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谢稚柳徐子鹤的藏友画家王嵩溥兼谈范曾

2019年7月19日

张传伦

忘年交的朋友，在我不同的年龄段，都曾有过，我从他们身上学到了不少东西，真是人生的良师益友，他们的言行影响、丰润了我的人生，我常常想起他们。

他们其中的一位是浙江绍兴人士，寓居天津的王嵩溥先生，是我八十年代的邻居，住在一个楼，不在一个幢里。

王嵩溥先生为作者题写斋室名

楼房里居住，甚至住在对门，始终没见过面的，大有人在。幸运的是我与王嵩溥先生九十年代相识，很快熟稔起来。这一时期，我虽年轻，入行收藏雅道，已历十载。王老视我为同好小友，喜欢我懂礼貌，还算用功，每次见面，相谈甚欢。

王老的身份，兴趣爱好，用现在时兴的话说是收藏鉴赏家，本功是画家。早年及至“文革”前与沪上的几位一流大画家、鉴定大家谢稚柳、徐子鹤等都有交往，切磋画艺，研玩古书画。

谢稚柳

徐子鹤

王老行为做事，尽现民国老派的风范，江南游子，寓居津沽，月色朦胧，伫立旧时楼头，怅望鉴湖千顷碧波，龙山古越常在梦中。

江南

我请王老吃饭，不喝别的酒，只点绍兴老酒。七十多岁一老翁还能饮罄一瓶花雕，兴味愈加浓厚。

我与王老天南海北闲聊起来，由“女儿红”的窖藏，谈起善饮的古今画家醉墨丹青的趣事，吴带当风起，龙眠醉卧时。想到唐朝画马的韩干，笔底波澜，马蹄声碎霸陵古道，回首长安不尽是华清梦影，远去的刀光剑气纷纷化入“昭陵六骏”腾骧万里的烟尘！仿佛是“照夜白”声彻天外的嘶鸣，唤起了范曾先生杳渺飘逸的诗思。

我说给嵩溥先生一件近事：“您的仙乡绍兴一家酿造‘女儿红’的酒厂，厂长风雅，悬红三万元，为‘女儿红’征集一嵌名联，费尽周折才找到范曾先生，您猜范先生是如何属对的？”

我如何就有恁多忘年交的师友？！我又岂能令嵩溥老人文思滞碍，拂了雅兴，此问之前早有铺垫，已然聊至“昭陵六骏”……

“当然是‘女儿红’对‘照夜白’！”

王老脱口而岀。

范曾联曰：“天岸谁鞭照夜白，人间我醉女儿红。”

妙！妙极了！

此处不仅有掌声，更须一浮数大“黄”。

王老亦颇欣赏十翼范曾的才华和他如日中天的红火事业，说是范曾今天的名望很像清末民国的一个大学问家、画家林琴南，说林琴南著书卖画做生意样样精通，十分兴隆。

范曾

我这是第一次听人将范曾与林纾相提并论，细一思忖，还是多少有些可比性的，应存此一家之言。

名人大师是社会显赫的符号，作品一经问世，可曰社会公器，任人评说，公平社会理应如此。

举凡世上大人物都有积健为雄的底蕴，尤是范曾先生勇于“贬损当代威权势力”，睥睨天下名士，心之所向豪迈乐观，“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亦如是”。范曾倩印人刻此南宋词人辛稼轩的名句，以为闲章，权作画幅压角之用。

更助一日兴忽来，先生遐思清发，遂将成语“大家风范”，析分为二，锲成对章：阳文“大家风”，阴文一个“范”字。

王老闻之，也听岀了几分兴味，评之曰：“巧思妙构，可以传世。”

作者张传伦与范曾先生合影

王老嵩溥先生的收藏以古代字画为主，侧重于近百年书画名家的精品。

我第一次去他家时，卧榻右侧墙上挂着一幅六平尺的中堂陈少梅的松下高士图，希罕的是双题，尤其珍贵的是第二次的补题，上款受画人是赵遂初。

赵遂初何方人士，今人知之者绝少，其兄却是鼎鼎大名的赵朴初。

赵朴初

赵朴初书法

这张画两边配的对联经常换，我印象最深的是黄宾鸿的四尺对裁的篆书，有一点不变的是中堂陈少梅从不更换。

对面墙上的字画名头都是南北时贤，以天津名头居多，最精的当属梁砺平梁崎先生。之所以精，因为二老是几十年的画友，好画都是梁老在王老家里画的，皆系酒足茶熨后所作，能不精妙？！

王学仲的一幅条屏令我难忘，乃因是体裁少见的写意奔马，有意思的是又不同于他老师徐悲鸿的马，王是悲鸿的高足，求学时，悲鸿先生常夸学仲同学画画不拘成规，可造之才，那个时代学美术的年轻人，若是到老不曾放下画笔，都成了气候，前几年到于今还活着的都赚了大钱。

王学仲

王学仲书法

王学仲的这幅马，下钤一章，我当时看了好生奇怪，什么名家的名章都不是，竟然是一方殷红殷红的光板红印，不着一字，此为何意？难不成是盖章不小心，将章本末倒置了，王老见我疑惑，遂教之曰：“这是旧时雅俗，是写字画画的人含蓄表示缺少印章，懂这个的，得了人家字画都会在下次见面时送上图章以为回报赠画的美意。”

类似这样讲究的老派的行规和逸事佳闻，王老着实教授了我不少。

王学仲先生是先严的朋友，我和他见过不多的几次面，有两次是在他家里，他的字画散落在世面上不少，大多是应酬之作，索者太多，可以理解。

改革开放后的七十年代，日本人喜欢他的字，“原驰蜡象”四个狂草，卖了四千元，轰动国中，“一字千金”的润笔所得始自王学仲，一时风头无两。

王叔叔学仲也算是我的一位忘年交的老师，不多的几次见面聊天，可谓推谈甚惬，之于我是受益匪浅，我总是抓住机会向他请教。

有一次谈到范曾先生，王老说：“范曾是画家，更是社会活动家。”

回家后我还在想这句话的玄妙之处，但绝非贬意。古今中外，哪个成功的画家不是社会活动家？！碰上一个不善自家活动、不懂营销策略的，也要有经纪人为之活动才行。

“江湖夜雨十年灯”，大画家无一例外，纵然特立独行，终归行得都是大江湖的路数

王学仲是中国画家里，早早建了三个纪念馆的画家，天津、日本，还有他的老家山东藤县，又有哪一个不都是社会活动的结果？！世上那有平地起高楼，唾沫粘家雀的美事？！

社会活动搞得好，利己利人利国，那是做人的大本事，普通人，包括小名家之流，终归是学不来这一手的。

王老雅藏的名人字画，可以割爱的，大多转让给我了。

上世纪九十年代，字画古玩的价位都很低，以“南张北溥”而论，张大千价位高些，但是，即便到了九十年代末，几万元一张还能买到，齐白石也是如此。溥心畬的山水万八千元可得。

左三张大千 右二溥心畬

记得很清楚，王老的十二开溥心畬青绿山水斗方，每方也就二三千元。王老藏品虽为旧物，而其特色却是真精新，每一展轴、开卷，王老必出一语，俨然口头禅“雪白崭新”，是夸赞字画的底板好。最是“雪白崭新”最佳品相的是一卷子四尺整纸对裁的溥心畬行草对联，有七八对之多，没记错的话，也就二三千元一对。

溥心畬山水画

还记得几天后拿给道兄戚健看，一打开，他说：“这可不灵啊，新的。”我说：“逗我玩儿哈。”

他笑笑说：“真是雪白崭新，开门。”

戚兄也认识王老，学会了这句“口头禅”。我只好略加薄润让给了他，贵了他也不买，熟不讲理，没办法。

戚兄年龄比我小，入行比我早，好东西真沒少碰上，际遇更奇，八十年代津门一老妪不知其家族与溥心畬是什么关系，专藏儒二爷的精品，戚兄运气好，这个“窝子”让戚兄掏着了，最是引人入胜的妙物是一卷子儒二爷端楷七言小楹联，写在团光加围栏的特制水印洒金笺纸上。老太太也真会藏东西，是从一绣花小枕头里掏出来的，全都卖给了戚健。

那时我与戚健尚未相识，未能匀他一二对。

那时的文物算是“四旧”，便宜买便宜卖，赚个三瓜两枣钱也就卖了。

戚健每每提起这一卷子，唏嘘不已，倒不是后悔卖便宜了，只是有些遗憾竟没留下一对。

兹要他一提借个，我保管逗他一回没商量：“都你的了，想嘛好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