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言消失了怎么办

2015-02-06 23:56:29

前几天我抱着孩子和邻居闲谈。他的孩子就在脚下盘桓玩耍。小家伙眼睛黑漆漆地乱转，熟稔之后开始和我说话，说的竟是本地方言，这一点出乎我的意料。印象中村里年轻父母带孩子，几乎刻意地教普通话（虽然有古怪浓厚的本地口音），说方言则被视为“老土”。年轻父母们普遍受过教育，无论看电视、上学，做生意，外出活动，普通话更加实用。方言则被视为无师自通，自然而然就学会——因此我的印象里，牙牙学语的小孩基本说普通话。眼前这位小朋友，本地方言说得溜溜转，确实少见。插播一个背景：我的家乡漳平属福建龙岩。整个龙岩几乎说客家话，一种奇怪的方言。据说客家话是古汉语的遗留，它依据血脉宗族而流传，外人听来仿佛异国来客，茫然若呆，全世界客家人即便远隔山水，也大体能听懂。我的家乡漳平，则仿佛嵌入客家世界格格不入的异类——这里说闽南语，具体而言是漳州系闽南语。漳州系在闽南语中又属旁支，其他还有厦门话、泉州话、台湾话甚至潮汕话几大门派。门派内部大体互相能交流，只是差异之大如东北话和陕西话。闽南话在整个福建仅占半壁江山，其他福州话、莆田话、宁德话又是另外一个世界，它们下面又有十几种几十种分支，子子孙孙无穷尽也。一个门派内部互不相让，各大门派之间，宛如英语碰见德语，俄语碰见日本语。

从小我就生活在这样古怪的语言环境里，高中班上并存四五种互相听不懂的方言，和联合国安理会差不多。只有普通话不分地域，所有人都听得懂，这也是很多年轻父母重视普通话的原因。现在看到小孩圆润自如地说本地方言，我就对邻居说：“你不教他说普通话，他上学不吃力吗？以后上了小学，可都要说普通话。”邻居回答：“是幼儿园教他本地话，阿姨们带他们玩，只讲本地话。本地人当然要讲本地话。镇上经常有本地话的说话比赛。普通话以后慢慢学也没关系。”

这更让我吃惊，家乡民众什么时候起树立起语言的“本土意识”呢？当然，幼儿园都是私立举办，老师们有权选择教学语言，家长们教孩子说什么话，这些都是私人事务，无所谓对错，我甚至觉得文化意识的自觉是件好事。多少年来知识界提倡民间社会的自觉，普及普通话多少还带有权力色彩，方言复兴完全出于自发，更加了不起。

不过我更担心的是另一种拯救方言运动。在保护文化多样性的旗帜下，最近几乎每年都有人大代表提出：保护行将灭绝的方言，以维持文化多样性。这种思潮和国际接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定义的非物质文化遗产，第一项就包括方言。他们普遍认为，语言是文化载体，庞杂的方言是文化多样性的表现。说起来没错，问题的关键是，谁来保护？要不要立法普及方言？比如学校开设方言课，公务员用方言办公，电视台播放方言节目。

在一些文化强势的地区，例如广东和上海，这样的呼声一直很高。那些文化弱势的方言怎么办？比如满语，据说现在只有黑龙江和新疆部分老人会说，在不远将来就会灭绝。这种弱势方言的消息，尤其让文化学者心疼，他们几乎每年都会建言，要求大学开设专业研究，义务教育阶段普及，等等。中国的方言复兴的一大部分动力，来自对多年强行推广普通话的叛逆。

方言兴衰其实是很正常的现象。当一种语言要靠“文化捍卫”维持其地位，说明它已走到边缘。语言的生命力在于交流，越多人使用，创造越丰富的文化作品，想灭绝都难。

有人说全球化造成了方言的大面积灭绝。这是一个真相，却没什么可悲伤。语言是会生长的，当讲同一种语言的群体扩大到一定规模，就会发生断裂，形成新的方言。在古代封闭社会，这种断裂尤其显得支离破碎。今天的全球化意味着贸易和城市化，人们会选择最利于交易的语言交流——那些从事商业的人们，最有能力传播他们的语言和文化。很多人即便会说家乡话，终其一生都不曾忘记，成年之后却几乎没什么机会说，他们的下一代自然就遗忘了。人为强制的推广普及，只会让后辈花精力学一些用不着的话。这样的父母，未免过于自私专横。

至于国家强制性地推广这语言，那语言，表面上有各种考量，有时为统一国家的传播便利，有时为保持文化多样性，以至于政策上议论纷纷，矛盾丛生。好的语言政策，乃是政府自己说“官话”，其他民间学校和机构爱说什么，就说什么，不提倡，不禁止，自由地竞争。有的语言逐渐从方言的地位扶正，有的干脆灭绝，这都没什么可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