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版《鹿鼎记》
热衷贴标签的时代，不免有人把“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就当做金庸的全部了。于是有书友：“金庸从没有突破自己，写来写去，都是这八个字。”
我认为，只将金庸的小说当做武侠读，是把金庸读浅了。既没有通读，也没有读通。
从1955年《书剑恩仇录》问世，到1972年《鹿鼎记》封笔，17年笔走龙蛇，金庸始终在突破武侠小说的边界。其作品思考的变迁，其实亦是武侠小说自理想世界走入人类社会现实的历程。
最初的《书剑恩仇录》、《碧血剑》，某种意义上属于传统中国文人审美。主角天然带有书生气（哪怕没有怎么读书的袁承志），也天然地有着文人的软弱。于是陈家洛会将爱人当做政治交易并信以为乾隆会遵守承诺，而袁承志在青青与九难之间也难有决断。
秀才造反三年不成，那就写写关于王子的成人童话吧。到“射雕三部曲”，金庸分别谈了武侠小说一贯谋篇布局的三件大事：恩仇（射雕）、爱恨（神雕）、宽恕（倚天）。
其余许多武侠作者，不论如何笔下生花，作品的格局一辈子也就囿在这三件事上了。或有关于家国、门阀、社会的讨论，不过是新瓶旧薄酒，难以深入。
“射雕三部曲”，“旧武侠”的路数写完。之后的变化，是金庸作品脱离武侠范畴，走向更宽广境界的道路了。这种转变，不是作者笔法、眼界、心境的成长，对作品局限性的反思以及自我突破的成果吗？
“射雕三部曲”中，金庸讨论的民族对立还恪守着汉族即正统的价值观。郭靖要从大漠回归中原，英雄的归途就是侠者死社稷。到了《倚天屠龙记》末尾，金庸安排杨过的后人远离江湖政治舞台，又让张无忌察觉党派斗争的无趣，悄悄表明对旧题材的厌倦与警惕。
于是《天龙八部》开始讨论不同文化背景之下，角色作为意识形态载体所发生的冲突。胡汉恩仇，须倾男儿泪，身处洪流之中我们，失去客观与是非分辨能力，被裹挟与挤压，没有人幸免。
《天龙八部》的角色取材于佛教里的“八部众”，大家各有神通，也各有死穴。最后都因为生而为人的局限性付出代价。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于是无人不冤，有情皆孽。希腊古典英雄式的萧峰最终无路可去，要自绝于胡汉两军阵前，绝壁无余字。
说到这里，不免离题：反观今日中美关系，灯塔国固然打着人权的旗号，对华夏行污蔑之能；我们自己又何尝未曾对大洋彼岸的黑朋友“0元购”幸灾乐祸呢？有多少人真正平等地审视着人祸，又或者在铺天盖地的媒体包围里，做一只逃出圈的羊，追问真相？辽狗，宋猪，大家都一样。
要警惕的，不仅是境外势力西夏一品堂。我们也要警惕自己内部，打着“捍卫华夏”旗号的徐长老、全冠清。
在我们以为《天龙八部》眼界胸怀之深远，命运之悲苦，笔触之慈悲，隐然已是武侠世界巅峰之时，金庸却又在华山绝顶，走出另一条路来。
那便是令狐冲和思过崖了。
《笑傲江湖》讨论的是什么？君子的群而不党。那些独立的个体，不论叫令狐冲、田伯光，或者梅庄四友，或者五霸岗上诸位，不论正邪，都在特立独行时，显示出他们无与伦比的魅力。
可当个体一旦落入的党派的纷争，就不免成为附庸，不免要自污人格，陷入挤压，而难有善终的命运。江湖永远属于野心家、阴谋家。党派的斗争、人际的倾轧，从无正义性可言，大家高举旗帜相互攻讦，自诩为名门正派。
“三尸脑神丹”不可怕，可怕的是“千秋万载一统江湖”。
这本书行进时，香江对岸，运动正如火如荼。东方不败、任我行、左冷禅、岳不群所影射的，不仅存在于彼时，也存在于如今我们的时代。或者，在任何历史时代党派权力斗争中，都可以窥见如此嘴脸。
渺小的自我该何去何从？人在江湖，金庸给出的两种解决方案——第一种，站好队，谨小慎微地高呼“千秋万载”，千万别去想对错问题；第二种，成为那个放荡不羁、党而不群的令狐冲。
看似美好的不随波逐流，结局是如何呢？
武功和际遇差一点的，成了曲洋和刘正风。运气好一点，懂得韬光养晦的，成为风评不一的莫大先生。运气最好的，成为了可以弹琴唱歌的令狐冲。
可是令狐冲真正的结局是怎样的呢？正道、黑道都不接纳他，江湖中真正的大佬、背后的势力，不论黑木崖或者武当少林，一面拉拢他，一面忌惮他。正邪两派用各样的手段，迫他就范，逼他成为旗手。
另一个不愿做“武林至尊”，却被非逼着上位的故事，写在杜琪峰的《黑社会：以和为贵》里。到了最后，古天乐饰演的吉米仔，或者令狐冲，都没办法喊出“老子不干了”。
喊出那句“老子不干了”的是谁？韦小宝。到了封笔的《鹿鼎记》，金庸用最戏谑的笔法，写出人类社会最本原的规律，或者悲剧。那就是——
武侠，或者理想主义，一定不是任何时代的主旋律。
在所有人类进程里，能左右逢源，巧取豪夺，能加官进爵甚至坐享齐人之福的，一定是如同一等通吃伯韦爵爷这样，没有立场、并不真正分辨善恶，却本能地懂得权力、利益、甚至包括“江湖义气”在内的人类社会运行规则的人。
《鹿鼎记》当然是否定之后的否定，反武侠的武侠。或者，它是武侠世界的余晖——“侠之大者”之后，“处江湖之远”却“忧庙堂之高”之后，胡汉恩仇之间，人类的局限性与社会本原的运行规律，现实真正的模样。
很苦口对不对？所以金庸要送给我们一个荒唐却快乐的韦小宝啊。
他用武侠，帮我们做了一场酣畅淋漓的东方大梦。
可是到了最后，他敲敲睡于课堂的我们：同学，该醒来了。回到这个现实的世界里。你最终要成为什么样的人，现实的，理想的，那所有的道路问题，江河的流向，都在梦里给你讲过了。
于是我们唯一要做的，就是记得梦里那高远的胸怀，心里留一点慈悲，或者成为懵懂的韦小宝，或者向着郭靖、杨过、张无忌或者令狐冲进发，踏上属于自己的河流，然后绝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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