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王琦瑶到陈书玉

　沙麓

　　我从二十岁开始喜欢王安忆的小说，她所擅长描绘的市民生活图卷，适时成为了一个年轻人察觉人情社会的重要通道。那种清明上河图式的徐徐展卷，呈现出一种应有尽有的庞然，要有勇气才会写，要有耐心才肯看。

　　如果说人生中有很多见识与经验都来自小说的分享，那么对于读者来说，阅读且心仪多年的作家，早已就是一个贴心人了。她的新作，有时看，有时不看，但大多数都看了。与心仪的作家同处一个时代，有时候想想也是蛮刺激的，但是作为一名成熟的粉丝，我确实没有失望过，最多没有惊喜罢了。

　　《考工记》是王安忆新作，也被看作是《长恨歌》的姐弟篇。这个说法有意思，也很生动，这其中不止30万字与13万字的规模之距，大概也有各自男女主人公的遥相致意，一个叫王琦瑶，一个叫陈书玉。《长恨歌》一直被看作是一座难以逾越的高峰，但是到了王安忆自己这里，“《长恨歌》就是一个做得比较好的活儿。”在写《考工记》之前，不考虑辛苦程度，她自己最满意的长篇，是那部很短的《富萍》，因为写的时候很舒服，有一种水到渠成。

　　看完《考工记》之后，我觉得它应该也是水到渠成的一部。虽然能看出为了完成这样一部，要做很多案头，乃至知识的储备，但它结实、饱满，皎皎然，海上升起明月一般。

　　没有长句子，好读，意无穷。写长句子不过是炫技，长短适宜才是知分寸，又驭得住节奏。关于语言，王安忆也曾不满意自己的“平淡如水”以及文字资源的有限，她自谦这是因为“汉语养料不足”。但是，她不说，你也看不出来，因为她的叙事风格自成一体，自有周全。《长恨歌》里有几段围炉夜话写得好看极了：几个人面叙，关系不远不近，心中或明或暗，讲着讲着，短兵相接，句句机锋，人与人之间一言难以述尽的又想亲近又要提防，全在了。

　　《长恨歌》的好看，写人更在写城之上，人与人之间的萍水相逢又及离散，最后都落于偶然与必然的游移，到最后就是四个字，无径可循。这一层体会，近似无解，但是很影响我当时的世界观。

　　王安忆说过，之所以会有小说，可能是源于一种仿造历史的野心。《考工记》里面，世界纵深了几个维度，看得出更为强烈的格物意愿。仿造历史也好，重建生活也好，优秀的小说在这方面都做得很成功。小说家固然不是历史学家，也不是生活家，但是小说家比他们都会写，写得活色生香，写到人心悦诚服。林林总总读物，小说最令人宽慰，因为看得到世事沧桑，也看得出古今皆然。王安忆近年在大学教授写作课程，以当局者，也以旁观者，远远近近都看得分明。她说小说更接近野史稗史，有毛边还有蕾丝，缠缠绵绵，却结构着历史的质地。

　　《考工记》里，有一段写黄梅天陈书玉在屋里抄经，无关紧要的事情，似乎也没什么隐喻，却也细细描了半半日日。这样的片层很多，细枝末节事情，描着描着，忽然笔下一跃，就从格物到了致知，人世间的道理，一下子水落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