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不是花,但我总觉得它是。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来说,认为它比花更美。
梨花和它比,梨花僵化了;银子和它比,银子俗气了;盐粒和它比,盐粒沉重了……于是人们喜欢把高洁的人,拿它作比。一拿它作比,高洁的就愈高洁了。
雪花是冬天的翅膀。
冬天似乎是缺不了雪花的,窃以为若少了雪花,冬天的美就打了折扣。可身处四川盆地又不爱四处走动的我,从小到大碰到雪花的机会实在不多。
不知燕山的雪花如何生得那么大?李白说“燕山雪花大如席”。诗仙的这个神来之句,我曾怀疑是他一惯的夸张笔墨,但后来科学证明,它是可能的。英国皇家气象学会的一名天气观察员叫做威廉姆·帕克的,说是亲眼目睹过巨型雪花,据他回忆,雪花有2—3英寸宽。如此看来,金圣叹所说“雪花大如手”,大约也是真的了。
记得最清楚的一场雪,是小时候在乡间,某天晨起时发现窗口有“鹅毛”在飞,忽左忽右像迷了路,散漫交错,搓棉扯絮一般。我一咕噜爬起来,只见铺天盖地白茫茫的,把什么都遮蔽了。低低的树,栅栏,枯了的茅草……远山近山,左邻右舍,通通失去了原有的面貌,上下一片笼统的白,四顾一望,已无二色。
我和弟弟哪见过这阵势,高兴得直跳起来,连声大叫,下雪了下雪了!边叫边要跑出去疯玩一场,谁知大人们冷静地把我们呵住了,不许堆雪人,不许打雪仗,不许抓雪吃,这不许那不许,理由有千个万个,冷啊,要得感冒啊,要弄湿鞋子啊,总之是扫兴。
长大后读了红楼,看见宝琴宝玉一干人,碰到“可巧儿”的下雪天,又是吟诗又是赏梅,妙玉还用五年前雪水泡茶吃,心中除了羡慕那些个风雅,还眼红他们的富足:比如湘云们可以大啖烤鹿肉,比如宝琴宝玉们有金翠辉煌的凫厣裘和大红猩猩毡斗篷御寒,而我们呢,只能吃点雪,或者烤一个红薯充饥,身上穿的是肿得像包子的棉衣,举手抬脚都不利索。还有比我们更穷的,是连棉衣也没有。
与我相邻的一个小男孩,叫福生的,身上只有一件破绒衣,下面套条单裤,冻得鼻涕横飞,抖抖索索直喊冷。他娘说的话更冷:“棉絮热和,披起嘛。”
当然不能披起。可是冷呀。
他娘粗声大气地骂他:“牛屁眼热和,你钻进去嘛!”
就是这孩子,为了和哥哥抢饭吃,“噗”地一泡口水吐在盛饭的瓢里,因为他实在抢不赢大他好几岁的哥哥,才突然出此下策。哥哥愣住了,乖乖松开抱着瓢的手。福生和着自己的口水痛痛快快吃了顿饭,红苕干饭。
尽道丰年瑞,
丰年事若何。
长安有贫者,
为瑞不宜多。
晚唐时铮铮气骨的诗人罗隐,写下了这首饶有兴味的讽刺诗----《雪》,不晓得道出了多少人的心声。都说“瑞雪兆丰年”,瑞雪当然是老百姓所盼望的,可是丰收了又怎样,能给他们带来什么福泽?苛捐税赋一交,已所剩无几,饥寒的百姓照样饥寒,走投无路,求告无门。丰收与否,与贫民们有什么干系?不过是丰歉同悲。
这样的大雪,到底是“瑞”,还是“灾”?
童年那场大雪下得起劲时,我还没读过这首诗,尚未受到它的教育和开化,但看了小伙伴冻得受不住的样子,也从心底生出一点浅薄的愿望,雪啊,虽然我喜欢你漫天漫地的样子,但,还是别下那么大算了。
当美与苦难起了冲突,我宁愿不要那点苍白的美。
注:原题目《那年那雪》,博友蓝墨水说,有些直白,不如用文章第一句“雪花不是花”。我想了想,决定采纳她的意见。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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