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去世有三年了，我常见父亲一个人孤单坐在书房里，打开一本我从没见过的相册，相册上有一个女孩，编着一对麻花辫，她显然不是母亲。
有天晚上，我陪父亲喝了点儿酒，父亲便把他和女孩的事儿讲给我听，父亲说那是他当年下乡时认识的女孩，在他返城后，就再没有和她联系，我说我们可以去找找她。
父亲今年73岁，身体一直很好，只是母亲去世之后，他变得忧郁了许多，话比以前也少了。我就提议陪父亲去他下乡的地方，拜访一下她，父亲犹豫片刻，最终答应了。
我以为父亲下乡的地方就在我所在城市的某个乡镇，没想到坐了四个多小时的火车，又辗转坐了2个小时的长途汽车，才到父亲说的那个山村。
山村的风景很美，当年父亲下乡的那个乡镇，如今已开发成为旅游风景区。
没有费什么功夫，我们就找到了她，她在离风景区不远的地方，开了一家农家饭馆。现在是旅游淡季，这里的游客并不多。
我和父亲进了那家饭馆，才发现饭馆的名字竟然包含父亲名字中的两个字，我想和父亲开个玩笑，但见父亲一脸严肃的神情，也就打住了话。
我们找了靠窗的位置，父亲看着窗外说：“你妈如果还活着，和我们一起来这儿，该多好啊！”
“是啊，带着她去附近旅游一定非常惬意！”我说。
“你妈年轻的时候，我曾提议一起过来看看，可你妈怕我旧情复燃，不同意过来。”父亲朝柜台看了一眼，沉浸在回忆的气氛中，“实际上，我下乡的那段日子，也是那么美好……”突然他沉默了，我看见他的脸变得苍白。随着他的视线望去，我见一个老太太手里拿着茶壶站在一桌顾客面前，我依稀能看到她从前漂亮的影子，但现在发胖了。
老太太来到我们桌前，问：“喝饮料还是喝茶水？”
“给我来杯饮料，我父亲爱喝茶，喝苹果叶子茶。”我轻声说道，实际上也是提醒她，父亲过来了。这些年父亲总喜欢采摘苹果树叶子泡茶喝，他说是下乡时养成的习惯，一直坚持着。
“苹果叶子茶？你们……你们是来旅游的？”老太太想看父亲的脸，父亲却一直看着窗外。
“是的，我们也过来找个人。”我说。
“我在这里住了70年了，你们要找谁，我帮你们打听一下。”老太太说道。
“先给我们弄点儿东西吃吧，我要一碗南瓜烧饭，泡椒茄子，清蒸苦瓜丁……”父亲一口气说了6个我从没听说的菜。
老太太“嗯”了一声，目光停在父亲的身上，父亲并不回头看她，我知道父亲此刻的心情肯定异常复杂，但老太太听了这些菜名，显然也很诧异，毕竟这些菜名属于他们那个年代的。老太太又问我要吃什么，我说就这些吧!
老太太走了，我问父亲：“既然来了，为何不与她相认？”
“我觉得对不起你妈妈，”父亲轻声低语，“在遇到你妈前我曾经认识她，她当时是个年轻可爱的少女，温文尔雅、妩媚动人，我们还疯狂地相爱了。”
“妈妈知道此事？”
“当然知道。”父亲看着我，轻声说，“那个年代，她家的成分不好，是地主，如果她跟我结婚，我不会有任何前途，还要背负恶名。所以你爷爷竭力反对我们来往。当我写信告诉你爷爷我想跟她结婚时，你爷爷说我跟她结婚就与我断绝父子关系。那个时候我们爱得死去活来，我不顾你爷爷的反对，依然和她来往，我甚至打算跟他结婚，留在农村。”
父亲喝了一口苹果叶子茶，微微点了点头说：“还是当年那个味道儿。”
我没有和父亲谈茶的问题，问道：“你们后来呢？”
“她的父母很喜欢我，暗地里张罗着我们的婚事，但那一年村里有一个返城的名额，你爷爷托了关系把我弄回城里。后来我考上了大学，留在了省城，认识了你母亲，我们过得非常幸福，我也毫不隐瞒的把我和她的事儿告诉了你母亲。”
“自从你离开之后，就再没有回来过？”
父亲点了点头，“那个时候，从城里到这里得走一天一夜的路，太远了……”
这是实情，但绝对不是父亲不来找她的理由，父亲到底为何没有过来，必然还有其他原因。
那位太太端着两盘子菜再次出现在我们面前，说：“这位老先生以前来过？”
父亲这次抬起头来，说：“很早以前，差不多30年了。”
她看了父亲一眼，微笑着说：“哦，那个年代，这里还很穷，这些菜在当年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吃到。我记得曾经有文化人，在我们这里下乡，最喜欢吃这些菜了。”
“这些菜是当年的好菜，谁都爱吃。” 父亲的脸色微微发红，问，“当年在你们这里下乡了有十来个人，你知道他们最后都去哪里了吗？”
“除了一个人回城外，其他的都留下来了，娶了当地的女子，现在都到城里享福去了。”
“他们都过的好吗？”
“好的很，咱们这里出去的孩子都有本事，出去的也很孝顺，把老人都接城里了。”
“你的子女呢？”父亲问道。
老太太愣了片刻，说：“我……我没结婚呢，没有子女，让你们见笑了。”
“您……怎么不结婚呢？看得出来您年轻的时候很漂亮。”
老太太苦笑道：“那个离开城的人，曾经和我很要好，他走的时候拉着我的手说，一定回来接我，我等了10年，他没来，又等了10年，还是没有见到他的影子，再后来的，我觉得他肯定是不会回来了，我也死心了。不过，我心里一直装着他，你们看我饭馆的名字，还是他的名字呢！好了，不跟你们聊了，有什么需要叫我。”
父亲再没有说一句话，默默的吃着菜和饭，把那几盘菜吃得干干净净，这是我这么多年来，看父亲吃得最香、吃得最多的一次。吃完饭，父亲又喝了一碗苹果叶子茶，然后有些不舍的离开了客栈。
我说要不要跟老太太打声招呼？或者我告诉他，您就是她要等的那个人？
“她已不记得我了，算了吧！”父亲把一只手放在我肩膀上，温和地看着我，微笑着说，“儿子，遇到你母亲是我今生最大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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