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热映的电影《无问西东》讲述了西南联大的一段前尘往事。
片尾长达七分钟的彩蛋也是一大亮点,里面共出现了二十三位与西南联大密切相关的人物,都是我们所熟知的名师大家,当然也包括当时还是学生的杨振宁和穆旦。
论成就与名气,汪曾祺并不在穆旦之下,且他俩还做过同学,那么,整部电影为什么“避而不谈”汪曾祺呢?
这部电影的编剧兼导演李芳芳无疑是熟读汪曾祺的,因为电影里的很多情节就是汪先生文字的原音重现。
比如:
昆明的雨,在漏雨的教室里,师生一起“静坐听雨”;
体育系的马约翰老师带着学生在雨中跑步;
再如茶馆,从西南联大校门出来,沈光耀和同学吃面,镜头一扫,满街都是热气腾腾的茶馆。
这些细节汪曾祺在散文《昆明的雨》、《泡茶馆》里都写得很详细。
如果说雨和茶馆都是作为大而化之的背景出现,并无特别针对性的话,那么请看下一段文字:
“另一个是一位广东同学,姓郑,他爱吃莲子。一有报,他就用一个大漱口缸到锅炉火口上去煮莲子。警报解除了,他的莲子也烂了。有一次日本飞机炸了联大,昆明北院、南院,都落了炸弹,这位郑老兄听着炸弹乒乒乓乓在不远的地方爆炸,依然在新校舍大图书馆旁的锅炉上神色不动地搅和他的冰糖莲子。”
——汪曾祺《跑警报》
只要看过电影的人,一定记得王力宏扮演的沈光耀,他和母亲一直用粤语对话,并且盛在茶缸里的“冰糖莲子”在电影里出现多次。
那么,汪曾祺之于西南联大,又如何呢?
汪曾祺是1939年考入西南联大的,他在昆明先后待了七年,五年读书,两年教书。除家乡高邮和北京外,这是他一生待的最长的地方。这七年,是他人生中最美妙的七年,年轻、无牵挂。
他曾写过《七载云烟》和《西南联大中文系》两篇文章,表达对这段岁月的留念。
但是,汪曾祺在联大读书的经历并不是十分愉悦的,他算不上是个传统意义上的“好学生”。
“不爱上课”,喜欢到处逛,泡茶馆,跑图书馆。
喜欢的就听,不喜欢的就不听。比如朱自清的课,他就不听,
他曾说过:“朱自清教我们宋词。他上课时带一沓卡片,一张一张地讲。我老是缺课,因此朱先生对我印象不佳。”
罗常培曾劝中文系主任朱自清收汪曾祺当助教,朱自清说:“汪曾祺连我的课都不上,我怎么能要他当助教?”
(西南联大课堂)
学《西洋通史》时,汪曾祺精绘一张马其顿帝国版图,以充作业,被老师评为“美术价值甚高,学术价值全无”,结果第一学期该门考试仅得37分。
他上任何课都不记笔记,大二考英语前,因熬夜抄同学笔记,考试当天一睡不醒,得了零分。
在陆建华先生所著的《汪曾祺传》中,是这么表述的:
“汪曾祺于一九三九年考入西南联大中国文学系,本来应于一九四三年毕业,但由于英语、体育不及格,只能延长一年学业,待英语、体育补考及格再补发毕业证书。然而,一九四四年因抗战之需,西南大学根据当局要求,所有应届毕业生中的男生(体检不合格除外)必须为美军陈纳德的飞虎队作翻译和入远征军赴缅甸作战,不应征者一律开除。”
汪曾祺此时在应征之列,但他却没有去,以致最终被联大开除,只拿到肄业证书。对此汪曾祺自己是怎么解释的呢?
在汪曾祺三个子女合著的《老头儿汪曾祺-----我们眼中的父亲》一书里,有这么一段话:
“他没去当美军翻译其实另有原因:一来觉得外语水平太差,恐怕应付不了这个差事;二来当时生活十分窘迫,连一身像样的衣服也没有,身上的一条短裤后边破了两个大洞,露出不宜见人的臀部。于是到了体检那天他索性就没有去。”
然而,有人对汪曾祺此说提出疑义。
曾在西南联大就读的张源潜先生说:“因为没有一条完好的裤子而不去报到的,这话很难教人相信。战争时代,穷学生没有完好的裤子比比皆是,就是教授的裤子也少不了打补丁,何况一进译员训练班,马上发给全套美军制服。”
张源潜先生还认为:“甘愿被开除学籍而不去服役,总该有深一层的原因,联系他的英文不及格,经重读而延长一年,是不是怕不能胜任口译任务呢?军队生活有严格纪律,他散漫惯了,不能适应。再者,翻译官也要上前线,生命或有危险(确有几位殉难的烈士)。总之,这些理由中任何一条,总比一条完好的裤子更接近实际一些吧。”
这种说法还算是比较客气的,西南联大哲学系主任冯友兰的女儿,著名作家宗璞在她的以西南联大为背景的长篇小说《西征记》里,曾塑造了一个与汪曾祺相似度十分高的人物。
在抗战最为艰苦的时期,联大也进行了动员大会,征调全体四年级男生入伍,主要是为盟军担任翻译官。
此时,一个名叫蒋文长的中文系四年级男生突然出现在了孟樾(弗之)教授的面前。
这时,后面有一个年轻人快步跟上来,绕到弗之前面,迎面唤了一声:“孟先生。”弗之认得这人,是中文系学生,似乎姓蒋。他小有才名,文章写得不错,能诗能酒,能书能画。
“孟先生,”那学生嗫嚅着又唤了一声。
弗之站住,温和地问:“有什么事?”
蒋姓学生口齿不清地答说:“现在四年级学生全部征调做翻译,我……我……”
弗之猜道:“你是四年级?”
那人忙道:“是,正是。不知征调有没有例外?”
“什么例外?”
“我的英文不好,不能胜任翻译。并且我还有很多创作计划……”
“无一例外。”弗之冷冷地说,并不看他,大步走了。
蒋姓学生站在红土道旁,看着弗之的背影,忽然大声说:“你们先生们自己不去,让别人的子弟去送死!”
弗之站住了,一股怒气在胸中涨开,他回头看那学生。
学生上前一步:“只说孟先生是最识才的,叫人失望。”
弗之转身,尽量平静地说:“你,你无论怎样多才,做人的道理都是一样的,不能打折扣,一切照学校规定办。”
虽然蒋文长在联大内颇有才名,但只此一个行为,却让孟樾对之颇为不屑:
“这样的人,不能为国家民族尽职责,无论怎样多才,都是不足取的。你要 帮助他认识这一点。不过,我已经感觉到他是不会去的。对于这类学生,秦校长早有过话:不予毕业。这是说他没有完成作为一个大学生的责任。”
对于拒绝应征入伍,汪曾祺究竟是怎么想的?斯人已逝,无从得知。
不过汪曾祺为此也付出了代价,他被开除,没拿到毕业证书,一时生活极为艰难。
更大的代价,是他以后面对此事只好或含糊其辞,或避而不谈,或不得不找出上述理由来掩饰、去搪塞,给他大半生带来的内心纠结和沉重负担不言而喻。
众所周知,汪先生写了不少关于西南联大的散文,也有以西南联大为背景的小说,其中写了不少老师、同学和自己的事,但是,唯独于应征一事绝口不提。
陆建华作为《汪曾祺传》的作者,应是最了解汪先生的人,他的这段话颇为中肯:
“面对当局这种强制性的规定,生性散淡、且总是与政治保持距离的汪曾祺,作出了宁可被开除学籍也不去当译员的选择。他到底是担心自己英文太差不能当好称职的译员,还是出于对战争的恐惧?这些都让后人难以猜测……”
——陆建华《汪曾祺的春夏秋冬》
有了这么一段连汪曾祺本人都讳莫如深的历史,在以传导清华大学“立德立言”精神的作品《无问西东》里面没有汪曾祺的身影,就在情理之中了。
本版编辑:薇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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