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 祭

一位朴实无华的母亲，与世长辞，一个旧的家庭结构，崩溃了。

之后的几天，渭北原上夏风含霜，淫雨悲切，地上一片哀色。

每日都有乡邻好友和亲戚六人，抽百忙之身，前来吊唁悼念，为逝者送上最后的哀思，也为家属带来亲切的慰问。他们的大德大爱、义举善心，日月可鉴，刻骨铭心。

在葬礼的前一日下午，大雨骤停，翌日更是多云转晴。老天眷顾善人，路上少了许多泥泞。

隆重的葬礼，在送别的长龙和呜咽的唢呐声中，依渭北风俗进行。关中地区的风俗是重厚葬的，哪怕砸锅卖铁，也要让先人体面入土。

已故养母大人，1936年9月21日（农历丙子年八月初六），诞生于故乡料地村一户赵姓人家，虽家境贫寒，没有读书，但自小受到良好的家庭教育，养成了温良恭俭让的美德。1950年嫁到十里外的李家，在此度过72年的耕织生活，于2022年7月15日（农历壬寅年六月十七）寿终正寝，享年86岁。

养母一生，仁义慈爱，勤劳节俭，尊老爱幼，友善乡邻，是一位受人尊敬的女性。她总共生育和抚养了六个子女，其中四人受过高等教育，成为作家、工程师和检察官。

在我的记忆中，养母是早晨起得最早的人，也是晚上睡得最晚的人。她除了参加繁重的生产劳动，还要承担几乎所有的家务。一家老小的饭食，总是她来做，子女的衣服鞋袜，全要她来缝补。她给公公婆婆倒了30年尿盆，无怨无悔；她为一家老小烧了60年土炕，不声不息；她精心照料重病卧床的养父达六年之久，不离不弃。

她的腰被生活压弯了，仍然像牛一样劳作；她的手被严寒冻得到处是裂口，烧一片膏药止疼；她蹬坏的织布机，已经变成柴禾；她拉坏的架子车轮胎，至今挂在院子的墙上；她一天手割三亩小麦的故事，一直在方圆十里传扬。

长夜梦醒，依稀养母在炕头纺线，那嗡龙嗡龙的纺车声，是我儿时的摇篮曲，景象常在；求学路上，有母亲烙的小烧饼，那浓郁的麦香味儿，饱含了母爱，记忆犹新；外出工作的岁月，有母亲谆谆的嘱咐，她通俗的比方，胜过任何人生格言。

在我们兄妹心里，她是天底下最伟大的母亲。

年老之后，养母潜心敬佛。家里供了几处佛龛，晨昏上香，逢初一、十五大拜。她说我们兄弟能有所成就，都是菩萨保佑的。她说是就是吧，她的精神世界远比我们想象的丰富。看到子女为社会做了一些有益的事情，她的脸上总挂着灿烂的笑容。

养母之敬佛，是与行善同步而为的。我们时常孝敬她物品，她总嗔怪我们浪费，当我们离开之后，她马上拿去与邻里分享，有时怕别人不好意思，她会强调“不吃就瞎了”。村里不管谁家有个大事小情，她都会出现在现场，即使帮不上大忙，安抚和陪伴也能带给人慰藉。邻家小孩病了，她领着一群老太太为其“叫魂”。孤寡殁了，她挨家挨户为其捐棺木。有人遇到急事，将小孩托给她照看，她都变着法子给小孩做好吃的。

一个农村老太太的世界很小，特别是从饥寒交迫的年代熬过来的人。她只知道俭省，不知道消费，只知道善有善报，不关心纷争的大千世界。每当有人告诉她某国家在打仗，她都会在佛前为其祈祷；每每听说某某大贪官被办了时，她都会遗憾地叹息：“你说那人不愁吃不愁穿的……”

养母一生走得最远的地方是西安，见过的唯一都市也是西安。除了西安，哪儿都没去过。她三次来西安两次是看病，住得最长的一次不到两个月，咋留都留不住。她嘴上说是城市人杂车多，“吵得很”，其实我知道她是不愿多花我的钱——做一个白内障手术花了七八千块钱，她心疼得直后悔。

就是这样一个善良的老太太，当我们想多奉养她老人家几载时，天不假年，她油尽灯枯，说走就走了。悲与不悲，逝者无法感知。舍与不舍，死亡是人生的最后归宿。每个人不管高低贵贱，殊途同归。

令我最遗憾的，是没能劝动养母坐一趟飞机，去看看家乡之外的世界，比如北京，有她一个儿子在那里工作。歉疚之情，绵绵无期！

但愿西方极乐世界没有疾病，没有劳累，只有鲜花和仁爱。而养母亲灿烂的笑脸，会长留在亲人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