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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明的故事

1.

哥哥今年回得晚,过了小年,他才动身回家。“腊七腊八,冻死寒鸦”,他在北京裹上羽绒服直哆嗦,回到湛江,又热得流汗,赶紧把外套脱了。街头路边,卖春联的、卖年画的、卖烟花的、卖历书的都忙碌起来,空荡荡的路边支起很多摊子。

夏秋在外省打拼的青年,如今已纷纷回家,海滨小城,这时热闹起来。阿爸阿妈也买了许多年画、对联、橘子、喜糖,到年三十,他们要回农村搞卫生、贴对联,串一串老家人的门。这时候,老家人会在院子里砍柴、抽井水,穿拖鞋的汉子们在荒地上打鸡煲。火在土里滚,香气入鼻中,到了晚上,星汉灿烂,田户归家,新鲜出土的打鸡煲就呈上来了。

阿爸阿妈今年少去亲戚家,因为去了要破费。我不解地问,去了不是有红包吗,不去就没钱拿了。去年春节,我拿了两千多块的红包。阿爸苦笑,他说,如果不是有我和哥哥还可以领红包,走亲戚可就亏大了。

说到这件事,阿爸突然想起一件事,他对哥哥说,你去亲戚家,千万别说你有工作,也别说你发文章得了奖,你说了,人家就不舍得把红包给你了。哥哥在用笔记本电脑敲字,他点点头。阿爸又说,你跟妈也说一声吧,免得她说来说去。哥哥说,你说行了。阿爸有些不情愿,你说。哥哥不愿意。还是阿爸说。

哥哥失业了,全家人只有我知道。哥哥在踢球后喝酒时告诉我的,那天晚上我就吃烧烤,看他一杯一杯苦酒下肚,他喜欢的姐姐就在我旁边,这些话其实是他倾诉给姐姐的,我只是碰巧在场。

哥哥是在年底失业的,实习结束,出版社因为学历问题没要他,他就失业了。夏天回家的时候,他对阿爸阿妈说自己能转正,阿爸阿妈听到后很欣慰,要他好好报答领导,做出好的表现。现在,实习结束,他不能说自己还在实习了,天底下哪有超过一年的实习。他更不能说自己失业,失业,爸妈会愁眉苦脸,当初说的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失业了?阿爸阿妈想要儿子有份安稳工作,失业在他们眼里是失败,即便是“失业”的自由撰稿人,也是失败。所以,哥哥虽然靠写稿挣钱,却不能对爸妈说自己是自由撰稿人,更不能提失业。他要让爸妈觉得自己一直有工作。

阿爸阿妈去湛江西站接哥哥的那天,不停说起工作的事。阿爸问哥哥,下学期转正了吗。哥哥说,转正了,不过等毕业后再签合同,拿正式工资。阿爸不解。哥哥说,出版社不能签没毕业的学生,要等毕业证书。

阿妈问,那你下学期还要领2000块的实习补助?怎么够租房?哥哥让她放心,说自己还有写作收入。

哥哥说,他可能不会在那工作太久,想考研。阿爸说,先好好工作,别想那么多。阿妈诧异地问,你刚确定转正,怎么就想辞职了?哥哥试探性地说,出版社基层工资太低。单纯写作的收入都比在出版社高。阿爸阿妈同时摇头,阿爸说,不管怎样都要有工作。哥哥问他们,写作不是工作吗?阿爸说不是。

或许是因为我是小孩,除了少儿不宜的东西,无论是阿爸阿妈还是哥哥姐姐,讲话从不避讳我在场。其实,阿爸并不太相信哥哥的话,他回家后还问我,觉不觉得哥哥转正了。大人们总以为小孩不会撒谎,说的话就是实话,但我偏要说谎话,我说哥哥不是说他转正了吗,那就转了呗。阿爸没有得到他想要的回答,又问阿妈,阿妈不晓得,她没在大城市工作,不知道那里的情况。

过完年三十,我和哥哥、姐姐陪爸妈走亲戚。我坐在哥哥车的后座位,走完第一家后,看他和姐姐聊天。

“二十张。”姐姐点完了钞票。

哥哥:“这家人还挺阔绰。”

姐姐:“你是没赶上王叔来,你上一年赌气不回来,剩我一个人和爸妈,王叔一出手就是四千块钱。他还念叨着想见你呢。”

哥哥:“一个人就四十张,他家得多有钱?”

姐姐:“他是做房地产的,大儿子现在在花旗银行,二儿子在美国念书,这点钱对他来说不算什么。”

在老家,有很多人看起来不显山不漏水,三五年的功夫,就靠着房子或养殖发家致富,他们一年的积蓄,就比哥哥这样的写作者干好几年要多。

哥哥对走亲戚倦怠极了,才去了一家,他就打起哈欠。

哥哥问:“还要去几家?”

姐姐说:“三四家,再忍忍。”

哥哥望着车玻璃外横穿马路的孩子,叹了一口气,然后将手头的书本放下,合上眼睛。车轰轰地响了起来,不久后我们来到舅舅家。

舅舅问哥哥:“志明,你现在做什么工作?”

“自由撰稿人。”哥哥本想这么说,没待说出口,姐姐就先他一步说:“他现在是青年作家,刚出版了一本杂文集,平时给中青报、亚洲周刊、文汇报等刊物供稿,也是位记者。”她一边说,一边给舅舅倒茶。

“都是很有名的报刊杂志啊,有出息!”舅舅满意地点头。

哥哥面有愧色说:“舅舅过奖了。”

又是姐姐接话:“他这人谦虚惯了,不过他有今天,既有他自己的努力,也多亏舅舅的帮助。”说罢,姐姐从袋中掏出两封圆鼓鼓的红包,塞到舅舅手上,舅舅推说不用,姐姐款声相奉,两人来回了约莫三个回合,舅舅也就收下了。

礼尚往来,舅舅也顺势递给了姐姐和哥哥各一封圆鼓鼓的红包,当然最大的还是给我。哥哥光顾着吃他的龙眼,被舅舅一招呼,下意识露出难为情的脸色,但他一想,反正也是想收的,无谓做推脱,就收下了红包。

“你给他们的红包都塞了多少钱?”在车上,哥哥再度睁开眼,随口问姐姐道。

“一封五百,总不能显得我们家太小气。”姐姐转过头笑着对我说,“你知道为什么你要来吗?你不来他们就给少一封红包,我们还要照数给,舅舅家阔绰倒还好说,有些亲戚家里一群人,你哥和你爸妈就三个,多点对三点,一进一出,大亏的还是我们。”

“你可以少去几家嘛。”哥哥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姐姐很在乎地说:“这可不行,一年还是要去一次的,要不就生疏了。更何况很多时候亲戚是最可以依仗的,你不去,人家彻底忘了你,你再托人家帮忙,就不合适。”

哥哥说:“巧了,你爸刚刚在路上也这么对我说。”

姐姐说:“这是道理。”

哥哥面色疲倦,他下午不想继续应酬。

姐姐说:“这样不合适。”

哥哥不解,都是些一年只见一面的人,多他一个少他一个,有什么区别?

姐姐说:“你上次参加小说比赛,为了把你的票拉上去,阿爸阿妈找了很多个亲戚帮忙,我们至少得谢一下人家。”

“别提那次比赛!”哥哥想到就窝火,“早知道他们都在刷票,我就不欠这份人情了。”

姐姐安慰道:“别介意了,我也觉得他们写的不如你,但没办法,大不了以后不参加了。但是,既然人情已经欠了,该还我们还是要还的,要不怎么心安理得?你就将就下吧,改天带你去一家新开的甜品店。”

2.

哥哥虽不喜应酬,却也不想让姐姐太为难。下午,我们去到一个不认识的亲戚家,亲戚劈头盖脸问:“志明,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哥哥假惺惺应道:“记得,这么多年了,您还是没变!”

亲戚高兴地给他塞了一个红包,他收下后轻声问母亲:“这个人是谁?”

母亲说:“她是你秀芬小姨!”

秀芬小姨体态丰满,像个葫芦,烫着一头金色大波浪,平素浓妆艳抹大红唇,四十岁的人三十岁风味,本地人称她霞山小梦露。在秀芬小姨眼里,哥哥就是个“小鲜肉”,她见到哥哥,就有无穷的话要说,一出口就像机关枪扫射停不下来,哥哥勉力回复,口干舌燥,秀芬小姨看不出他的倦怠,反觉得他可爱,心花怒放,又赏了他一个红包。

她也是个爱文学的人,只是欠缺发表的机会,她拉着哥哥说:“志明,你之前发在那个叫什么《野草》的杂志的小说我看了,写得很好!”

哥哥难为情地谢谢,他父母满意地点头附和,秀芬小姨拿出一本诗集,继续问:“志明,你写诗吗?”

哥哥说:“写过一些。”

“那就好!”秀芬小姨喜出望外,“你帮我看看我写的诗吧,我都打印在里面了!”说罢,她把自己的诗集递给哥哥,诗集的封面是典型的九十年代小镇画报风,哥哥打开第一页作者简介道:“秀芬,青年女诗人,用感性的文字,写出丰饶的意境,现为湛江作协诗人,开发区文联主席。”哥哥又打开一页纸,看到一首叫《霞山》的诗开头道:“为什么我的眼睛常含泪水,因为我对霞山爱得深沉!”

秀芬阿姨满怀期待地问:“志明,你觉得写得可以吗?”

恰在同时,姐姐对他使眼色,哥哥竭力保持微笑说:“很有风格!”

秀芬阿姨笑了:“我也就随便写写,小爱好而已。”

姐姐在一旁说:“您写得真好。”

爸爸妈妈点头附和,秀芬阿姨爱好写诗,被这么一通夸赞,自是心花荡漾。她操着一口湛江味儿的普通话说:“志明,改天来我们诗会逛逛,我认识很多诗人,还有些作家。”

说话间,伯伯和秀芬阿姨家的大儿子智强也出来会客厅了,伯伯一头银发,气色很好,他穿一件深色马甲,棉长裤,走路像个官员,智强在他身后,穿一双商务进口牛津鞋。哥哥平常不穿牛津鞋,他一般穿运动鞋,是姐姐建议他换的,他今天一身的着装——一件灰色圆领长袖针织衫、一条黑色棉麻商务长裤,还有那双棕黄色牛津鞋,都是姐姐挑的。

伯伯和颜悦色地和哥哥握手,脱口就是一句:“志明,你又长高了!”姐姐把早准备好的红包递给伯伯,伯伯不收,劝了三次,伯伯收了,他继续问:“怎么样,现在在北京好吗?”

“好,挺好的。”而后又是套路般的回答。

伯伯是个好说教的人,他一边抽着水烟,一边教育哥哥:“你们笔杆子,本质上也是打一份工,给别人打工,就要好好想想领导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对吧?”

哥哥面露尴尬之色,姐姐堆着笑意说:“谢谢叔叔的关心,志明他有分寸的,会去学习这些经验。”

伯伯继续侃侃而谈:“我之前有一位朋友,他年轻的时候也是写写宣传文章、帮别人撰稿,领导就爱看他写的,他很聪明,明白怎么符合领导的口味。人家现在已经是某刊物的主编啦。志明,你也要这么做!”

那一刻,哥哥想起了几年以前,当他初入大学时,父亲对他说的话:“大学四年,一定要考教师资格证,能考研就考研,然后争取当公务员或老师。”

“放心,我不会的。”哥哥心里暗暗想,但它只是回应“好、好,我争取,我努力”。他的语气透着股敷衍劲儿,这股敷衍会让别人觉得他傲慢,当他走进社会,要参加更多应酬,他有时仍不能很自然地藏住那种敷衍,这让他在事业里处处碰壁。姐姐喜欢看他写的东西,但常常要为他的言谈举止捏把汗。

有时哥哥面露不悦了,姐姐就会安慰他,同时尽量说些走亲戚的必要性之类的话,哥哥这时就会觉得姐姐像我母亲,因为我俩小时候都听惯了这番道理。

哥哥说:“我爸妈也觉得理所当然啊,不过我爸这人,不去他觉得不好,去了,他又嫌奔波来奔波去,别人忘了给红包,他就暗道别人不懂规矩。总之这事,我随意,就是累罢了。”

“累的事情多了,也不缺这一件。”姐姐说,“你回家也没什么事,权当做出去散散心。”

“散着散着心都堵了。”

告别伯伯,哥哥还要随爸妈启程前往下一家。他还没吃饭,但爸爸已经开车去了,他总不能一直停在路边打个盹再走。不过,哥哥这一天也不是全无收获的,至少他听到了不少可供自己创作的素材,而从姐姐整理的那一封封红包中,他也发自内心地惊叹于那些亲戚们的收入。在他的故乡里,他们才是真正富贵的人,而哥哥自觉自己的收入反倒相形见绌了。

但也并不是哪一位亲戚都出手大方,当一个小时后哥哥随爸妈从鲁叔叔的住宅走出时,他们一个红包都没有收到。

妈妈说,鲁叔叔不好这规矩,他特立独行惯了,但他对我们家有恩,所以每年还是要看他。

和哥哥不同,爸爸妈妈走亲戚很积极。春节那阵子,他们频繁走亲戚,穿行于城市与农村之间,几乎每天都要出去,哥哥看他们这样太累了,就劝他们放假了就多点休息,不是每一个亲戚都要走。但他们坚持要探一探那些亲戚,哪怕为此要走很长一段路,赔上许多红包。我问他们:为什么你们一定要来呢?”他们说:“要来的,这是过年应该的。赔钱也要来。”

我和哥哥对宗族网络依赖不深,所以对他们的执着不甚理解,我以为他们只是恪守宗族习惯,所以每年都坚持走多家亲戚,但许多年后当我上到大学,我知道了更具体的原因。

原来,那些我不熟悉的亲戚,他们曾经在母亲很困难的时候出手相助。在我两岁那年,父亲患结肠癌住院。我们家当时已经没多少积蓄了,母亲不得不四处借钱,为此背负了十几万债务。整个治疗过程超过一年,化疗六次。我小时候不知道这件事,母亲没有把父亲的病情告诉我和哥哥,是亲戚们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帮助母亲渡过难关。

3.

眼看就到今天的最后一家,也是最远的一家。

这家亲戚住在城区边简陋的房屋里,周边俨然乡村之景。房屋前有一条窄窄的公路,两边不是密林溪流就是灰墙红砖,在那里,一栋摩天大楼都罕见。

亲戚说雷语,父亲母亲会说,但哥哥已经生疏了,他到了后就是楞楞地跟着父亲,亲戚用勉强的普通话问他为何不会雷语,他只能用微笑掩饰尴尬。这时候母亲会替他回答,说他在北方住久了,一时间转换不过来。

亲戚住的楼旁有一间疏于修缮的庙,门关着,门前的石狮子旁是破裂的砖瓦和丢满杂物的一口缸,我们走向拐角处,才知道庙的深处还有一栋楼,放眼望去,一间屋子里都是人——大厅,和里侧三间小卧室、一间厨房,缓缓走动的老人、追逐打闹的孩童,还有妇女青壮,少说也有五十人,加上后来陆续到达的亲戚,吃饭时摆了七桌,每桌十二人。

据母亲说,他们是一家人,平时有的住在这栋五层楼里,有的住在附近的楼,想聚在一起吃饭很方便,晚上,他们还要一起吃。在我眼前的一位姑娘,看面相不过二十余岁,原来已经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她坐在一张凉席上时,她的孩子们就围在她身旁。

他们待人很热情,哥哥来到时,不少人开心地去问候他、关心他,鼓励他继续努力,顺手塞一个红包。吃饭的时候,一位亲戚还热情地给他夹菜,让他多吃点。

这样热闹的气氛会持续到吃饭。餐桌上有东风螺、米粉、鸡肉、青菜、青瓜、鸡汤和米饭,还有各色海鲜。此时,外面已经下起微微细雨。凉风拂面,空气中有烟花爆竹燃放后的味道。土地是湿润的。

孩童们继续嬉笑,哥哥在屋檐下听雨声,直到母亲吃完饭、拉完家常,父亲忍不住拿出一根烟,烟雾升腾。父亲母亲要一直待到深夜,他们让哥哥和姐姐先回去,我也跟着哥哥走。

我们回程的时候已是夜晚。车开到半道上,天下起小雨,经过几个红绿灯后,雨越下越大,把急于归家的乘客堵在路上,拥堵的程度,足够让司机小憩十分钟。雨刷左右摇摆,红色绿色朦胧的光映在玻璃上,道路两边的田垄,有村野少年已放起烟花,烟花在雨幕的冲洗下,呈现出异样的光彩。哥哥坐在副驾驶座上,凝视烟花良久,烟花黯淡时,车里在放张悬的《危险的,是》,哥哥问姐姐:“那件事,真的不跟爸妈说吗?”姐姐问:“什么事。”哥哥说:“裁员的事。”姐姐的手抚摸着玻璃窗,她说:“他们正高兴着,别说了吧。”哥哥问:“要瞒多久?”姐姐说:“就让他们一直知道你有工作,在外地过得很好。你呢,先安心写作,投简历,找到新工作了,再跟他们说你换了单位。”哥哥没有应答,呈现出默许的态度,前方的车流终于挪动了一点,几分钟后,又是一个红绿灯,车内的音乐,已经切换到张悬的《喜欢》,这是他和她第一次认识的时候听的歌,他闭上眼,侧身对窗,不让姐姐看到他的表情。

西天的雨继续落下,窗外的烟花持续上升,车内,祝福的声音响起了。

文字 | 宗城

图片 | 《你好,之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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