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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椰城》2023.9【三重奏】| ​ 塔普伦寺(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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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从吴哥窟旅行回来之后,叶新声的床头就多了张照片。塔普伦寺树抱屋,电影《古墓丽影》取景的地方,树与屋不分彼此。照片放在床头看着有些诡异,但她从来没有问过。

整理叶新声遗物时,她琢磨了一下这张照片。最后把它放进装骨灰盒的袋子。她打电话告诉陈鸿宇,叶新声走了,问他能不能帮忙把骨灰埋在小白楼。

“现在墓都统一迁往公墓,就算在你家院子里也不成啊。”陈鸿宇语气中有勉强的镇定。他真没想到叶新声走得这么快,自从上次得知叶新声查出肺癌,这才刚满三个月。

“不用起墓,埋下去就行。”她说话向来干净利落。

“这样也行?”

“行。”

陈鸿宇特地借了辆摩托车去高铁站接她,车上绑着把大铁锹。锃亮的铁锹映着她那张带着疑惑的脸。

“开汽车去小白楼容易暴露,摩托车好隐藏。”陈鸿宇轻声说,这口气像是去做贼。

小白楼建在老沪杭公路边,背靠鸡笼山,弯弯曲曲的柏油路两侧种满榆树,一头往西去杭州,一头往东奔上海。

通向小白楼的岔路跟老公路形成一个夹角,山涧的溪水汇流而下,流过茶树地,在开阔处形成浅滩。水深处不过半米,浅处则刚没过脚踝。水质清澈,倒映着两边的榆树和水杉。夏天,这是镇上小孩子们嬉水玩闹的天地,还能搬开水底的几块石头寻找螃蟹。

小白楼置身于茶树林中,当初叶新声把盖好的房子全涂成白色,是为了在这绿色之中凸显出来。镇上的人都管这里叫小白楼,小白楼已经不单指一幢房子,而是成为一个地名。

小白楼的院子没有围墙,堆一圈形状各异的大石头算是边界,石头与石头的缝隙里,洒着不同颜色的蜀葵。院子里还有一棵很大的海棠树,是叶新声从别的地方买回来的。每年春天,粉白的海棠开花,就像春天的一场雪,许多人都喜欢驻足在远处看这美景。她则在深夜拿着竹竿敲打海棠,把花打落在地。

她解下头盔,看到小白楼的刹那,塔普伦寺这几个字就从脑海里冒出来,她有点不敢置信。

房子的一侧倾斜坍塌,瓦片顺着倾斜的坡度堆积,层层叠叠如沉积岩,蕨类在上面长得郁郁葱葱。窗框歪斜,像被人打歪的嘴。构树以九十度弯折的姿态从窗里爬出来,顶着一头的枝繁叶茂。她注视着它,这个侵占者,侵占她曾经的卧室。它把根须扎进潮湿的墙体,汲取少女的眼泪,彷徨、秘密、倔犟,长出了肥壮的绿叶,如今带着洞晓秘密的神情,桀骜不驯地注视着眼前这个中年女人。

“有一次台风来,掀翻了一侧的屋顶,没有及时修,房子进水,然后就坍塌了。”陈鸿宇说,“我当时还发信息给你,你忘记了?”

她印象中是有这么一回事。不放在心上的事,总是会被时间吞没。如今,小白楼这个称呼大概很少有人再提起,风雨剥落墙体,如同时间剥落记忆。

院子曾经靠近屋子的地方进行过水泥硬化,如今成了沙土,整个院子杂草丛生,野草像集聚的难民,高高低低簇拥着。跟它们呼应的还有蚁巢,野冢般在杂草中闪现。

她的目光在院子中间来来回回穿梭,终于想起来,自己在找什么。

“海棠呢,那么大一棵海棠也死了?”她有点纳闷,甚至莫名地有点生气。

“被人偷挖走了,我发现时只剩一个大坑。”陈鸿宇现在在县城工作,只有周末才回甪镇陪父母吃个饭,他开车经过公路时瞥了一眼,这才发现,海棠树被人挖走了。

“那石桌我倒是知道在哪里。”陈鸿宇绷着一脸的笑。

“在哪?”她环视了一下四周。

“镇上三渡桥洞下。”陈鸿宇说,“那群喜欢打麻将打牌的人,叫了辆三轮车,把它搬到桥洞下,现在桌上都包浆了。”

“那倒是个好去处。”她走到房子跟前,往前走了十步,杂草上踩踏出一个圆圈。“就挖这里吧。”

“你现在还会看风水了?”

她转过身,朝着挤变形的窗口指了指,“当年,我从窗口跳下来,就落在这个地方。”

陈鸿宇顺着她的指点,看了看构树占据的窗口。他本来想说,当时你可够任性的。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他清除狗尾巴草,开始挖坑。

他们在坑底垫上黑色麻布,再小心翼翼把陶瓷罐放进去,上面盖上红绸布。填土,踩实,点燃香和蜡烛,供苹果还有核桃糕。两个人无声地做着这一切。气氛因为沉默而肃穆,陈鸿宇尽量克制脑海画面的闪现:当他和她还是少年时,两个人刨坑烧野米饭。

“你看看这个。”她打开黑色手提包,从里面翻出一张照片递给陈鸿宇。

“这好像是吴哥窟寺庙的照片?”陈鸿宇说。

“塔普伦寺,《古墓丽影》。”她说。

“叶老师还喜欢安吉莉娜·朱莉?”

她摇摇头,朝着房子抬了抬下巴说:“你看,像不像?”

陈鸿宇盯着照片看了一眼,又扭头看看房子,神情有些惊讶。

她拿出打火机,照片顷刻蜷缩,化成灰色的蝴蝶。轻飘飘地,一阵风就给了它力量,它鼓动翅膀。刚一升空,风骤然停了,不偏不倚就停栖在窗口构树的叶子上。可灰蝴蝶实在太轻了,它轻轻散去自己的翅膀,静静地落进草丛。

她极其小心地把灰蝴蝶的散片找回来,轻轻地埋进土里。虽然,她知道,叶新声不需要再借塔普伦寺的照片来遥想小白楼,因为,从此,他可以永远跟小白楼住在一起,永远。

十多年前,她和叶新声去吴哥窟,坐着带顶遮阳棚的三轮车,从一处废墟去往另一处废墟。这是他们第一次出国旅行,也是为数不多的共同旅行。他们车的电瓶出现问题,滞留在塔普伦寺。游客散去,叶新声在暮色黯淡的光线里坐下来,好似一帧剪影。他属于那里,沉浸在时光永恒的国度里。她不可避免地想到,当年,他们离开小白楼的前一个深夜,叶新声就坐在院子外的石头上,星光下的他也是如此,一动不动,凝视着小楼。

她是有机会的,在他与塔普伦寺的一起沉潜到黑暗之前。她可以走过去,坐在他的身边,跟他聊小白楼,聊她从来不愿意面对的过去。可是,她没有。

“叶老师,抽支烟。”陈鸿宇点燃了两支烟。

“他有一天跟我说,看着香烟我不想抽了。”她盯着地上的香烟,“那个时候我知道他不行了。”

“印象中叶老师好像很少抽烟的。”陈鸿宇从嘴里吐了一个烟圈。

“你不知道,他后来越抽越凶。”

她无法忘记那一幕:推门进他的房间,烟气缭绕,而他被烟包围着,似乎马上要腾云驾雾而去。她非常生气,说要在房间里装烟感,只要他一抽烟就报警。

她总是习惯用强硬的方式逼迫叶新声。这些天,叶新声死亡的感觉压倒着她,她知道在她所处的真实时间中,他再也不会出现,他变成了灰。她无法跟一堆灰进行对抗。

她盯着陈鸿宇吐出的烟圈,它在空气中慢慢地扩大,升至头顶。这些烟气经过嘴,喉咙,进入体腔,进入皮肤、血液、骨骼,去往更深层的地方,而那些地方,一定是痛苦停驻的地方。

她跟陈鸿宇要了根烟,点燃。她呛了一口,嘴里全是辣味。小的时候她抽过一阵子烟,躲在各个地方抽。叶新声抓到她,把香烟扔到地上,用鞋踩烂,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自那以后,叶新声有很多年不抽烟,直到他们离开这里。

“他现在终于可以摆脱我了。”她把烟灰弹到地上,注意到一只体型硕大的山蚂蚁爬过。

“你不知道,叶老师欠着我一顿酒,这下,我也讨不回来了。”陈鸿宇拔了根草逗蚂蚁。

“他说请你喝酒?”

“是啊,你那个时候经常玩失踪,躲藏起来,叶老师就差我去找你,他对我说,等我长大了,就请我喝酒。”

院子里曾经就有许多山蚂蚁,她观察过它们搬家,采集食物,营造庞大精密的住宅。它们日复日地劳累奔波,她可以用水滴困死一只蚂蚁,用树枝轻易地摧毁它们的家园。

“你肯定想不到,他最后给我的是什么。”她猛吸一口烟,两颊凹陷下去,深眼眶里的眼睛在蓝色烟雾中看上去更加深邃。

“什么?”陈鸿宇问,一只山蚂蚁从狗尾巴草爬到他手腕。

她把香烟换到左手,右手伸进口袋,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墨绿色丝绒首饰盒。盒上的植绒在岁月里变得稀薄,失去光泽。

她打开盒子,小心翼翼,郑重其事,如同在展示一个魔法。黄金戒指,交叉的枝叶托着颗玫红色的宝石。是个并不惊艳的魔术。

“叶老师留给你的?”

“不是,是给江书虹的。”她把戒指取出来,对着阳光端详红宝石。

“谁?”

“江书虹,江老师。”

“叶老师这是什么意思呢?”陈鸿宇把草一扔,甩掉手上的蚂蚁。

“只有他自己知道是什么意思。”她从盒子底部抠出一张发黄的纸片递给他。

是张收据,上写着购买的金额,首饰店的名字,还有一个遥远的时间。

陈鸿宇知道这个打金店,曾经就在他家裁缝店的斜对面。

她扔掉烟头,用舌尖轻轻舔舐嘴唇,仿佛香烟在嘴唇上镀了一层膜。乡野秋天的天空似乎要明净些,如丝带般的航迹云按图索骥般牵引着视线,一群鸟在最远的天际翱翔,像是用灰黑的画笔轻轻勾勒在烟青的画布上。画布极限处,冷峻黛色的群山出现,再往近处,深绿色的山体中开始点缀各种层次的黄色和红色。它们都有名字,她不知道,叶新声是知道的。

02

她准备洗热水澡,边脱衣服边想,一会要去陈鸿宇家,要给莲英买酥糖。

她知道莲英爱吃这种糕点。有个深夜,她跟叶新声争吵,没吃晚饭就跑出去了。四处闲逛累了,就跑到裁缝铺。陈鸿宇一家正在里屋吃饭,她熟门熟路钻进裁衣台下。

陈鸿宇家给她的感觉,特别是妈妈莲英,像一种温柔的小动物,在这个遍布扎人的荆棘的镇上,她总能在裁缝铺里寻到温暖的所在。

临街的木制两层小楼,是陈鸿宇太爷爷亲手建造的。里屋作厨房和餐厅,外屋沿街店面,开成衣店。莲英踩动缝纫机,嗒嗒嗒;丈夫负责裁布,剪刀在布料上剪出口子,哧,一声长音。房子柱础上留有虫蚁居住过的痕迹,墙壁上说不清年份的挂历纸稀薄成了浆糊,还有吱嘎作响的楼梯。昏暗老房子混合了几代人生活的痕迹,散发着古老的气味。

有很多次,她钻进裁衣台下面,坐在厚厚的废布堆里,在老房子的各种声音与气味中,不知不觉入睡。

“躲这么好?”她一觉醒来,发现莲英正蹲着身子跟她说话。

她有点不好意思,打算钻出去。莲英却躬腰钻了进来。两个人坐在一堆碎布头里。莲英给她一包酥糖,示意她吃。她犹犹豫豫拿在手里,知道吃这糕点会掉得满身满地。莲英看出她的心思。打开包装,摊在手心,食指和拇指捏起一摄酥糖放进嘴里,有滋有味地吃起来。她也拆开包装,学着莲英的样子吃。哪怕再小心,酥糖粉沫状的碎屑还会落到纸上。莲英伸出舌头,慢慢地将纸上的芝麻粉和糖舔舐干净,她也照作。她以前是不喜欢吃酥糖的,可是在莲英的示范下,她觉得这种糕点有了温柔的魅力。

她从来没有在叶新声身边有过这样被温柔降服的感觉。

她走进浴室,调高水温,有些烫皮肤。水蒸汽迅速蕴满了浴室,她涂洗发水,搓出许多泡泡。泡泡跑进眼睛,扎针般疼痛,她开始哭,蹲到地上,水冲击在背部,她哭得很大声。

这是叶新声走后,她第一次哭。

叶新声这么迅即地离开,好像这几十年的陪伴都是表像。唯一的真相,他就是想逃离。叶新声作为她的父亲,抚养她长大,帮她带孩子,开书法培训班,赚的钱都交给她,这样的父亲算是尽心尽责。可她知道,在父亲这层外衣之下,沉默寡言的他正在酝酿一场彻底地报复,来个反叛的大逃亡。好几次,她发现行李箱被擦得锃亮,衣物叠在里面,在她打开门的刹那,会产生恍惚感,叶新声已经离开。

半年前,叶新声开始变瘦,形销骨立,她感到害怕,强制带他到医院检查。两家当地数一数二的医院得出相同的结论——肺癌晚期。

手术已经没有意义,其他的方案,或许可以延缓生命,但身体要承受痛苦也是加倍的。

她要他接受治疗。

“哪天,我真的撑不住了,再送到医院。”叶新声说。

“到时送去还有什么用?”她朝他吼。

“现在送去也没有用。”叶新声说话的语调一直很平静。

“那不一样。”她喊着。

“小月,无论哪种选择都没有意义了。”他声轻但执拗。

灰暗狭小的房间,争论声让房间外的丈夫和儿子感到不安。只是她和父亲都明白,他们所要争论的从来都不是这些。

叶新声很痛苦,在医院最后的几天,声音从他嗓子里消失,接着是视力。或许,他预料到这样的结果,在视力尚还能认得出她时,把一个信封交给她。

信封里是一张银行卡,还有份遗嘱。

遗嘱上写着:我死之后,骨灰分成两份,一份随你处置,另一份一定要送回甪镇,葬在小白楼的海棠树下。

另起一行:床头柜第二个抽屉有个首饰盒,里面的戒指请你代我转送江书虹。

言简意赅。

她拿着遗嘱,再也不能跟叶新声讨价还价争辩什么。凌晨,她站在病床前,看到他两只手伸向空中,一直试图在抓取什么。她去握住他的手,他愤怒地甩开,然后继续摸索。隔壁病床的护工悄声说,她照顾过几个临走的老人,都会出现这种情况。

她不知道父亲在生命最后的时刻,想抓取些什么。

03

陈鸿宇来接她吃晚饭,看到她眼皮浮肿,知道她哭过。不过他深知她要强的个性,不会点破她。

两个人一路从新街区走到老街。甪镇发展很快,规模庞大的工业园区,流动人口一多,许多商业就起来。镇上什么都有,肯德基、麦当劳、特色餐厅及商场。

她保留着离开甪镇时的印象:一条河,河上三座石桥。桥的名字很有意思,一渡桥,二渡桥还有三渡桥。赶上收蚕的时节,桥下划过船,船上装着雪白的茧,到三渡桥码头上卖给收购站。河两边是街,木头房子,许多家馄饨铺。早上生炉子,炉子就放在路上,烟一起,整条街就像起了雾。还有个电影院,门前两棵大雪松,邮局是以前大户人家的庭院,里面种着高大的广玉兰和金桂树。

如今小镇开发旅游,年代久远的电影院和邮局都焕发出新生命,变成咖啡馆和民宿。

二渡桥的桥堍上,头发花白的女人抱着孩子坐在一张竹椅上。孩子两三岁,额头贴着退烧贴,脸红通通的。

孩子把手指伸在嘴里,出神地注视着缓缓走着的两个人,眼睛因为发着烧看上去晶晶亮。

她看了眼孩子,他把手指从嘴里拔出来,带出一长串口水。

“你这口水都可以去加工粉丝了。”陈鸿宇跟孩子开玩笑。

“你小时候不也是这样?口水大王。”孩子的奶奶忍不住揶揄陈鸿宇。

上了年纪的女人把目光落在她的身上,起初她以为是陈鸿宇的妻子,结果发现并不是。

“这是叶老师家的女儿?”女人不敢置信地看看她,又看着陈鸿宇问。

“这样也能认出来?”陈鸿宇调侃地说道:“不是说你走到菜场就忘记买菜的吗,记性咋这么好?”

女人有点激动,抱着孩子站起来。“长得像啊,叶老师是深眼眶,高鼻梁,这不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嘛?”

“我和我爸是长得像。”她说完就朝小孩子招招手,迅即地扯过陈鸿宇的胳膊,两个人逃似地过了桥。

女人本来还有很多话,结果被晾在空中。她不甘心地,操着大噪门跟附近的人说:“叶老师的女儿回来了,我刚才看到啦。”

“叶老师女儿啊,桥洞下的打牌的石桌还是她家的呢。”

“叶老师没回来吗?他都多少年都没回来了。”

“叶老师女儿跟小宇在一块呢,你们看,两个人走到河对岸了。”

“他们小时候就天天在一起。”

她和陈鸿宇无奈地相视一笑。

河对岸的声音越来越大,连河水仿佛都变亮了,带着点夕阳余温,遥远的小镇街巷在遥远的时日里跳荡。

少年陈鸿宇手长腿长,篮球打得好,跑步像豹子。他喜欢一边跑,一边脱衣服,随手扔。风太大,被扔的校服飞起来,她正穿过操场,校服就蒙在她脸上。

或许是惊吓,或许是衣服上强烈的汗味,她一头栽倒在地。愤恨不已的她卷了校服跑回教室,找出剪刀。慢条斯理地用圆规在衣服背面大大小小地画圆,按规律排成列,然后把这些圆剪下来。

校服背面变成了镂空,是一个由圆形排列的三角形矩阵。等陈鸿宇跑过来小心翼翼地要校服时,她大方地将叠好的校服送还给他,顺便递给他一个袋子,里面是剪下来大小不一的圆形布头。

莲英花了一个晚上,把这些圆圈缝上。好长一段时间,陈鸿宇有个性的校服总为他吸引更多人的目光。

她当时是个孤傲叛逆的女孩,长得漂亮,脾气很差,谁也不敢招惹她。

自从穿着被剪的校服,陈鸿宇仿佛被施了咒,总是情不自禁跟在她的身后。她骑车,他就骑车。她放学不一定回家,骑车去很远的地方,田野,山里的某个水库。陈鸿宇照跟不误,慢慢地,两个人好像成了一道风景。学校里几乎人人都知道,他们两个在谈恋爱,背后总是指指点点。

她并不在意,或许从婴儿期就习惯了别人的指点,那个时候她总想干点让叶新声不痛快的事。

她出生之前的事,她不太清楚。只听说爸爸爱妈妈,才要求分配到甪镇工作。但妈妈很快移情别恋。所以她从一出生,就流传着她不是叶新声所生的传闻。镇子这么小,一阵风就从镇南吹到镇北。况且,她的父母都是老师,代表着小镇上的知识分子。她很小就感觉到这个镇上人对她存在的偏见,人们常常用嘲笑、同情的眼光看着她。

她父亲去家访,她一个人坐在黑乎乎的窗下,听到一个男人和一女人的谈话。那男的说,叶老师的女儿长得好看。那女的说,瞧她的眼睛,她会变坏的。她母亲是什么人?

她抑郁寡欢地生活,呼吸着那种沉闷、窒息的空气。整个童年时代一直感受着这种敌意,她也满怀着敌意。

七岁,她妈妈搭上去往省城的汽车。她这辈子都没办法忘记那个黄昏,太阳的光芒已经失去热度,破旧的大巴停在沪杭公路的站台旁。她妈妈朝着大巴走去,她知道要发生些什么,她赤脚飞奔,一边跑一边回头,招呼爸爸赶紧。她声嘶力竭地喊,希望爸爸能赶上她的脚步,能拦下妈妈。可是叶新声却故意很慢,在赶上她的同时,抓住她的肩膀。大巴车缓缓地开过,她看到整个车上的人的目光,唯独没有看到妈妈。

她撕心裂肺地对着爸爸喊叫,充满着愤怒。哪怕成年之后,她理解,当时叶新声根本拦不下妈妈,但她依然责怪叶新声。

从小学到初中,她一直怀着颗愤怒的种子与叶新声生活。年纪越大,脾气越古怪,要不天天不讲话,一讲话便是争吵。

省城的姑妈来看望她,开解她。她跟姑妈提要求,要离开甪镇。姑妈说,这好办,省城有高中的美术班,可以招收各地有美术特长的学生。她开始拼命学习素描、色彩、速写,镇上的教育资源并不丰富,她每周末都坐公交车去县城学习。

叶新声很高兴,觉得她懂事了。但他并不知道她真正想要的一切。她如愿考上了省城高中的美术班。接着,她向叶新声提出要求:他要随她去省城。

叶新声用打量思索的目光注视她。他还是了解自己女儿的,但并不想屈服,不想离开甪镇,离开小白楼。

她坐在窗口。

“如果你不去,我就跳下去。”十六岁的她冷静决绝。

叶新声沉默又惊恐地看着她。

她一直都不缺乏勇气,她知道如果自己不争取,她就会失去一切。她跳了下去,脚踝处骨折。

叶新声屈服了。

于是,她用自己的方式把叶新声绑在身边一辈子。

夕阳西下,镀亮老街上的每一块青石板。她看到那个叛逆的少女,如此倔强,想用一生的力气去抵抗。抵抗什么呢?时间?叶新声?别人的闲言碎语?还是那个缺乏安全感的自己?

“你看,新换的招牌。”陈鸿宇注意到她的失神。

古色古香的一块木板,上面写着字:莲英成衣店。这字看着一笔一画,异常工整,看着还有些稚拙。下面有行小字,专业成衣三十年。

“这字是我五年级写的,我妈留下来,说以后当招牌。”陈鸿宇口气自豪。

时光对一些人总是很苛刻,但对另一些人却能轻易地饶过。莲英几乎没有变化,她觉得二十多年前的莲英就是今天的模样,一头齐耳短发,短发下露出金耳环,圆润得几乎向外鼓的脸,连丝皱纹都要细心去找。

“小月。”莲英拉起她的手,放在自己的两个手掌中。握手的方式充满着两个女人之间的小秘密。

陈鸿宇的爸爸特地做了甪镇的传统菜:猪脚炖毛豆、清蒸锱鱼、红烧茨菇、油渣芋头汤,还有两个蔬菜,点心是南瓜馅的馄饨。

南瓜馅馄饨,这道叶新声曾经爱吃的点心。他们住在小白楼时,院子外空地种青南瓜,他刨成丝,煸熟,包入馄饨皮。水沸后蒸五分钟,晶莹可破的皮,包裹着黄绿。在他们离开甪镇后,他再没有包过南瓜馅馄饨。不只是这个,他似乎把他曾经热爱的都留在这里,她带走的只是一个叫叶新声的人。她结婚生育后,叶新声跟她提过,他想一个人住。她不同意,她始终都不同意。无论她搬几次家,永远有他的一个房间。

叶新声像个微小的影子跟她生活在一起,除了带孩子,做饭,关于家庭的任何事务,他从来不参与,永远像个局外人一样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大年三十,她和丈夫还有孩子在客厅看春晚守岁。叶新声不热衷看电视,他在自己房里。隔着一层薄薄的墙壁,相声让三个人笑得前仰后合。她不知道,那个时刻,房间里叶新声正在干些什么。

“叶老师当年样貌是出了名的好。”莲英最有发言权,“冬天做呢子大衣,一套上,活脱脱的模特架子。”

自妈妈走了之后,就有许多人来给叶新声做介绍。她发现,叶新声跟教英语的江书虹时常在一起。她回家,看到两个人在海棠树下包馄饨。海棠花正开,江书虹说,这样的日子是诗里的日子。她看到叶新声的脸,笑得比花还灿烂。

她心里冒腾出火焰,无法扑灭。深夜找了个竹竿将海棠花全部打落。她不喜欢江书虹,那个女人总是喜欢穿黑白拼色的皮鞋,当时的潮流。她觉得难看讨厌。

“阿姨,你知道江老师现在住在哪里吗?”她记得以前江书虹来莲英店里做过旗袍。

“应该还住在县城吧,好多年都不来这里了。”莲英说,“她上一次来让我帮她改旗袍,当时人好瘦,衣服都撑不起来。”

“具体住在哪个小区?”陈鸿宇问。

“小月要去看江老师吗?她以前留过电话,就是没有存在手机里,我等会翻一下本子就能找到。”莲英已经在琢磨电话是写在哪个记录顾客尺寸的本子上了。

“我爸让我去看看江老师。”她说。

莲英点点头,“他们可是老同事。”

“她也是个可怜人,当时你们走得急可能不知道,她骑车摔到浅滩,摔晕过去啦。她在水里泡了大半夜,后来还是一个晚上抓黄鳝的人给发现送到医院的。谁也不知道她当时正怀着孕,有两三个月了吧,结果不只是流产,而且大出血,子宫也没保住。大家都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江老师也不肯说。总之,这件事传得真难听,后来江老师就调到别的中学教书了,结过婚,因为不能生育孩子,后来闹矛盾就离婚了。”

“那她,一直是一个人吗?”她问得小心翼翼。

“我也是听别的人说起,好多年都没碰到,不知道情况。”莲英说。

她看了看陈鸿宇。

陈鸿宇盯着南瓜馄饨。

吃过晚饭,她等不到莲英找出电话号码,说要出去散步。莲英看她神色有异,对陈鸿宇使了个眼色。

陈鸿宇赶紧跟出去,他本可以追上她,可始终保持着十几米的距离。她知道他跟着,刚开始走得比较缓,后来步子越来越急,仿佛带着怒气,走过一渡桥,二渡桥,走过三渡桥。出了老街,她简直像要飞起来,瘦削的背影,束着马尾辫,米色的风衣下仿佛是用来控制平衡的尾翼,像极了十五岁嚷着要离家的那个女孩。

她穿过沪杭公路,摆脱了镇上的灯光,走入模糊的昏暗之中。

此刻的浅滩沉寂在黑暗中,只有过路的汽车在公路上驶过,瞥过来的灯光像一只眼睛在水面睁开,瞬间又闭合。她有点累了,倚靠着杉树坐下,低垂着脑袋。

“如果当时江老师没有发生意外,在这个世上,或许我还有一个亲人,弟弟或者妹妹,你说对吗?”她的声音缥缈在夜雾之中。她也不太确定,这个声音到底来自哪里?

陈鸿宇靠着另一棵杉树,他摸索着香烟。

“你以前就知道这些事了。”她用的是肯定句,如果当时他告诉她,结局会不一样吗?

陈鸿宇用火机点燃了烟,明灭的烟火,像黑夜里的萤火虫。

上弦月升起,微白的月光倾泻在浅滩及树木之上,但如此微弱,并不能驱散越来越浓的,像是随意蒙在它们的轮廓上的夜色,而水显得温柔平静。这么浅的水,至多就是到膝盖的深度。十六岁的他们当时也是这么想的,那么浅的水。

那个晚上,也跟今天这个晚上一样,没有明亮的月光。她第二天就要离开甪镇,脚上绑着石膏,他开摩托车载她去散心。岔路上,江书虹骑着自行车迎面而来。

她莫名其妙就生气,推攘着他的肩膀。他喊她别推,会摔跤。少年理解她莫名的躁动,他闪着远光灯,急剧地闪动,又按响喇叭,试图惊吓江书虹。

江书虹慌乱地用手遮挡灯光。他加快车速,她紧紧抓着他的肩膀,呼啸地从自行车身边擦过。他们听到自行车滚落到浅滩的声音,于是停下摩托,关闭车灯,两人转着脑袋往身后模糊地黑暗中望去。

“什么也看不见。”她说,“走吧。”

他拉紧油门,夜色中,引擎轰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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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作者简介:远人,1970年出生于湖南长沙。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有诗歌、小说、评论、散文等千余件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上海文化》《随笔》《天涯》《山花》《文艺报》《创世纪》等海内外百余家报刊。出版有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集、评论集、诗集、近体词集、传记等个人著作30余部。曾获湖南省十大文艺图书奖、广东省第二届有为文学·奖金奖、深圳市十大佳著奖等数十种奖项,有部分作品被译成英文、日文、匈牙利文译介海外,在多家媒体开有专栏。现居深圳。

莫飞的这个短篇写得极为精致,也极为经济。

小说要描述的是父女两代人的情感冲突,作者匠心独运的是,小说一开篇,就是父亲叶新声的去世。女儿小月的出场令人颇为诧异,她从来没问过父亲为什么要在床头放上塔普伦寺树抱屋的照片,而且,在整理父亲的遗物时,小月的举止也显得颇为冷漠,仅仅将照片放进装骨灰盒的袋子,并给童年好友陈鸿宇打电话,希望对方来帮忙将骨灰盒埋在老沪杭公路边的小白楼。她的所有言行,都令人看不到父亲去世给她带来了什么伤悲。

这个开篇提示了读者,女儿小月对父亲叶新声抱有的冷淡。

两代人之间有隔阂并不令人意外,意外的是,小月在与父亲相处时,总有作对的成分。譬如父亲生前在小白楼种有一株很大的海棠树,当它成为无人不爱的美景时,小月会在深夜拿竹竿把花打落在地。这就令人感觉小月对父亲似乎抱有一定程度的憎恨。

随着陈鸿宇的出场,小说进一步加剧了小月对父亲的冷漠。如果不是听到陈鸿宇的讲述,小月甚至不知道那株海棠树早已被人挖走,父亲的石桌也被喜欢打麻将打牌的人搬到了桥洞下。更令人惊异的是,当小月对陈鸿宇说“他现在终于可以摆脱我了”时,给读者一种父亲对女儿同样抱有厌恶之情的暗示。至于父亲厌恶女儿什么,作者没有交代,在读者那里,也好奇父亲对女儿的情感究竟有过什么样的表现。

作者惜墨如金的叙述不无加缪《局外人》的语言风格,不参杂任何情感因素,只有冷静的呈现。但加缪笔下的莫尔索是对外界一切都抱以漠视的时代人物。在莫飞这里,则是为了将人物的经历处心积虑地纳入小说框架,用昆德拉的话说,小说就是要通过“特有的方式,特有的逻辑”来揭示“内在发生的事”和“情感的秘密生活”。

整篇小说,也的确就是对小月“情感的秘密生活”的深入。

小说特别出彩的有两点,一是作为男女主人公的小月和陈鸿宇,二人虽然青梅竹马,却不是一对恋人,哪怕小说中没有出现他们各自的生活伴侣,读者还甚至不知道他们各自的伴侣是谁或有没有伴侣。作者感兴趣的根本不在这里,反而将小月从小与陈鸿宇家的关系进行了不厌其烦的描述。这就带出了陈鸿宇的母亲莲英。莲英在小说中的位置不能低估。从小月童年时就喜欢去莲英那里又是一处伏笔,令人看到小月从小对母爱的缺失。但她不是没有母亲,而是她父母离婚了,这些往事的信手拈来体现了作者对小说技法的娴熟,也挑明了小月对父亲的憎恨根源。作者的高明之处,在于没有说明小月父母离婚究竟谁对谁错,长辈的情感波澜对晚辈造成的影响太过深刻,这也是小月在决定去陈鸿宇家前突然痛哭的缘由——不仅仅是因为父亲去世,更多的是想起莲英时不可避免地想到自己的母亲离开。

在作者那里,因为情感缘由的展开,出现了一系列蒙太奇笔法。读者会情不自禁地跟随作者不停转换的场景看到小月的一些重要生命片段——她母亲离开时,父亲是如何故意追不上;她如何从莲英那里得到母亲的感觉;她如何与陈鸿宇有初恋的感受。但作者根本无意于他们的情感发展,而是紧紧扣在小月失去母亲后的性格变化。哪怕她剪碎陈鸿宇的校服,也是一种变化的出现,更激烈的行为则是她用跳楼威胁父亲带她离开留下痛苦记忆的故乡——她也果然跳了下去,实现了离开的愿望。而她最隐秘的愿望则是希望将父亲与自己捆绑在一起,开始了对父亲情感的监视和霸占——这点她也实现了。作者的运笔令人读来惊心动魄,“叶新声像个微小的影子跟她生活在一起,除了带孩子,做饭,关于家庭的任何事务,他从来不参与,永远像个局外人一样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大年三十,她和丈夫还有孩子在客厅看春晚守岁。叶新声不热衷看电视,他在自己房里。隔着一层薄薄的墙壁,相声让三个人笑得前仰后合。她不知道,那个时刻,房间里叶新声正在干些什么”。

这段文字信息量巨大。父亲从此失去了自己发展新的情感的机会,小月则以这一方式惩罚父亲对自己母亲的拒不挽留。而且,她与陈鸿宇之间的情感也有了并未发展的现实呈现。令人难以接受的是,父亲始终尽着对女儿的责任,女儿却始终以自己童年受到的伤害来报复父亲。从这里来看,小说很像为弗洛伊德的童年理论进行了一次有说服力的回应。

小说写到这里,终于出现了叶新声遗物中为什么会出现要给一个叫江书虹的女人留下戒指的细节。江书虹是叶新声的同事,二人的感情还没有来得及发展就被小月强行打断——到这里读者能够看到,这篇小说的真正主人公应该是叶新声和江书虹,作者极为高明地没有将笔触直接指向他们,而是通过小月因为父亲留下给江书虹戒指的线索想找到后者,但从莲英的叙述中得知,江书虹因骑车摔入浅滩,在水里泡了大半夜才被人发现送往医院,这时才发现她已经怀孕而流产,事后江书虹调到了别的学校,后来虽然结过婚,却因不能怀孕而终至离婚。至于现在,已无人知道她的下落。

小说的最后一层迷雾也随之揭开。导致江书虹摔入浅滩的人竟然就是小月和陈鸿宇。当时的小月憎恨江书虹与父亲的接近。这场悲剧的后果到多年后的今天才揭晓。小月既不知道江书虹当时已经怀孕,也无法最终确定她怀的孩子是不是自己父亲的,当时她还小,被意气和戾气充满,现在因父亲的去世而终于能体会情感的复杂,但一切都已无法挽回。

借助这篇小说,作者深入了一种情感的可能。人总被自己的情感支配,也就总做出一些超出情感控制的事。小月因为父母的离婚而怨恨父亲,这是支配她的情感核心,看似她控制了父亲,却终究控制不了父亲死后遗嘱所包含的情感。其实在读者这里,也无法确定江书虹所怀的孩子是不是叶新声的,这就使这篇小说被一种可能性构成的张力充满,小说不需要揭开所有的底牌,因为生活本身就有无法揭开的无数张底牌,给出答案的小说往往会觉得张力不够或者松弛,是因命运总有一种不易捕捉的神秘为人生提供无数可能的侧面。

所以说到底,一篇成功的现代小说,往往不提供唯一,而是唤起读者心中的无数种可能。莫飞这篇小说是很好的证明。

抵抗时间之殇(评论)

作者简介:石凌,甘肃灵台人,陕西文学研究所特聘研究员,《作品》杂志特约评刊员。在《文艺报》《北京文学》《作品》《飞天》《延河》等报刊发表评论文章。散文集《素蓝如瓦》获第五届黄河文学奖,评论集《一川巨流贯风烟》获甘肃省第三届文艺评论奖,长篇小说《支离歌》获第八届黄河文学奖,评论作品获第二届“傅雷杯”全国文艺评论优秀奖、 《作品》杂志铜奖等。

莫飞的小说《塔普伦寺》以节制的语言将主人公因童年缺失母爱造成的创伤通过回放展示出来,又让主人公带着救赎之心回到生命的原点寻找真相。与其说这是小月替父还愿的回乡之旅,毋宁说这是让她彻底摆脱童年阴影的救赎之径。小说从小月的父亲叶新声的死写起,以倒叙手法,抽丝剥茧般,把两代人之间的恩怨情仇一丝丝剥离开来,让读者带着寻找源头的兴致一路前行,读到最后,得知真相的同时,亦对人生的真谛有所悟,有所思——生命是一道峡谷之间的闪电。人终其一生,都是靠峡谷里那道稍纵即逝的闪电给予的力量活着。这道闪电就是爱。童年得到过双亲丰沛的爱,这个人就获得了爱的能力,成年以后就会把自己变成爱的源泉向外输送爱。如果一个人在童年缺失了爱,就需要一生去治愈。缺少爱的人生就像在茫茫海面上行驶的孤舟,恐惧与焦虑如影随形,一旦触发,人就会歇斯底里,产生巨大的破坏力,给自己与他人造成更深的创伤。小月与父亲相依为命几十年,却各自行驶在自己的茫茫海面。小月作为女儿,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向父亲索取。父亲的人生却没有退路,风暴来袭,只能自己默默承受。小月与父亲相处的模式像极了生活中很多人与父母相处的模式:儿女理所当然地索取,父母无怨无悔地付出。从这个意义上审视《塔普伦寺》,不仅是叶新声用以安放灵魂的驿站,也是所有为人儿女者需要反思的寺院。

 《塔普伦寺》以简洁、诗性的语言剖析了小月内心的缺陷,以及形成缺陷的原因。小月七岁时,母亲移情别恋离家出走。缺失了母爱的小月从此变得敏感、孤僻、叛逆,她把这一切看成是父亲的过错,她要从父亲身上加倍索取她失去的母爱。当她以跳楼要挟父亲满足她的心愿得逞以后,她的控制型人格一天天加固,在父亲面前,她像一个霸道的帝王,不断地对父亲提出过分的要求。她知道父亲与英语老师江书虹相爱,却以死威胁让父亲放弃爱情,带她离开故乡,离开父亲的心上人。即便如此,她的心理上仍然没有满足感。在与父亲相处的几十年中,她的控制型人格愈演愈烈,成年以后,父亲明明可以单独生活安享晚年,她却要把父亲与她的家庭紧紧地捆绑在一起,“叶新声作为她的父亲,抚养她长大,帮她带孩子,开书法培训班,赚的钱都交给她。这样的父亲算是尽心尽责。可她知道,在父亲这层外衣之下,沉默寡言的他正在酝酿一场彻底地报复,来个反叛的大逃亡。”父亲与女儿之间,索取与付出一直是单向度的,女儿从未站在父亲的立场上想过他需要什么样的人生,她明知道父亲想回到故乡看看他亲手建造的小白楼,想对他辜负了的人道歉,她却不给他机会……就连父亲的死在她看来都是对她的背叛。如此强烈地干涉父亲的感情与生活,是她内心极度脆弱的一种防御机制。加拿大心理学家加博尔·马泰认为:“控制型人格的本质是极深的焦虑。如果婴儿和儿童觉得需求没有被满足,就可能会形成一种强迫性的应对方式,对每个细节都感到焦虑。当这样的人担心自己无法控制事态时,就会感受到巨大的压力。不知不觉中,他相信只有控制生活和环境的方方面面,才能确保自己的需求得到满足。这原本是对情感剥夺做出的绝望反应,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其他人会怨恨他,他也会因此而自我厌恶。控制欲不是与生俱来的特征,而是一种应对方式。”控制父亲叶新声正是叶小月应对人生恐惧与绝望的方式。“她总是习惯用强硬的方式逼迫叶新声。”

  《塔普伦寺》通过一个闭环式故事把这种方式具象化,巨大的留白与意象的跳跃产生了震憾人心的艺术效果。《塔普伦寺》没有饱满的细节,父母之间的恩怨、父亲与江书虹之间的爱情、父亲与女儿之间的冲突……均未作过多描述,作品把重点放在刻画小月在父亲死后的心理活动上。简洁而富有张力的文字恰如一枚枚埋在文中的地雷,一旦践踏就会令人惊悚。小说开篇以父亲长期保留着一张塔普伦寺的照片作为引子,唤起读者强烈的阅读欲望。塔普伦寺作为电影《古墓丽影》的取景地,以沧桑、古老、埋藏着巨大的秘密闻名于世,这张照片既是打开叶父叶新声心锁的钥匙,也是抵达女儿小月心灵深处的秘密花园的幽径。既是作者借用的美学意象,也是浓缩这对父女几十年恩怨的留白。父女同游塔普伦寺,如同乘上了一辆穿越时光隧道的列车,叶新声从塔普伦寺古老沧桑的游廊里穿过去,仿佛回到了他曾经生活过的小镇,那幢盛放着他的青春记忆与甜蜜爱情的小白楼像遗失在时光深处的一座古寺,把他仅有的幸福与憧憬深深地埋藏。在他不断地放弃自己的梦想甚至独立性迎合女儿的岁月里,在他因无法回归故里不能兑现承诺的日子里,叶新声就靠这张在塔普伦寺拍摄的照片引发的回忆支撑,度过了一个个清冷孤寂的夜晚。女儿小月理解这张照片在父亲生命里的意义时,父亲已经魂归西天。当她带着父亲的骨灰重回小白楼安葬时,看到了与塔普伦寺相似的景致,才走进了父亲的内心,理解了父亲曾经的沉默、妥协与不甘。

好小说是一面镜子。照见世道人心,洞悉人性幽微。读者透过《塔普伦寺》这面镜子可以反观自己的人生,做父母的是否给予了孩子充分的关爱,做儿女的是否站在父母的立场上想过……爱就是无怨无悔地、不计报酬地付出。面对失去母爱的女儿,作为父亲的叶新声一味地退让,付出,最终在女儿的人生中淹没了自己。作为女儿的小月,在几十年的索取中心安理得,从未反思自己对父亲一味地索取会不会造成伤害。女儿一生都没有从童年的阴影里走出来,父亲活着的时候无法跟女儿平等地交流。当女儿带着父亲的遗嘱寻找江书虹送戒指时,才撕开了一段尘封的往事:当年父亲与江书虹确立了恋爱关系,他们已经有了自己的孩子,就在他们准备结婚之际,发生了小月跳楼逼迫父亲离开的事。在亲情与爱情之间,父亲放弃了爱情,选择了亲情,却给江书虹留下了终生伤痛——失去孩子,婚姻不幸。当一个人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对别人造成伤害的基础上,这幸福就得不到祝福。比起自己失去母爱,小月给江书虹造成的伤害更深更大,无法弥补。

小说以悲抑的笔调讲述发生在三个人身上的悲凉故事,意在让读者明白:即使是最近的亲人,心与心之间的沟通也不顺畅。主人公小月要走进陪伴她几十年的父亲的内心,竟然要等到父亲去世以后。堵塞在两代人心灵上的壁垒既是时间之殇,也是生命里那道闪电的缺失留下的黑暗地带。

小说里的陈鸿宇家庭作为叶小月家庭的背面出现。陈鸿宇的母亲莲英温柔善良,她对孩子的爱是润物细无声似的关怀。陈鸿宇从小得到了完满的父爱与母爱,他懂得爱人,为他人着想。作为小月的发小,他始终像大哥一样呵护她,迁就她,给小月因缺失母爱而变得敏感僵硬的心田注入涓涓清流。另一方面,读者不难看到,即使父亲一味地迁就小月,即使发小陈鸿宇无限包容她的任性自私,她那颗因母爱缺失而变得残缺的心始终无法像正常人一样去爱。

美国戏剧家罗伯特·麦基说过:“故事并不是对现实的逃避,而是一种载体,承载着我们去追寻现实、尽最大的努力挖掘出混乱人生的真谛。”人生就是不断失去的过程。比起追索失去的东西,带着遗憾活下去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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