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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静婊的奥斯维辛田园

1

无故事、无情节、无高潮的“三无”电影,一小时四十分钟的片长几乎都是日常生活,片头足足三分钟是完全的黑屏,在如此反戏剧的手段中要如何蕴藏最大的戏剧?

描绘的日常生活完全是琐碎的、自然主义的,放弃电影时间,用一段一段的长镜头尽量同步真实时间,一大家子在草长莺飞鸟鸣呖呖的河边野餐游泳,在整洁精致的别墅里招待亲友喝咖啡小聚,活泼的孩子们和狗狗奔来跑去,在散漫而无边际的话语里,偶尔漏出一星半点,比如:

“对了,你们猜猜我那颗钻石是从哪来的?”

“哪里?”

“牙膏里。”

众人发出惊叹的笑声。

“真是出人意料——他们还真聪明啊。”

“可不是,所以我又订了一大批牙膏。”

所有可怖的,都仅占据画面的次要位置。一段缓慢平移的长轨跟拍一个推着独轮车的小工,他从别墅花园的墙下走过,他的衣衫,以及墙顶露出的那一点点铁丝网,让你猜测他的身份很可能是集中营的囚犯。

主画面永远都是赏心悦目的,田野、草坪、花丛、泳池、凉亭,而铁网、烟囱和阴森的营房总是在远景里。从头到尾几乎都使用中景和远景镜头,唯一的特写给了园中盛开的鲜花,爬藤月季、向日葵、大丽花,每帧一个定格,占满画面,绚丽而无知。

画外音是真正的主角,它们从不正面亮相,在聚会、小饮、嬉戏、闲聊的时候,画外时不时传来枪声、哭喊声、鞭打声、呵斥声、凶狠的犬吠、烟囱燃烧的低沉轰鸣,无论白天或夜晚,人们习以为常,连孩子们都置若罔闻,有时候那些声音闹得凶了,有人暂停片刻,侧耳倾听,或者撩开窗帘看上一眼。

女主人接待远道而来的母亲,她骄傲的、心满意足的领着老妇人参观自己一手设计和打造的后花园——花园和奥斯维辛共用了同一堵围墙!墙那边是什么永不呈现,墙这边优渥、舒适,宛如桃源。真是上等生活,老妇人欣然住下,然而在某个深夜,大烟囱熊熊的火光映红了窗棂,老妇人夜不能寐,在凌晨留下一封信不告而别,信中写了什么不知道,只看见女主人把信丢进橱子。

世上的平庸都是相似的,唯有对恶的感知各不相同。

2

两个场景印象极深。

12分钟,女主人从推着小车的囚犯手里接过两个布袋,打开看了一眼,将其中一个递给女仆,交代放到楼上卧室。她拿着另一个袋子走进餐室,叫来所有的女仆,将袋中的物品倾倒在大餐桌上,那是一些衣物,她对女仆们说:“挑你们喜欢的,一人一件。”

然后她上楼,关上卧室的门,连狗狗都不许进来。她从袋子里拿出一件裘皮大衣,在镜子前试穿,顾盼自雄,手无意中伸进大衣口袋,掏出来一管口红,放在梳妆台上。

她坐到镜前,旋开口红,先闻一闻,然后在手背上试色,再抹上嘴唇,抿一抿,再抿一抿,端详片刻,用围裙慢慢擦掉,将口红收进梳妆台的抽屉。

32分钟,男主人带着两个孩子去溪边玩耍,他站在清澈的溪水中央钓鱼,这时候在他的背后,上游流下来一片浊水,此时远景变近景,他伸手一捞,捞上来一个东西,似乎是一块骨殖,不容观众辨认清楚,近景马上回到远景,他扔下钓竿,大声招呼孩子。

回到家,他们马上冲进浴室洗刷,他用力擤鼻子,将一小团黑灰,喷在在洗脸池的白瓷砖上。

3

现在,来讲一点真实。

影片根据马丁.艾米斯Martin Amis的同名小说改编,他于影片在戛纳电影节上映的那天去世。

片名The Zone of Interest,来自于一个德语术语“interessengebiet”,是纳粹专用来描述集中营周围禁区的一个术语。

影片拍摄的是奥斯维辛指挥官鲁道夫.霍斯Rudolf Höss一家的生活,女主人名叫海德薇Hedwig,他们有五个孩子。霍斯的二层楼别墅被称为“霍斯别墅酒店”,由300多名犹太人参与建造,这幢明信片一般的花园别墅距离奥斯维辛的第一个毒气室和火葬场仅隔200米。当摄制组现场勘察霍斯故居的时候,发现原址仅剩一间破败的房屋,不堪使用。于是剧组在距离它50米远的地方照原样复制了“霍斯别墅酒店”,连花园里的泳池款式都别无二致。

(左图来自霍斯家族影集,右图为电影剧照

霍斯是一个极其认真而高效的官僚,于1940年被任命为奥斯维辛集中营的指挥官,正是他将毒气室伪装成淋浴房,进行了“完美的”大规模屠杀。在纽伦堡受审的时候,法官说,他应对毒气室中300万人的死亡负责。而他则严谨的纠正道,不是300万人,而是250万人,其他人死于饥饿、疲惫和疾病。

霍斯的一个女儿Brigitte后来以同样的严谨说,她家的房子并没有那么紧挨着集中营的围墙,而是隔了一段距离,不过在楼上,她确实可以看见囚犯的房舍和火葬场的烟囱。

霍斯被判刑绞死的地点,就在他家附近,也就是奥斯维辛火葬场的旁边。

影片中穿插了两段夜间景象,一个女孩在暗夜中潜入集中营囚犯劳动的工地,将苹果嵌入泥土中,或者将食品藏在独轮车里。这件事是真实的,导演在筹备影片时,遇到了一位名叫Alexandria的90岁妇女,她在12岁时就开始为波兰抵抗组织工作,她骑着自行车在工地上留下苹果。导演使用了波兰军方的夜间热成像设备拍摄了这个场景,所以,观众在此处看到的不是光影,而是热。演员骑的自行车是Alexandria的,甚至穿的裙子也是她的。

这两段景象与正片构成了强烈的对比,明媚优美的别墅花园里藏着极致的恐怖,而在幽暗泥泞的深夜,却有着影片中唯一的希望和善良。

在与剧组交谈的数周后,Alexandria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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