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莽的游魂

南出古都长安城，望终南山行五十里，有分为东西两爿的一个村落，叫王莽村，同名的街道办也住在村里。“八水绕长安”之一水——潏水（河），与相距不到一里的支流大峪河，分别打村子两头流过，形成“六爻”里两阴夹一阳的的坎水之势，这在西北这样的干旱区域，颇为少见。水乏栽菽，水多宜稻。于是自上世纪五十年代“梁生宝换稻种”（柳青《创业史》）起，这里就成了关中著名的“小江南”，出产的“珍珠”“桂花球”等大米享誉一方；近年又广栽莲藕，营造“千亩荷塘”之盛景。每当荷花盛开之际，都引得市民携家带口，流连忘返。

金秋十月，荷花结实莲蓬，水稻也已归仓。捧一碗放了嫩莲子的新米饭，不配菜都喷喷溢香。在村里开“农家乐”的老程说：王莽村原名王忙村，之所以改名，据说是因了一个传说。道是蔡阳（今湖北枣阳）人刘秀在京都事败，遭大新朝皇帝王莽追杀，一路饥渴难耐，趁夜色借宿旁边一个无名村庄（今刘秀村），鸡鸣即起赶路，躲过一劫，后来成了东汉的中兴之主。而王莽夜住他们这个村庄，距刘秀只有一里之遥，村里的鸡一直到日出东方才叫，等王莽“闻鸡起舞”，刘秀早已逃之夭夭。真是官不走运鸡狗都嫌，人不走运喝水塞牙。

程老板说他就这么一说，食客就这么一听，千万别较真。《后汉书》里明明写着：刘秀于地皇三年（公元22年）在舂陵起事，至更始三年（25年）于鄗（今河北柏乡北）称帝光武，期间从未踏足长安城。而王莽早在地皇四年（23年）十月初三，就被攻入建章宫的绿林军杜吴所杀，哪里还有机会演这一出舅舅追外甥的大剧呢？不信你上网搜一下，沿用此传说的还有河北定州王莽村，河南宜阳王莽村，山东菏泽王莽村，以及山西晋城的王莽岭等。天下故事，大致雷同，效颦的不止东施，抑或还有南施、北施呢！

中国以人名命名的地方，一般遵循崇尚圣贤的原则，诸如河北秦皇岛、福建武夷山、湖北莫愁湖、广东茂名市、河南太康县、陕西吴起镇、上海逸仙路等。前些年听说有两个地方为谁是潘金莲的地故乡口水如洪，但还没听过什么秦桧县、赵高乡、汪精卫路一类的地名。以背负了千八百年骂名的王莽的名字命名，也就是近现代才有的现象。乍听似在笑话王莽时运不济，运气很背，细品却是喟叹其壮志未酬身先死，长流遗憾在人间。它从一个侧面反映了今人对于王莽的评价，已经大大超越了历史的桎梏。

其实，骂王莽最厉害的是东汉人。东汉的开国皇帝刘秀是举着反王莽的旗帜起家的，他他明知地方豪强尾大不掉是威胁国体的痈疽，但为了争取这些势力的的支持，却尽力维护他们的特权。比如得知把持河西五郡的大豪强窦融有意归附，马上答应让窦融继续经营河西，还承诺攻破隗嚣后将天水一带也交由他掌管。一旦江山坐稳，他马上寻机敲打窦融，将其势力范围分而治之，逼其退隐。他的儿子汉明帝刘庄登基后，实行了好多王莽制定的政策，比如抑制外戚，打击豪强，整顿吏治，轻徭薄税等，却也不能说王莽一句好话，相反还御用班固、陈宗、尹敏这些文人，罗织王莽的种种罪名，把一个死人彻底搞臭，反正死人也不能辩驳，怎么说怎么圆就成。不然他们刘家的夺权斗争就不正当、不道德，缺乏血统的认同。

后来历朝历代修史，概从维护威权统治出发，沿用官方结论。至于底层的元元黎民，谁知道百里以外发生了什么事，官方怎么引导就怎么信，怎么从。一阵儿“父母官”号召背诵王莽的“新八书”，识字的就争取当个学习王莽著作积极分子，撞了彩头还可以入朝为官。又一阵儿城头换了大王旗，有司宣讲明太祖朱元璋恩德，小儿就齐唱“说凤阳，道凤阳，凤阳真是好地方。自从出了朱皇帝，淮河两岸喜洋洋。”歌声高亢者，没准还得个“凤阳花鼓杯”比赛大奖呢。

听这程老板一席谈，又宽泛，又深邃，又有文采又有理论，绝对不是旅游景点那些讲解员的照章背诵。我们一行几人都愣住了，觉得这程老板似乎不是个简单的卖饭的，别看他长了一张黑黝黝的脸，肩上又搭了块黑白不辨的毛巾。趁他进去泡茶的时候，隔邻小卖部的老妇人插缝儿撂过来几句：喔人以前在大学教书，一肚子墨水。只因多生了一个娃，被开除回家了。要不然也像你们一样，拿着大几千的退休金，潇洒游四方呢！

      

难怪程老板这么健谈。世上的事情，原本没有正误属性。一时一地的公序良俗认可的，就可以做，一时一地的公序良俗反对的，就不能做。比如在中亚一些国家，男孩子出去抢一个姑娘回来，就可以在亲人的祝福声中“霸王硬上弓”，而在大多数国家这种行为会被判刑。再比如生孩子这种事，六七十年前是生得越多越光荣，三四十年是一对夫妇只准生一个，现如今又鼓励多生快生。不学习的人，思想肯定跟不上政策的脚步。

与老妇人没聊几句，程老板的茶上来了。我们有意多点了几个硬菜，算是对店主不幸遭遇的一种安慰。这天不年不节，店里客人不多，大家就借着王莽的话题，继续聊了起来。

在下乃一行客，启蒙于“祖国山河一片红”的年代，历史课的老师根本不提两汉之间还有一个大新王朝。略懂人事，听到关于王莽的都是骂声，一如巨奸佞臣、篡权老贼、窃国大盗之类。及至有了独立的学习能力，才知王莽被冤了一千九百年。翦伯赞在《中国史纲》里称“王莽不失为中国史上最有胆识的最聪明的一位政治家”，而胡适老先生更赞王莽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位社会主义者”。

老程拿出一张发黄的报纸，是上世纪五十年代的，上面有毛泽东主席的批示，表扬王莽村是社会主义合作化的典型。他说着突然望向屋顶笑问：你们说会不会是王莽的社会主义幽魂，一直在村里飘荡，不然怎么就这里是社会主义典型呢？再假如王莽晚生一千八百年，他会不会邀请德国那个大胡子卡尔·马克思来这里，一边品着潏水泡的青茶，一边探讨社会主义的理论呢？

这个很有可能，因为这符合王莽勇于探索的性格。王莽从一个非常显赫的家族走来。两三岁时，姑母王政君已经贵为汉元帝刘奭的皇后，虽然父兄早逝，但其五个伯父叔叔皆列上卿，一时富贵无双。在这样万丈光芒的照耀下，王莽本应该同他的堂兄堂弟那样成为纨绔子弟，但他偏偏没有欺男霸女，飞扬跋扈。史家班固在《汉书》中写道：王莽在幼年时，聪慧谦让，孝母尊嫂，生活俭朴，循法守道，饱读诗书，结交贤士，是远近闻名的道德模范。汉成帝阳朔三年（前22年），他的伯父王凤老病在家，王莽侍奉左右，几个月没有解衣宽带。凡给伯父喂药，王莽必先亲口一尝，以免太烫，一时孝名远播，也因此被“举孝廉”为黄门侍郎（正县级），两年后升任射声校尉（副郡级）。

以铜为镜。比着赵高、梁冀、石崇、蔡京、元载、刘瑾、严嵩、和珅那些一脉相承的贪官污吏，以及今朝娇妻开价值几百万豪车的派出所长来照，王莽非常清廉，甚至可说是克己无私的。他深谙钱财是身外之物的道理，所以终生不为钱财所累。他当官后礼贤下士，寡欲俭朴，常把自己的俸禄分给门客和穷人，甚至卖掉马车接济穷人，深受众人爱戴。其叔父乐昌侯王商有感于他的仁义，上书请求把自己封地的一部分让给他，一时引发朝堂强烈的议论。后来位极人臣，越发谦逊，他在推辞再三之后勉强接受了“安汉公”的爵位，却将俸禄转封两万多人，还坚持要等全国的老百姓都过上“小康生活”后，才接受增加的封地。有一次，他的母亲病了，大臣们让自己的家眷去他府上探视。他的夫人到门外迎接，结果众人以为那是个仆人，因为她穿的是粗布衣衫（《汉书·王莽传》）。

     

有人认为王莽的一切和善都是伪装出来的，伪装的目的是为了沽名钓誉，窃取更高的权柄。实际上王莽并不是贪恋权位之人。绥和元年（前8年），三十八岁的王莽出任大司马，成为三公之首。次年，汉成帝刘骜死了，以“断袖之癖”闻名的哀帝刘欣继位。刘欣的母族在宫斗中得势，刘欣为慰留王莽和孝顺母亲左右为难，王莽立即请求退隐新野，从此不问政事。赋闲六年之后（前1），汉哀帝挂了，王莽的姑母——太皇太后王政君重掌传国玉玺，几番征召，王莽才同意官复原职，护驾西汉摇摇欲坠的江山。之后一直到当了皇帝，他一直谨言慎行，谦恭自律。拿历史学家吕思勉的话说，“王莽代汉称帝所图达到之后却并无改变，一生作为如一，又如何能称其为伪？”

行客有个问题：西汉自“吕后称制”以来，就埋下了外戚干政的孽种。武帝刘彻之后，已是刘家说了算的时候少，外戚定了干的时候多。到元、成时代，更是帝国将颓，纲纪废弛，豪强割据，盗贼四起了。收拾这样一副乱麻河山谈何容易！王莽作为一个资深的政治家，在兢兢业业辅佐两代皇帝后，摄政九年，实际上说出去的就是“诏命”，写下来的就是“御批”，已经是无所不能无所顾忌了，要是一般守臣，足够知足常乐了，他有必要从幕后走到前台，由“摄皇帝”而真皇帝，背负千古的骂名吗？

老程端着一个大玻璃茶杯，圪蹴在凳子上侃侃谈道：王莽王莽天分很高，学识渊博，骨子里就不是个安于现状的庸人，他太想解决问题了。他觉得自己即使不终结西汉，西汉自己也走到了尽头。与其让另一批刘邦项羽以“人口减半”的代价改朝换代，不如他放手一搏，带领国家走入一个理想的“万年盛世”。在他的规划里，这个盛世“市无二贾（市场上不议价）、官无狱讼（衙门里无打官司的）、邑无盗贼（城里无盗贼）、野无饥民（乡野中无饥民）、道不拾遗、男女异路（男人女人分走路两边），犯者象刑（犯法的人教育为主）”，而且“官无常贵，民无终贱”，“家家小康”。这不正是我们要建成的国泰民安、民主和谐的社会主义的大致景象么？

然而，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眼不离手机的今人，完全可以想象王莽拖着衰老的身躯，在昏黄的油灯下夜以继日地劳碌、不断发布新政令的情景，比如土地国有，五均六筦，禁止私奴买卖，加强中央集权，高薪养廉，轻徭低税等等。这些改革的方向和措施，即使在今天看来，也基本是正确的。假若成功，中国的社会发展将跨越一个大台阶，后来继续探索的仁人志士，就可以站在他的肩膀上俯瞰全球。但他这些过于超前的改革，很快就失败了，没有流血战争而建立的新朝政权，只维持了短短十五年，便在一场腥风血雨的战争中，随着他的创始人头断渐台而寿终正寝了。

后人很难想象王莽被一群暴民围困在渐台时的失落、沮丧和痛苦，这种心情与《霸王别姬》中项羽被困垓下时的不甘截然不同。如果说地方豪强反对他可以理解，因为他损了别人的利益，那么他将长期以来“十税一”“十五税一”的税制改成“三十税一”，农工商阶层都是得了实惠的，这些百姓也跟着涌进皇宫，要找他王莽割一刀，怕就是让人撕心裂肺了。用一段马连良主演的京剧《白蟒台》中的道白，也许可解一二。“岑彭啊！你是吃了我王莽的奉禄，怎么与刘秀办事呀？似你这样忘恩负义，只恐人容，这天不容啊！”

天不容的话，不过一个无可奈何的咒语。人还是活在人群中，只要人容，就有可能荣华富贵。比如岑彭，前面背叛了王莽，后面就成了刘秀的廷尉、征南大将军，封舞阳侯，在汉明帝朝与邓禹、吴汉、耿弇等二十八名开国功臣，被供奉南宫的云台，祭祀不绝。

细数起来，王莽不是第一个冤死的穿越者。先他一千多年的殷纣王帝辛，也是一个思想过于超前的国君。他在公元前十一世纪就想结束奴隶制，实现社会民主，结果被以周武王为代表的大奴隶主集团攻进鹿台，被迫自焚。周朝的人指责他十恶不赦并流传至今，就是他的改革动了老姬家的根本。毛泽东曾评价道：“其实纣王是一个很有本事的人，能文能武，他经营东南，把东夷和中原的统一巩固起来，在历史上是有功的”（《毛泽东读书笔记解析》）。帝辛之后七百年，商鞅又帮助秦孝公实行改革，使得秦国出现了“道不拾遗，山无盗贼，家给人足，民勇于公战，怯于私斗，乡邑大治”的和谐局面，雄踞列国之林，但最后还是落了个车裂的下场。

干大事要有担大风险的思想准备，不是千古留芳就是遗臭万年。任何超越时代的举措，想要社会迅速脱胎换骨的初衷，都可能因为“水土不服”而付出惨痛的代价。殷纣王没有善终，王莽没有善终，后来唐朝的杨炎、宋朝的王安石、元朝的元英宗以及清朝的戊戌六君子也没有善终。所以，新加坡国父李光耀先生说：“制度不是因为好才可行，而是因为可行才好。”而历史很少给予失政者改错的机会。那些觊觎权力的势力（反对派），随时都会利用执政者的失政，弄一些鱼肚里“天下兴陈胜王”之类的把戏，忽悠懵懂的百姓“上前去杀他个干干净净”。

程老板认为：王莽为了他的理想殉国了，他用“国君死社稷”的行动，体现了君子的修为和高洁的品性。他相信村里飘荡着王莽的幽魂，于是每逢初一、十五打烊后，都会在供桌上供一碗饭，配上筷子，以飨王莽的游魂。不知底细的人还以为他是祭祀自家祖先呢。

看看这程老板率真直行的样子，行客突然有些欣慰，为王莽，也为那个并不完美的大新王朝。人死难逃一死，有供奉就不算野鬼，灵魂就有所依凭。假如惨遭杀戮的一代改革家王莽魂游各地的王莽村，看到华夏文明的进步和人民思想的解放，看到他所憧憬的小康社会越来越接近现实，不知会不会笑傲九泉呢？

2023年10月29日 西安乐游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