”接着又与宝玉一起评论诔文的得失,详加润色(第七十八回)。

黛玉生活在大观园里,她的真率获得了姐妹们的喜爱也受到了下人的非议,然而她性格中的多愁善感又注定着她命运的悲剧产生。由于寄人篱下,所以她总是把心扉紧锁,极少与人交心,似乎她把人类所有的苦难都装在了自己的心里,成了一个忧郁哀伤、多愁善感的泪人。幼年丧母无疑对她是个沉痛的打击,失去母爱的童心本来就是破碎的,而父亲的丧亡无疑与雪上加霜。无依无靠的黛玉进了贾府,这是一个生活技术家的乐园,而黛玉所缺少的就是生活技术。她还没有来得及认识生活就飘进了生活的海洋,还没有来得及体味人生,就踏上了人生之旅。忧郁感伤对黛玉来说几乎是与生俱来的。黛玉的眼泪既是忧伤的郁结,也是忧伤的释放。在人的感情世界中,最大的痛苦,是不能向别人诉说的痛苦。黛玉以其性格的内向及其贵族小姐的教养,封建礼教的束缚等等,许多痛苦是不能也无法向别人述说的。这些痛苦一股脑袭上心头,一方面伤害着她那本来就弱不禁风的身体,另一方面却要求释放,这就表现为临风流泪,对月伤怀。有时候她被煎熬的五内俱焚,连眼泪也承担不了那过多忧伤的载体,于是就表现为诗歌。她的《海棠诗》,《菊花诗》,《葬花吟》等,都是这样。尤其是《葬花吟》简直和她的形象融为一体了。

《葬花吟》所体现出的感伤情绪,正是时代情绪与黛玉个人情绪的综合折光,那种哀艳凄绝的艺术风格,不仅渗透着黛玉一生的眼泪,而且在塑造这黛玉这一形象。在这首诗中,有“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的哀叹,“柳丝榆荚自芳芬,不管桃飘与李飞”的愤懑,“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的抗议,“愿奴肋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的希冀,“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的自誓,“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的自伤。句句如玑,使读者和黛玉一起感受寄人篱下的感伤之情。况且,《葬花吟》还有为“大观园诸艳之归源小引”(6)的任务,从这个角度来说,《红楼梦》就是一曲同情妇女命运的大合唱,领唱者就是林黛玉,而《葬花吟》就是这道大合唱的主旋律。

面对如此一位泪美人,我们不仅要问一个为什么?生活除给了她父母双亡以及爱情受阻这两颗苦果之外,其余的世界都是以玫瑰色向她呈现的,究竟还有什么东西刺激得她灵魂不得安宁?要回答这个问题,还得从时代去找。十八世纪的中国封建社会,已到了穷途末路,所谓“乾嘉盛世”,也难以掩盖人们在表面的荣华富贵里体味出的人生厌倦与空幻。小说中的人物,都是从他们的时代的五脏六腑里孕育出来的,跳动的时代的脉搏。曹雪芹笔下的贾宝玉与林黛玉,就是跳动着时代脉搏的两个典型,所不同的是,贾宝玉是以批判现实来对待生活的,而林黛玉是感伤现实来对待生活的,贾宝玉是用她稚嫩的触角与直感诅咒来批判的,而林黛玉则是用她的女性的深细与诗人的敏锐来感伤的。她的在今人看来毫无来由的惶惶恐恐,都是这种情绪的反映。而她家庭的出身、生活遭遇和文化教养,又形成了她感情容量与感情负荷的极大反差,所以生活中哪怕是微不足道的变动,都会在她的心灵里激起排江倒海般的巨浪。当然,我们也不能小看父母双亡与爱情受阻这两颗苦果,对于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来说,这两种打击就够沉重的了。正是这两颗苦果所酿成的个人情绪与时代情绪的相互濡染,才使得黛玉的忧郁感伤显得更加沉重与动人。

 

张晓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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