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时想想要笑出来，区区一句上海俚语“开大兴”（先从众说），都没弄清状况，突然就有了那么多考证文章，众说纷纭，很多所谓名家也不惜来趟浑水。
最冤枉的是南市大兴街，众口铄金，生生被钉在了“伪劣商品一条街”的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北四川路上老早还有一家“大兴纽扣商店”唻，1980年代被迫出钱拉横幅做广告：“大兴商店不大兴”，作孽啊。
那我就来做一做这个翻案文章。
首先厘清两点。
其一，这句俚语在1949新政后蛰伏多年，于文革中沉渣泛起，其传播是经历了“开大兴——大兴——大兴货”的过程，而不是其他。
关键是，最早以“开大兴”形式传播时，是处于半地下状态，即在人们认为的所谓阿飞小流氓间传播，或叫江湖传播，好好先生们无从闻听。就像“车垃三”等其他所谓流氓切口一样。
等到1970年代末传向世俗社会时，就像SARS病毒从果子狸进入人体后一样，几乎立刻发生病株变异，人们迅速把“大兴”从“开大兴”中剥离出来，单独指称假冒伪劣。
事实上，作为切口，此前我从未听到过把“开”和“大兴”分开来用的例子。
于是，江湖上立即做出反应。既然“开大兴”已被俗化，不再具有切口应有的私密性，马上改说“开大卡”，其实就是现在说的“大咖”（cast）。即电影还没开拍，就先列出一个豪华演出阵容来吸引投资。但世俗社会的人们并不知道自己早已落伍，还在那里以知晓并传讲“开大兴”为时髦。
至于有关“开大兴”的种种考证文章，则出笼得更晚，大概是1990年以后吧。而那些考证者，几乎没有一个人在文革初期混迹于江湖即阿飞小流氓之间，都是从小好好读书不轧坏道的好好先生吧？所以，他们谁也无法说清楚这条传播轨迹。
需要补充的是，“开大兴”、“大兴”以及“大卡”都没有在江湖上存活多久。1980年代，上海话的活力依然充沛，新词争相涌现，替换率很高，两三年不在上海的江湖上行走，就会变“阿木林”。
简言之，很快就有新的切口来取代“开大兴”和“大卡”，它们依次是“掼浪头”、“弄弄大”、“豁胖”等词。
只有穷酸书生，丝毫没有察觉这种江湖上的变化，学到一句“开大兴”，便如获至宝，自以为得了真传，在那里像煞有介事地考证起来，演绎出种种荒唐。
其二，很多考证者都说从老城厢到南车站开了一条大兴街，由于车站附近商铺摊贩容易售卖假货，所以大兴街成了“大兴假”，然后“大兴”直接等于“假”了。
这种说法至少有两点是很难站住脚的。
我想，那些在1949年以前坐过火车的人们还有很多很多是健在的吧。
那时的火车站附近是卖什么的？有西装吗？有像样一点的日用品吗？好像没有哎。上海北火车站么，也要出站穿过天目路或宝山路才买得到香烟自来火肥皂草纸毛巾牙刷牙膏好不好。
怎么在老辈人的印象里，那些年，一般的火车站前广场上卖的是几分钱的洗脸水，附带借用一下漱口杯，一毛多钱的稀饭酱菜淡馒头，连肉馒头都是奢侈品，遑论大饼油条豆浆了！
算命看相卖笑的倒是一直有。
另外，何必讳言，假冒伪劣商品从未离开过我们国人半步，民国时期也不例外。但老辈人都知道，那时候上海话里有专门指称蹩脚货的词语，那就是“东洋货”。那是“日本制造”的黄金年代。几十年一以贯之。弄堂里的亭子间嫂嫂、前客堂爷叔、西厢房老爹、灶披间阿婆都知道的呀。
早年东邻经济刚刚起步时，“东洋货”的又多又滥也曾闻名世界，与今天的“Made In China”绝对有得一拼。
所以，老上海人从来不用“大兴货”来说商品的质次。
没有沉渣，如何泛起？
再补充一点。
那时候坐火车的人有在火车站附近购物回家的习惯么？好像也没有哎。
一般乘客，大多巴不得买最便宜的棚车票、站票，也要把钱带回去买米。到火车站确实往往到得比较早，赶紧找个地方打只瞌冲吧。真有余钱，顶多买包五香豆了。大兴街在哪里？恐怕十有八九是不知道的吧。这30年来的民工好像还是这样。
至于有钱的乘客，他们的派克大衣是要到伦敦去买料作的，要请奉帮裁缝的，至少也要到大马路去买的。一般不在火车站附近稍作停留。
什么？住在火车站附近的本地人？现在有谁去新客站附近淘便宜货？本地人都知道，火车站附近一定不是本地最好的淘便宜货的地方。
在众多穿凿附会、合理想象的有关“开大兴”的考证文字里，只有一条史实值得引起注意。
那就是从小西门到南车站的路筑通以后，本来想取名“大新街”，不料被东面的大新街（今湖北路）捷足先登，只好屈就“大兴街”。
这条史实，我是从“看懂上海”的微信公众号里看来的，我不妨再引它一引：
“当年上海城市发展，新筑的马路和旧城道路相比较，大且新，所以‘新街’、‘大新街’，就成了常用的路名。”
我查不到这句话的出处，但它至少说对了一大半。可惜的是，此文笔锋一转，就奋不顾身地又跃入了“大兴即假货”的泥淖。
说它说对了一大半，是因为当时的上海确实如后来的1990年代一样，一年一个样，三年大变样。
一时间修了多少新路，造了多少新楼。就在那条大新街附近，很快又有东新街、西新街，还有东新桥、西新桥，北面有新闸路，城东有新码头街。此风一直沿袭至今，如新天地、瑞虹新城、新江湾城等等，俯拾皆是，不一而足。
对了。南京路四大公司里造得最晚的叫“大新”公司（即今第一百货）。1934年造的。其他三家公司分别建造于1917（先施）、1918（永安）、1926（新新）。
很有趣，当年，“大新”比“新新”更时尚。
张爱玲说对了，上海小市民顶喜欢“兴兴轰轰”（音jinjingonggong）过日脚，喜欢赶时髦，样样要趁早。
这么说也许大家更容易明白，正当下，有个俗词叫“高大上”，概括一切新事物新现象新观念；80年前叫“大新”，同样概括一切新事物新现象新观念。
只是三个字和两个字的区别，这是由组词的流行趋势决定的，那些年，就是流行两个字的亦未可知。
总之，当年的“开大新”就相当于眼下的“玩儿高大上”。
现在要来说说“开”字的含义了。
“开”在上海话里，就是“开簧腔”，就是“唱山歌”，就是“吹牛皮”。
上海小市民一向欢喜吹牛皮，牛皮越大越风凉。
因此“开大新”的实际含义是名不副实。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但在最早的时候，它只是赶时髦的意思。
我确实亲耳听到过一些上海老克勒这么说过。
比如1950年代，礼拜天家里开西餐请客，上法棍罗宋汤鸡丝焗面。客人就会说，“哦唷，今朝X先生‘开大新’了嘛！”
今天，我们也会很自然地说，“今天你玩儿高大上了嘛”。
我还听到过自谦的用法。
若客人说，“不好意思，今朝让X先生大大破费了。”
主人则应之以：“其实没啥物事吃，我么开开大新呀。”
即只搏一个名头的意思。
大多数上海小市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渐渐的，“开大新”开得越来越徒有其表，其实难副了，不像腔了。
不像腔了的“开大新”也遭物议。比如，听说谁谁家要嫁女了。大家知道他家已渐没落，OFFICE里就会议论：
“要送几钿啊？听说排场老大箇，国际饭店18楼哎。”
“侬听伊箇，伊屋里厢老早搭弗够了，多数开开大新而已。”
随着上海滩大户人家的步步衰落，后来我听到最多的“开大新”，前面都有一个固定的前缀：“听伊瞎讲”。
这多半是在说小户人家的画虎不成。
以此类推，就很顺理成章了。
不管是1980年代最早取代“开大新”的“大卡”，还是后来的“掼浪头”、“弄弄大”、“豁胖”等，都是一脉相承的。
“大卡”即“大咖”，意为演员阵容强大，电影拍得不怎么样。
“掼浪头”本来就是浓缩版，其展开版为：“浪头蛮大，浪花没箇”。
至于“弄”与“豁”二字，则极为传神地拓展了“开”字的内涵。本不大偏要弄大，本不胖偏要豁胖，写尽上海小市民心态。
最后，我颇相信民国出版的《青帮纪要》里就有“开大新”。
江湖中人是更要面子的一群。也许只是因为文化低，全靠口口相传，后来的记录者只好记音，以至于谬种流传。
没想到吧，一个“开大兴”，弄到末脚煞，自己成了自己所说的“大兴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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