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遗物语
钱，不过是纸片。
但小孩子是活生生的人，
需要接受良好的教育。
——Ruchisamara
1
一张十亿的支票，从桌子一端递了过来。
“Yai，土地转让的事，您再考虑考虑吧！”
九十多岁的老校长Ruchisamara，
坐在简陋窄小的办公室里，
不得不面对这种日常的“灵魂拷问”。
大家都称她“Yai”，
这在泰语里是姥姥的意思。
Yai为万纳维特学校（Wannawit School）操劳了一辈子，
她已经记不清有多少回了，
开发商为了买下这块土地，
来了一个又一个，
生怕她对条件不满意，
开出的价钱一次比一次高。
周围建起的高楼大厦，
已经将这里重重封锁起来。
残破颓圮的木制小院落，
嵌在曼谷的市中心，
像老旧的粗麻布，
在一堆织云锦缎里，
刺得人眼睛生疼。
学校被推平建成高楼，
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Yai已经这么老了，
拿着这笔钱退休享福，
本就是理所当然的事，
她还有别的选择吗？
古老的铜铃“叮叮当当”地响起，
刚下课的孩子，在长廊里奔跑打闹。
光脚丫踩在木板上，
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这里的一切，
似乎仍生长在七十多年前的旧时光里，
它已被遗忘太久了。
2
Yai从记事起，
就只在相片上看到过父亲，
原本优渥的生活，
也只是在母亲口中被无意提起。
在Yai刚出生时，父亲正担任司令官，
母亲则是当时为数不多的，有文化的女性。
她还有两个姐姐，
一家人本可以幸福地生活在曼谷市区，
没想到，在Yai三个月大的时候，
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
夺去了父亲的生命，
政府提供的免费住房没有了，
母亲只得带着三个孩子，
搬到了偏远的郊区。
在上世纪二十年代，
一个女人，拉扯着几个孩子，
日子过得实在清苦，
但这位坚强善良的母亲，
却将其他人的不幸看在眼里。
在这个遍布食品工厂的地方，
有多少处于最底层家庭的孩子，
活在平静的绝望中，
没有希望，没有未来。
他们的父母，
有的是香肠厂的绞肉工，时刻忍受着恶臭，
有的是卖水果的小摊贩，在炎热里整日曝晒，
还有的是街边的洗衣工，忍着痛，
将搓烂的手埋进水浆里……
可就算是没日没夜的工作，
他们的收入，也只够糊口而已，
根本没有余钱供自己的孩子上学，
即使送他们进了学校，
他们也总被其他孩子欺凌，
最后只能哭着跑回家，再也不愿去上学。
穷人的孩子，
只能一代代重复着贫穷的命运。
Yai的母亲下定决心，
她要用自己的力量帮到这些孩子。
教育，是唯一的途径。
这位了不起的母亲，
开始一边写作，一边给孩子们补习，
颇有才华的她，
创作出了几部受人欢迎的作品，
她终于攒下了一笔钱，
于是，1946年，
一所面向贫困学生的学校——
万纳维特学校，被建立起来了。
Yai的母亲是校长，也是唯一的老师。
开学那天，几个穿得破破烂烂的孩子，
成为了她的第一批学生。
3
家里的生活，依旧过得清贫。
Yai凭着自己的努力，
考上了泰国最好的大学——
朱拉隆功大学。
在那个年代，
她只要从大学里毕业，
就可以找一份令人艳羡的工作，
过体面而富足的生活。
可是，母亲把积蓄都用在了学校上，
她拿不出钱来。
Yai太想进大学念书了，
但因为钱，她被堵在了门外。
她并不是那种汲汲于富贵的人，
Yai想让自己成为有力量去爱别人的人。
“将自己铸造成器，
方才可以希望有益于他人。”
Yai辍学后，
她在母亲的学校里一边教书，
一边读夜校，
最后也顺利地修完了学业。
幼年时，坐在院里的木板回廊上，
母亲常对她和姐姐说：
“你们应该尽到自己的责任义务，
如果一个人不知道自己的责任义务，
就会迷失在一些不该做的事情上，
而且那样是不会走远的。”
因为交不起学费，
她失去了在朱拉隆功大学读书的机会，
那群穷孩子的处境，
Yai已经感同身受。
她想要像自己的母亲一样，做一名老师，
像对待信仰一样，对待老师这个职位。
4
1954年，Yai成为了万纳维特学校的校长。
这里简直称不上学校。
两排二层的木板楼，
组成一个狭小的院落，
学生做课间操，或上体育课，
只能挤在中间的空地上，
学校在最鼎盛的时候，有八百多个学生，
想象一下，这么多学生全部挤在操场上，
他们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光秃秃的教室里，
只有一块黑板，几根粉笔，
连风扇也没有。
在泰国这样的热带国家，
很难想象，
大热天教室里挤满学生上课的场景！
这附近的穷孩子都来念书了，
Yai只收很低很低的学费，
用来维持整个学校的运作，
直到现在，
学生也只交两三百块钱的学费。
对于那些实在拿不出钱的家庭，
她就直接免费。
作为教育部认证的私立学校，
她得不到任何拨款，
要想学校办下去，
她唯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可是，仅靠学费哪够办学啊？
她常常被逼到困境里，
只能靠卖母亲仅剩的一点遗产和书来维持。
学校什么都缺，就是不缺爱的教育。
她从来不愿意打骂学生，
有孩子发生摩擦了，
Yai就拿布绳将两个孩子的手绑起来，
让他们共处一整天，
到最后他们也觉得不好意思，
一些孩子，
在外面被其他孩子嘲笑和欺负，
她就陪着他们一起流泪，
鼓励孩子们努力成为更好的人。
古老的铃声，穿过每一个教室，
看着台下孩子的笑脸，
讲了一整天课的Yai，
觉得幸福无比：
“我和学生在一起的时候最高兴。”
那时候日子过得慢，
一天像是很长很长的时间。
在学校外面，有一片广阔的稻田，
每当清风拂过，
一阵阵稻香从木窗里扑面而来。
到了傍晚，学生们放学了，
Yai目送着这群孩子，
踩着青绿的草地，迎着夕阳回家，
她觉得心里特别平安。
5
时间是固执的，
它一去不复返。
Yai这一教，就教了73年。
如今的她，已经是近百岁的老人了。
但她没有退休，
依旧操持着学校大大小小的事务。
曼谷易三仓大学的老师王芳采访她时，
看到她的午饭，
只是一碗米饭和一碗凤梨汤，
连菜都没有。
而这就是她的日常。
那些她曾经教过的学生，
有很多毕业后都回到了这里，
将这份使命继续传承下去。
几十位老师，只拿很低的薪水，
用来维持生活的基本用度，
她们挤在破旧凌乱的办公室里批改作业，
在教室里，除了上课，
还要像亲人一样，
照顾学生的日常生活。
这么多年过去，
连他们也成了白发苍苍的老人。
像Yai一样，他们都不愿退休。
那些走出去的学生，即使远在异国他乡，
也没有忘记这最初的地方，
他们为学校建图书室，捐了很多书和学习用具。
Yai一生都没有结婚。
家庭和子女会牵累，分散她太多的精力，
为了这群孩子的未来，
她放弃了自己的幸福，
而学校里的学生，都是她的孩子。
在这凉薄的城市里，
在一个小小的院落中，
有一群人，发着小小的光芒，
照亮了很多孩子的前程。
Yai说：
“我经营这所学校，就是让所有的孩子，
都有一个平等的受教育的机会。”
6
这几年经济不景气，
来曼谷打工的外府人，渐渐都回去了，
在万纳维特学校读书的孩子也越来越少。
现在的一切都变得很快，
转眼间就是沧海桑田。
曾经给课堂带来清香的稻田早就不见了，
学校周围陆陆续续盖起了房子，
这些年又建起一幢幢高楼。
商场，写字楼，高档住宅，
霓虹灯闪烁下的城市，
日夜喧闹不断，早已不似七十年前的宁静了。
陪伴孩子放学的夕阳，
铺满青草的小路，也都消失了。
原本就狭小的学校，在高楼的包围中，
变得越来越逼仄，
万纳维特学校已快没有容身之地了。
在繁华的都市里，这所简陋的学校，
究竟还能撑多久呢？
连Yai也不知道。
她唯一清楚的是，只要还有一口气，
她就会守护到底，
等死后，就将学校交给外甥，
将这所穷人的学校，一直一直地办下去。
十亿的支票放在桌子上，
Yai连看都不看，
直接把开发商连人带钱一起轰了出去。
“谁来买都不卖，卖了学生怎么办？
我不在意价格出多少，就是不卖，
学生的未来在这里，这里是无价的！
钱或许能买很多东西，
但是买不到Wannawit学校！”
7
相信很多人，
都被问过关于“十亿”的测试题吧！
给你十亿，你会背叛最好的朋友吗？
给你十亿，你会抛弃自己的爱人吗？
给你十亿，你愿意牺牲一条不相干的人命吗？
……
曾经在知乎上看到过一个高赞回答：
“问这样的问题，只能说明你太年轻，
太无知，太天真，太没有生活经历了。
亲兄弟，为了一亩田，
就能打得头破血流，至今是死仇；
几十年夫妻，丈夫拼命攒了三十万，交给妻子管理，
当被查出癌症时，妻子说别治了，没钱；
几个儿女轮流养老人，别的兄弟出钱，
少给几十块，就把老人轰出去不管……
有太多这样的例子了，
为了几百块、几千块就丧失了人性，
而十亿这个数字，足以扭曲大多数人性。”
一个小小的考验，
就可以让很多人丑态毕露。
有多少人，能抵抗得住十亿的诱惑呢？
曼谷的很多人老了，都有大房子，
在儿孙绕膝的安详中消磨余生。
Yai是清贫了一辈子的人，
她从来没享受过一天富裕的生活，
如今仍旧是食素面居陋室，
像一位孤零零的老婆婆。
不是她不能，而是她不愿，不肯，不屑。
“让每一个孩子都有平等的受教育的机会”，
才是她终身不移的信仰。
在这个金钱至上的年代，
她只想安安静静地守着那群孩子，
用上自己整整一生的时间。
看到孩子们热情洋溢的笑脸，
这就是她最大的幸福所在。
即使给她数不清的财富，
Yai也绝不愿意放弃他们。
因为她知道，
那些只会用物质来衡量世界的人，
原本就不会懂得爱与尊重，
更不会懂得生命的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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