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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3.13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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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北京下雪,不要去故宫,要去颐和园。

她这么说。

我和她躺在一张床上,外面下着雨,雨水敲打在玻璃上,发出充满节奏的清脆声响,雨水的气味透过一些缝隙渗进来,屋子像船一样正在漂浮。

颐和园比故宫好看,雪一盖,你看出去,眼里心里就都是雪,我看过好几次,每次看都忍不住想哭,女孩子哭有时候不因为什么,就是单纯地想哭。我有一次做梦,梦到自己到处找厕所,怎么也找不到,最后一转头,我就在颐和园了,雪很大,到处都白茫茫的,我蹲下来撒尿,可撒出来的都是雪,跟颐和园的雪一样白,我撒着撒着,感觉我也变成雪的一部分了。

我嗯了一声,其实不太确定她说的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对我来说,她有点文艺过了头,文艺过了头就有点神经质,但不得不承认,神经质到了一定程度,也可能成为一种吸引人的魅力,人类的审美总是很奇怪。

她在交友软件上叫鹿尾巴,肯定不是真名,女孩的昵称千奇百怪,和头像一样令人捉摸不定。她说,你可以叫我鹿,也可以叫我尾巴,叫什么都行,我真名不好听,你叫我真名我不一定能反应过来。

我们在一个古怪的交友软件上认识,上面鱼龙混杂,抛去打着恋爱名义卖虚拟道具的,就是层出不穷的骗子。骗虚拟礼物的,骗赞的,骗炮的,上来就直接骗钱的。总之年纪轻轻的用户,就有把人的寂寞和欲望做成生意和骗局的能力。

我和她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聊得不太好,她的话我接不住,我没读那么多书,对她老提起的卡尔维诺和波拉尼奥也闻所未闻。我知道这种线上的虚拟缘分,极度脆弱,说错一两句话就可能随时破灭,然后以互删了事,大家清空记忆,迅速投入下一段聊天。

聊了三四个月,有天晚上她发了条状态,说,生病好难受。

我点了个赞,跟她私聊,问她,哪不舒服。

很久她才回复,说,发烧。

我说,我给你送药吧。

她回复,下雨了,不麻烦了吧?

我说,没事。我打车。

我拿到她的地址,一查,她住得离我挺远,跨了个区,外面还在下雨,看样子会越下越大。我从家里翻出药,看了看都没过期,又冒着雨跑楼下买了几个橙子,打了个车,往她那赶。

有时候男女见面就需要个理由,一个好的理由比缘分本身还重要。

她住的小区挺旧,让我找五号楼。

可我进去之后,怎么也找不到五号楼,雨下得挺大,我撑着伞还是被淋湿了裤子,好容易看到一个巡夜的保安,一问,才知道,他们小区前些年响应居委会的号召,改了楼号,改得一团糟,现在三号楼也是五号楼。

我有点莫名其妙。

保安说,进去吧,不光你糊涂,来的人都糊涂,瞎搞。

我进了电梯,电梯里,小屏幕上反复播放一段广告,好像是卖羊毛大衣的,老板带着两个模特亲自出镜,土得很90年代。

她给我开了门,头发还在滴水,脸上看起来有病容,我说,发低烧不能洗头。

她闪身让我进去,说,没事儿,见人总得洗个头。

她房子不大,老式一室户,一进门,左边上俩台阶是厕所,门开着,我瞥了一眼,还是个蹲便。靠墙摆满了她的鞋子,运动鞋,高跟鞋,拖鞋,乱七八糟,应有尽有,似乎昭示着她去过不少地方。右边进去是个小厨房,有推拉门那种,狭小,陈旧,但实用,里面简单的锅碗瓢盆,老式煤气灶,水管和煤气管道像骨骼一样裸露在外面。

我跟着她往里走,里面是她的卧室,没沙发,地上铺着块地毯,有咖啡渍,靠窗户摆着一张床,床旁边有一张老式写字台,上面摆满了瓶瓶罐罐的化妆品,被子在床上蜷缩着,看起来还残留着她刚留下的体温。

她颓然又缩回到了床上,盖上被子,却把一双脚露出来,我看到她鲜红的脚趾甲闪着光,像黑白动画里唯一鲜艳的亮色。

我多少有点尴尬,站在那里,想了想,就先从塑料袋里拿出体温计,给她量体温,顺便进厨房切了几个橙子,洗了一个盘子盛着。

她从腋下把体温计给我,我一看37.6,不算高,应该是着了凉,我在她的指挥下,找到饮水机,倒了杯水,让她吃了一颗感冒药。

我把橙子放在写字台上,说,你吃点。

她说吃不下。

我说,发烧就得补维生素,感冒了吃橙子就能吃好。

她没反应,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索性直接喂给她,她有点意外,但还是张了嘴,吃下去,差点咬到我的手指。

我站在她床前,有点不知所措,没地方可以坐,她把橙子咽下去,往里挪了挪,说不好意思,家里没地方坐,要不你坐床上吧。

我一愣,低头看自己的裤子,湿了一片,说,我坐地上吧。

她说,别啊。

然后从床上打捞出一条她的粉色睡裤,扔给我,你穿我这条。

我背对着她,脱了自己的湿裤子,穿上她的粉色睡裤,好在还算宽松,我把自己的裤子搭在她长满衣服的衣架上,上了床,和她躺在了一起,她把被子往我这里扯了扯,我能感觉到被窝里她的体温还在升高,热气腾腾的。

她问我,北京怎么还不下雪?

我说,这才秋天,下雪还早着呢。

她说,要是北京下雪,不要去故宫,要去颐和园。

她说完那段关于做梦梦到撒尿撒出雪的话,歇了一会儿,我竟然也有点困,看看表,十一点了,外面还在下雨,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是赶紧走,还是再待一会儿。

她说,你要是不急着走,就再待会儿,我这药劲儿还没上来。

我说,不急。

外面已经暴雨如注,雨水砸下来的声音挺好听,如果仔细听,甚至能听出音阶来。

她往我身上靠了靠,头搭在我肩膀上,湿漉漉的头发很快泅湿我的衣服,我身子绷起来,没敢动。

她问我,你说,为什么人一生病了,就挺脆弱,想身边有个人。

我说,我也这样,平时吆五喝六,生病了就想喊妈,想有人照顾。

她笑笑,说,挺谢谢你的。大半夜冒着雨给我送药。

我说,嗨,不用谢,我也有企图,想乘虚而入,男人有时候脑子里就那点事。

她说,你倒挺坦诚。

我说,丑话要说,好事也要做。

她又笑了笑,雨下得还挺大。

我说可不嘛,地上都是水,北京这个下水系统太差劲,养鱼都行,现在回去都不好打车。

她说,你没车吗?

我实话实话,没有,想买,但挂不上牌啊。租,一年一万多,挺贵。

她说,他有车。

我一愣,谁?

她说,他有一辆北京吉普,喜欢大半夜开车带我去溜达。

我恍然,她应该是想起了前男友。人是这样,脆弱的时候总想怀念过去。

透过衣服,我胸口的皮肤已经能感觉到她头发渗进来的湿意,好像外面的暴雨一点一点下在我身上,雨在包围着我们。

她眼睛里折射着吸顶灯暖黄的光,似乎正在浸入到回忆的液体里,我没忍心打断她。

她说,他这人就这样,自己喜欢的,也想让我喜欢,我也尽量顺着他的喜欢喜欢,谈恋爱是任性,但相处是妥协。夜里,我们开车出门,挑大路,车灯往外一照,就跟照妖镜似的,树木,石头,流浪猫,骑行的,偷情的,个个都无处遁形,车大灯很亮,像长矛,能把一切都给穿透了。我们经常能看到平时看不到的景象,有一次,照到一个女的,穿个小皮衣,手里牵个绳,我们还以为是遛狗的,现在人都忙,后半夜遛狗也挺正常,再一照,发现女的身边有个男的趴在地上,戴个头套,看起来似狗非狗。见到我们也不躲,反而盯着我们的车看,对着我们学狗叫,学得可像了,把我们给吓跑了。人真复杂是吧?当够了人,就像当动物。

我听得有点出神,我说,这挺有意思,以后有了车,我也想试试,半夜拿车灯往外照,像放电影似的,什么电影都能看到。

她说,他就这样,总有稀奇古怪的想法,我跟他说,你这属于变态。

他说,这叫诗意,常态是生活,变态就是诗。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变态不变态?

我说,这么说,倒也没毛病。

可能是药劲儿上来了,她眼神有点迷离,她接着说,有一回,我们后半夜开车去一条公路上,那条路上车少,路又宽,远光灯一照,照得特别远。

那天,路上一辆车也没有,车灯照出去的地方,只有灰尘起伏。

他把车灯关了,又把车里的座椅都放平,盯着我看,我被他看得有点害怕。

他也不说话,就这么看着我,把自己的T恤脱了。

我紧张了,我说这不行吧?

他说,你看哪有人?这个半球都睡着了,就咱俩还醒着,醒着的人就应该在别人都睡着的时候找点乐子。

我没说话,我心跳得厉害。

车里的空间按理说不算逼仄,但要是动作幅度一大,就左支右绌,他脑袋撞在车顶,一听就很痛。我腰硌在座椅边缘,惨叫了一声,他捂我的嘴。

我感觉到周围都很安静,隐隐有汽车经过的声响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这声音反而让人觉得安全。

他身上冒出汗,我死死抱住他,咬他肩膀,他没躲,在我耳边问,好不好?

我说,你压我头发了。

我们还在彼此寻找角度,一束光突兀地杀进来,我们都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开始穿衣服。有人敲车玻璃,我吓得不敢看,他把自己的T恤盖在我身上,起身拉开车门,下了车。

我赶紧穿上他的衣服,这才敢往外看,他光着上身,和面前的交警陪笑,交警手里拎着一个照明灯,像拎着一束光。

交警跟他说了什么,我听不清,我坐在椅子上,心跳得太厉害,感觉身体都在发抖。

交警绕开他,拎着光照进车里,照亮了我的脸,我想我脸上的妆一定花了,交警看着我,我吓了一跳,察觉到他脸上的情绪变化,他看着我,似乎认出了我,他脸上的表情开始变化。

我有些莫名其妙,我确信我不认识他,但他仍旧看着我,脸上的愤恨、不解和委屈同时燃烧,我一动也动不了。

那束光终于离开了我,好像有什么东西瞬间熄灭了,我看到交警给我们开了张罚单,然后挥手让我们离开。

他上了车,松了口气,回头看了我一眼,脸上露出我熟悉的笑,问我,刺激不刺激?

我脑子里还是刚才交警表情复杂的脸,心里有点惊疑不定,没回答。

他发动引擎,一脚油门,带我离开了。

她说完,靠我靠得更近一点,我感受到她的体温,胆子也大了点,贴近她。

她问我,你说那个交警看到我为啥哭呢?我又不认识他。

我说,可能他认错人了吧?又或者,你让他想起了谁。人嘛,有时候记忆会乱套,脑子里就跟乱码了一样,张冠李戴了。

她问我,你乱过吗?

我说,有时候也会。

她说,不知道为什么,最近老想起那个交警。

我说,可能是那个交警锚定了你某段记忆。人吧,回忆的时候,都需要个锚,脑子里的回忆就跟大海一样,浩瀚,飘渺,杂乱,所以就需要一个锚,让你一下子就能对某段记忆精准定位。

她说,你这个说法,挺有意思。

外面雨水敲打玻璃,玻璃上水珠滑出痕迹,几如泪痕。被窝里温度渐渐升高,我甚至有点热,我把脚伸出来,她的脚很自然地搭在我脚上,脚心冰凉,指甲介于坚硬和柔软之间,像暗器一样,划在我的脚背上,我心跳也跟着快起来。

我问她,你们挺合拍的,后来咋分了?

她侧了侧身子,抱住我的一条胳膊,好像我们早已相处了多年。

她说,故事总是容易走向狗血,大概生活就很狗血。我们本来打算结婚的,我回老家住了一段时间,都跟我爸妈说了我们要结婚的事儿,我妈可高兴了,说我终于嫁出去了。

等我回去之后,好巧不巧,在我们住的房子厕所里,发现了一片卫生巾,拆开的,没用,就放在我镜前柜里。他肯定以为是我的,所以才没注意,但我从来不用那个牌子。

我把卫生巾摔他面前,问他,是谁的?

他死犟,刚开始说不知道,架不住我问,又改口,说可能是他妈的,他妈来过。

我都气笑了,你妈都五十多了。

他愣了愣,说,反正我就是不知道。

但我还是忍了。

他有时候鬼鬼祟祟地回信息,我就冷眼看着他,我感觉他在我心里正在死去。

几个月之后吧,我收到一盒快递,一个陌生的地址,具体到门牌号,寄方的署名是何小姐,一看就不是卖家的,我打开看,是一盒套套,不是我和他常用的牌子。

我没多说,直接跟他提了分手。

他了解我,我越平静事情就越没余地。

他自己承认了,是跟个女的有了一腿,她是姓何,但他已经要跟她断掉了,只是她不愿意,才出阴招。

他说,他能断,他可以保证,可以发毒誓,让我在信他一次。

我只是看着他。

他看我没反应,就像小孩一样躺在地上,哭,叫,撒爬打滚,要跳楼自杀。

我就冷冷地看着他表演。

他终于意识到事情已经无可挽回,他不闹了,转而盯着我,骂我,说我知道你这是借题发挥,你就是想跟我分开,你心里还想着那个人。你不是经常提起他吗?你爱了他七八年,可他呢?他不回应,他不爱你,他拿你当玩具,可你还是要犯贱,还是不肯忘了他,你就是受虐狂,我他妈就是走不进你心里。操,操!

他开始砸东西,把家里能砸的全砸了,用拳头去砸玻璃,手上全是血,扎着玻璃渣。

我用镊子给他拔出来,消毒,包扎,他又看着我,跪在我面前,哭着跟我道歉,求我别这样,别离开,他什么都能改,他也能接受我心里还有个人,谁心里还没个别人呢。只要我别离开。

但我就是离开。

趁着他上班,我自己搬走了,就一个包,我不想见他,连同他从小长大的那个城市,我都有点讨厌了,然后我就来了北京。

她说完,好像耗尽了很多力气,身子软下来,我摸她的额头,已经不是很烫了。

她喃喃,他其实说的没错,我喜欢他,但我不够爱他,我心里有个地方,确实被占了,他走不进来,别人也走不进来,连我自己都没办法腾空那个地方。那个人就在那阴魂不散,鬼一样,我不知道怎么办,我试过很多办法,但那个人只要一找我,我就全乱了,我也觉得我自己有病,我求那个人别找我,结果那个人就真不找我了,跟死了一样,可我又很痛苦,觉得我在那个人心里就这么不重要吗?

她说着,眼眶有点红。

我听着有点乱,但我说,我理解你,特别理解。每个人心里都在堆积木,堆得高高的,刚开始你丢了一块,你觉得没关系,总能找到更合适的,你就接着堆,眼看着就要堆完了,就剩下缺少的那块,然后你就到处找啊找啊,可找到的就是不如原来丢的那块合适。缺了这一块,整个积木建筑就摇摇欲坠,你得承认,那块丢掉的积木永远都找不回来了,你就得永远这么摇摇欲坠地活下去。

她看着我,一滴眼泪流下来,又迅速擦掉,说,你挺悲观啊。

我说,悲观到一定程度其实就是一种乐观。

她问,你那块丢了的积木呢?咋丢的?

我没说话。

她说,你别这么小气,我也想代入到你的故事里伤心一下。

我笑了,我说,你这是啥毛病?变态了吧?

她说,自己的伤心是别人的甜品,别人的伤心就是自己的甜品,聊天不就是请对方吃甜品吗?

我竟然没法反驳。

我告诉她,我的故事可没她的精彩,可能还有点无聊。

她说,爱情故事,精彩的又不是故事本身,是藏在里面的情绪,一谈恋爱,情绪就像是万花筒。

我说,这倒是。

我想了想,有点不知道从何说起,我告诉她,分开以后我又找过她一回,像临终见面似的。

我坐高铁赶过去,在她家附近的商场见面,叫什么长街,我给忘了。我先到了,在门口等她,看着她远远向我走来,经历了那次彻底地吵翻,她走向我,身影飘忽,在我眼里,她整个人介于熟悉和陌生之间,似乎处于一种不稳定态。

我求她再见一面,说是想跟她再吃顿饭,好好告个别,其实心里还是想看看有没有挽回的余地。

吃着吃着饭,上次那场架没吵完的部分就又续上了。

人一辈子会听到很多脏话、狠话、风凉话、侮辱人的话,大部分未必会往心里去,但如果这些话从你喜欢的人嘴里说出来呢?杀伤力是不是就增强了?就跟叠buff似的。

我记得那次吵架,我跟她突然就变成了陌生人,但又熟悉对方的软肋,我骂她自私,狭隘,庸俗,拜金,拿刻薄当有趣。

她骂我,活该,活该事业上不成功,活该被最好的朋友背叛,活该到现在了还混不出来。她骂我抠抠搜搜,小气,舍不得给她买包,她说当时要是买了那个包,现在都升值了。要我买一克拉的戒指,我非得计较那几万块钱,买七十分的,要是买了一克拉的,我们说不定都他妈结婚了。

那场架吵得我们都筋疲力尽,很多主题仍旧没有吵透,但我们都已经不想再说话,我眼里的她,刻薄,陌生,歇斯底里。她眼里的我,失控,抓狂,无能狂怒。

我记得那天吃的是火锅,我们把上次吵架浅尝辄止的主题,车轱辘话似的又吵了一遍,吵到再也没有胃口,我们安静下来,火锅还在冒热气,服务员凑过来,说,今天店里搞活动,情侣可以送一盘果盘,一会儿结账还能打八折。

我突然想以后我也享受不了第二杯半价的待遇了。

吃完了饭,我想这次分开之后,我们就会永远失散。

我盘算着告别的话,想尽可能郑重其事一点。

她突然说,咱俩去迪士尼看烟花吧。

我挺意外。

到了迪士尼,已经快四点了,可人还是不少,我们简单玩了几个项目,我们也大笑,也尖叫,我们的手还是像以前一样牵在一起,她还是会很自然地挽着我的胳膊,和那些热恋中的情侣,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同。

晚上,我们吃汉堡,等城堡开始放烟花。

可那天不巧,就像现在一样,突然阴了天,开始下雨,雨越下越大。

我们被困在汉堡店里,吃薯条。

我问她,下这么大雨,还放烟花吗?

她也拿不准,说应该放吧?

我说,那我们再等等。

雨没停,眼看着到点了,我们披着雨衣赶到城堡前,城堡前没有什么人,好像全世界就剩你了我们两个,我们呆呆地站在那里,等着烟花在我们面前炸开,我们听到有匆匆路过的人说,走吧走吧,下雨天是不会有烟花的。

可我们都充耳不闻,依然站在雨中,盯着城堡上方阴沉的天空,看乌云凝结,雨水完全不讲道理地洒下来,我们各自穿着透明雨衣,在雨中紧紧靠在一起,像两只躲雨的小鸟,任何一点危险都能轻易伤害到我们。

我说,要不我给你放个烟花吧。

她愣了,看着我。

我想着烟花的响声,尽可能地模仿烟花炸裂的动静,我看进她眼睛里,她眼睛还是那么好看,闪亮,深邃,里面似乎藏着我刚刚点燃的一朵又一朵烟花。

我们从迪士尼出来,雨还稀稀拉拉地下,我们在路边等车,她靠在我身上,以我为重心,好像人间的重力让她一个人站不稳。

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就这样充当她的重心。

她问我,你还记得咱俩第一次住的那个酒店吗?

我说当然记得。

她说,咱俩还是去那住吧,从哪开始的,就在哪结束,句号其实就是个圆圈。

我心里挺疼,但我还是开玩笑,我说,你想画句号,但我想画个问号。

她只是笑。

酒店很旧,临近地铁口,在两条路的交汇处,混在老旧的民宅里,招牌闪着光,雨水一冲刷,好像也能焕然一新。

楼下,有个麦当劳,我们第一次见面还在里面喝了杯热饮,沿着酒店前那条路再往前走,有个沙县小吃,老板是一对夫妻。还有一家老上海的面馆,浇头挺多。如果不介意,多走一段路,拐进去,就到了一条小吃街,里面的炭火烤肉和串串香堪称一绝。

我们又站在酒店楼下,想起以前,我们见面是个冬天,天很冷,冷得内外兼修,她身体发抖,我搂着她,她贴住我,好像早已经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我配合她一起抖。

我们一抬头,雨停了,但风好像变得更冷,天空中开始飘着那么一丁点雪花,我恍惚了,我记得刚才在迪士尼看我放的烟花时,明明还是秋天。

但现在,路过的人们呵出热气,人群行色匆匆,都添了冬衣。

我还在怀疑我自己,她已经拉着我的手往酒店里走,她看起来热情而害羞,她的手很凉,身子也在发抖,她说我们都这样,冬天就靠发抖取暖,绝不肯多穿一件衣服的。

我觉得这段对话格外熟悉,好像不久前刚刚发生过。

她看起来整个人都是崭新的,一如初见,她就站在我们故事的开头,而我却感觉自己已经是结尾里的旧人了。

我们选了个有阳台的房间,我们站在阳台上分享一根烟,她的唇印印在烟蒂上,给这根烟赋予了神性,我接过来,吐出烟雾,我可以尝到她嘴唇的味道。

我问她,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还是最后一次?

她很疑惑,莫名其妙地看着我,你傻了?

我望着她,烟雾中,我看不清她的脸,她的一部分融化进了夜色里。

已过了十二点,她说她饿了,我们出去觅食。

我们在一家便利店旁边,找到一家午夜才出摊的猪油炒饭。

炒饭的是个阿姨,动作麻利,对自己的炒饭极度自信,火焰翻飞,饭粒在她的锅里跳跃。她告诉我们,不管天气好不好,她都会准时出摊。

我们相拥着在路边,脑袋凑在一起,你一口我一口地吃这份猪油炒饭,偶尔抬头看看对方,给对方一个傻呵呵的笑容。

夜已经很深了,许多事物都沉沉睡去。

我们回到房间,空调开得热气很足,整个房间像一个南方的被窝,潮湿却又温热。

她洗完澡出来,素着颜,看起来干净又年轻。

酒店房间里灯光昏暗,许多角落似乎永远也无法被照亮,外面的风雪都进不来,今晚这是独属于我们的。

我们在被子里抱在一起,一点一点地温暖对方的身体。

我们长久无话,外面的风声在响,能听见里面包含的一点微雪,我们的心跳鼓荡,她很瘦,骨骼料峭,像月光下的某一块好看的石头,我不敢用力抱她,好像一用力就能把她揉碎。她紧贴着我,像是正在向我生长,我们渐渐共用一套器官。

我们就这样,像连体婴儿一样,沉沉睡去。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用她的话说,这叫“一觉困到苏州去”。

等我醒过来,她站在镜子前,两个她端详我,看起来又变得冷峻,陌生,充满距离感,明明她就在我眼前,可我却觉得我和她之间隔着云雾。

她声音沉稳而又疲倦,她说,其实爱情这东西,就跟人一样,也有生老病死,它也是有寿命的,有小时候,有壮年,也有暮年。现在它要死了,我觉得是寿终正寝。

我看着她,分明感觉到我和她之间许多东西正在死去,或者早已经死去。

屋子里开始变得很冷,她远远地看着我,我和她之间开始出现一股相斥的阻力,像两块再也无法接近的磁铁。

后来呢?

她抱着我的胳膊,睁大眼睛问我。

我从记忆中苏醒过来,好像刚刚经历了一场麻醉。

我说,第二天,我们分开了,我送她走,一直看着她消失,我心里希望她能回头再看看我,可她一次都没回头。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

我总觉得我们之间还少了点什么,可我又不确定到底少了点什么。

我又多住了一天,熬到午夜,想再去买猪油炒饭,可那个阿姨没有出摊,我问了旁边便利店的老板,他说,阿拉从来没见过有卖猪油炒饭的。

她听完了,很长时间都不说话。

外面雨水渐停,夜已经很深了,我们互相依偎在一起,共同撑起一个重心。

我摸了一下她的额头,已经完全不烫了。

她握住我的手,跟我说,其实我们还挺像的。

我笑笑,是吗?

她不再说话,只是轻轻抱住我,好像我是她在这里唯一认识的人。

我也抱住她。

她问我,一会儿我可以喊他的名字吗?

我说,可以。

她说,你也可以把我当成她。

屋子里一下子变得混沌起来,过去,现在,未来,他们,我们,开始,结束,都混杂在一起,像是被破壁机胡乱搅碎的各色水果,一切都浑浊且晦暗不明。我们之间升腾起一些热气,一些不甘,还有一些恨意,好像我们的身体都在分裂,我们感觉到出奇地快乐,由衷的悲伤,我们的一部分在现实之中,另一部分又在虚空之下。屋子里的鞋子,家具,锅碗瓢盆,瓶瓶罐罐的化妆品都失去了重力,漂浮起来,围绕着我们,飞鸟一样,游鱼一样。恍惚之间,我认出了它们,好像我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多年。

我们终于筋疲力尽,缠绕在一起,睡意从脑海深处涌上来,我们一觉困到苏州去。

直到北京终于开始下雪。

雪下得很大,像是一层包装纸,把整个北京都包装成礼物。

我们几乎是同时跟对方开口,下雪了,我们去颐和园吧。

我们站在雪后颐和园的空荡中,和风雪交换着体温,我们把脚印认真地留在雪地上,像野兽,也像画家。

我心里有一股古怪的感觉,尽管她穿着白色羽绒服,可是看起来还是很瘦,瘦到特别适合就此消失。

我们互相拉扯着往前走,漫无目的,前面并没有什么在等,但我们还是加快了脚步,好像在赶路。

她脚下一滑,拉住我,我们摔了一跤,滚落在雪地里,我们爬起来,她看着我笑,我看到她睫毛上都有雪。

我捧起她的脸,把她睫毛上的雪吹掉。

她看着我,看得很仔细,我能看到她眼睛里我自己的样子。

她看我看了很久,眼睛里开始积蓄泪水,泪水使她眼睛浑浊起来,我在她眼里的样子开始模糊,看起来好像是另外一个人,一个我完全陌生的人。

我被她看得定住,像是孙悟空刚对我念出了定身咒。

她轻声问我,声音和委屈一起向我倾泻:八年前,我给你打电话哭,你为什么要跟我说“对不起”?你凭什么说“对不起”?我给你打电话,难道就想听你说一句对不起?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眼泪终于掉下来,几乎是扑倒我身上,挥舞着胳膊,想要击溃我,她带着哭腔,我来北京的酒店找你,你说你还没回房间。我在大堂等你等到半夜,最后还是服务员给我开了门,结果你明明就在房间里,你为什么不肯见我?你说话。

她情绪激动地质问我,捶打我,我下意识地回答她,对不起。

她更激动了,几乎是恶狠狠地,不准说对不起。

我只能闭了嘴。

她终于失了力,趴在我身上,歇斯底里地大哭不止,我只能抱住她。

我突然就明白了,我和她之间到底缺少了什么,现在我怀里的女孩,所给予我的,就是我和她之间缺少的。

一次崩溃。

直到最后,我们都太冷静了,像是给我们的感情来了一个平静地安乐死。

我心里亮起来,像是雪地的光折射进我心里,我抱着她,透过她流经我的头发,看她的脸,她看起来如此熟悉,我确信她就是我爱过的人,我恍惚了,我想我和她之间,也发生过这样的一幕,我们旁若无人地争吵,哭泣,惹来路人侧目,最终我们就这样在雪地里拥抱,挣扎,直至崩溃。

不知道抱了多久,我们撑着对方。

她跟我说,我记得我小时候就来过北京,来过颐和园,可我爸妈说,我们从来都没来过。可是如果没来过,我记忆里为什么会有呢?

我说,大概是因为记忆被篡改了吧。

她愣了愣,好像是在思考,然后想站起来,却失败了,她说,你扶我一把,我腿麻了。

我扶她站起来,雪像烟花一样在我们头顶燃放,她看了我一眼,然后跑进风雪之中,白色羽绒服几乎和雪地融为一体,雪也下进我的眼睛里,一瞬间就融化了,像眼泪一样模糊了我的视线,我看不清她的位置,只能看到她呼出的一点热气。

她的声音响起来,喊我,一起啊。

我看到她的一点残影,我奋力跑过去,她跑得更快,我追不上她,但我没有放弃。雪越下越大,我们像是误入了水墨画的两个顽童,追逐着跑向了风雪之中,渴望着重新相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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