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唐朝史上，有一个看似不是问题的问题，那就是：
杨贵妃，究竟是谁杀的？
陈凯歌的电影《妖猫传》，描述了大唐贞元二十一年（805），一只会说人话的妖猫，在长安城频频制造血案，而其最终目的，是为了向在公元756年，杀死杨贵妃的各个凶手复仇：
为此，这只妖猫在历时50年的报仇生涯中，不惜抓瞎唐玄宗的双眼、杀死唐德宗李适和唐顺宗李诵，并逼疯禁军将领陈玄礼的儿子陈云樵。
小说和电影，终归只是虚构，但有一个归诸史实的话题，却很有探讨的空间，那就是，指使杀害杨贵妃的幕后元凶，究竟是谁？而这里面，又潜藏着怎样的唐朝宫斗秘史？
▲《妖猫传》外，隐藏着一部神秘中国史。
在历史传统的叙述中，说的是唐朝安史之乱爆发后半年，天宝十五载（756年）六月十三日上午，迫于安禄山叛军不断逼近的压力，唐玄宗从长安出逃；第二天晚上，六月十四日当天，护卫唐玄宗的禁军在马嵬坡（又称马嵬驿）哗变，在杀死杨国忠后，禁军将领陈玄礼等人，又逼迫唐玄宗派高力士绞死了杨贵妃，并在验明杨贵妃尸身后，才平息兵变。
但事情，真的这么简单吗？
事实上，指使杀死杨贵妃的幕后操作者，并非陈玄礼，而是另有其人。
关于马嵬坡之变的真相，北宋司马光主持编修的《资治通鉴》，是传统版本的代表。《资治通鉴》描写道：
“至马嵬驿，（禁军）将士饥疲，皆愤怒。陈玄礼以祸由杨国忠，欲诛之，因东宫宦者李辅国以告太子（李亨），太子未决。”
按照《资治通鉴》的说法，禁军头领陈玄礼当时想发动兵变，想先去争取太子李亨的支持，结果李亨没有表态；在此情况下，禁军毅然发动兵变，先是杀死了祸国殃民的杨国忠，然后陈玄礼又出面，逼迫唐玄宗杀死了杨贵妃。
但历史再往上翻，实际上，对于谁主谋杀死杨国忠和杨贵妃，《旧唐书》写的很清楚，那就是，真正的主谋是：
太子李亨。
▲剧照：一个被传统叙述忽略的人物：太子李亨。
《旧唐书·杨贵妃传》记载道：“从幸至马嵬，禁军大将陈玄礼密启太子（李亨），诛（杨）国忠父子。”
另外在《旧唐书·韦见素传》中也写得很清楚：
“龙武将军陈玄礼惧（杨国忠）其乱，乃与飞龙马家李护国（即宦官李辅国）（共）谋于皇太子（李亨），请诛国忠，以慰士心。是日，（陈）玄礼等禁军围（唐玄宗）行宫，尽诛杨氏。”
也就是说，《资治通鉴》为当时的太子、后来的唐肃宗李亨避讳了，而把兵变叛乱的罪名，推诿给了禁军，从而让李亨保留了征讨安禄山的正面形象，塑造了一个高大上、奋起于危难之际的帝王人物IP；
在司马光看来，描述一个英雄人物，说他有谋反作乱、威胁父皇的举动，实在不雅，英雄，要尽量粉饰得，相对完美一些。
但司马光无可奈何的是，读者不傻呀，你不写，不代表别人不写啊，所以，在更接近马嵬坡兵变年代的原始史书《旧唐书》中，保留了更接近这场兵变的原始真相：
杨贵妃，是太子李亨，策划发动杀死的。
可太子李亨，为何要指使干掉杨国忠和杨贵妃等人？
这一点，杀人的罪魁祸首，却又如《妖猫传》中总结的，是猜忌冷酷的唐玄宗李隆基，给逼出来的。
话说，唐玄宗李隆基的家族，向来有政变的基因：
在李隆基看来，他自己的曾祖李世民，在626年发动玄武门之变、逼迫唐高祖李渊退位；
此后，705年，李显又发动神龙政变，从母亲武则天手中夺权；
707年，太子李重俊又发动景龙政变，试图从唐中宗手中夺权；
而李隆基自己，也是通过两场政变上位：710年，他先是发起了诛杀韦后集团的唐隆政变；712年，他又发动了干掉太平公主集团的先天政变，从而为自己最终彻底掌权，打下了牢固基础。
整个家族血腥的政变史，使得唐玄宗李隆基，对儿子们尤其是当太子的儿子，天然有种猜忌心理：担心他们夺权上位。
▲天性风流、多才多艺，又猜忌多疑的唐玄宗。
而杨贵妃之死，可以说，其逻辑上的结果，也是唐玄宗对待儿子们，苛刻猜忌的因果所致。
开元二十五年（737），已经当了26年皇帝的唐玄宗，先是在极度的防范和猜疑中，听信谗言，杀死了自己的三个儿子：太子李瑛、鄂王李瑶和光王李琚；随后，他又改立第三子忠王李玙（后改名李亨）为太子。
家族里层出不穷的政变案例，使得唐玄宗始终不放心自己的儿子们：
而要抑制太子党的势力，李隆基的选择是：
先是扶持权臣李林甫势力，后面又培育杨贵妃家族的外戚势力，来平衡、压制太子党。
因为在一个不断靠着政变上位的帝王世家里，李隆基，对谁也不信任。
心理罪，是一种很残酷的刑罚。
“我怀疑你想夺权，我总觉得你想杀我！”
正是出于这种心理猜忌，李隆基先是杀了三个儿子，然后又改立了个太子李亨，因此，尽管贵为大唐帝国的太子，在从28岁至46岁（738-756年），整整18年的太子生涯中，李亨一直谨小慎微，担心哪天一不小心，就被父皇唐玄宗废掉或者杀掉。
皇帝和太子斗争的结果，是有人必须要牺牲，宫廷得流血进行祭祀。
杨贵妃和她的家族，就是在这个时候，傻萌萌地闯了进来。
开元二十八年（740），22岁的儿媳妇、寿王李瑁的王妃杨玉环，被56岁的公公、唐玄宗李隆基强行掠夺入宫，并集三千宠爱于一身。
此后整整17年，杨玉环的三个姐姐、族兄杨国忠等七大姑八大姨纷纷鸡犬升天、富贵荣华。
这个家族，开始纵横放肆了。
▲作为杨贵妃家族代表的杨国忠：跋扈专横。
此前，宰相李林甫由于试图扶持寿王李瑁为太子，而与李亨结下了梁子；对此，李林甫在把持朝政期间，仗着皇帝李隆基的撑腰，处处压制，乃至一手构设冤案，试图干掉李亨。
而杨贵妃家族的重要政治代理人杨国忠，也上蹿下跳，先是跟着李林甫一起，然后又单干，也试图扳倒太子李亨：
为此，他们先是将太子李亨的东宫官员杜有邻、诬陷杖打致死；接着，又诬陷忠于太子李亨的河西节度使王忠嗣等人试图谋反，试图将李亨及其僚属一网打尽。
但善于权术和政治势力制衡的唐玄宗，每次总是在政治天平将要倾斜向某一方的时候，将它压平：
因为在李隆基看来，太子党、外戚等集团势力，都是需要敲山震虎的，而他这个皇帝所需要的，是相互政治制衡下的：
帝国秩序。
尽管唐玄宗是个风流种，但杨玉环的出现，确实让唐王朝的无数后宫佳丽黯然失色。
但这种杀机四伏的专宠，杨贵妃跟她的家族，却享受放纵得很。
这种骄傲放纵的结果，便是整个杨贵妃的外戚家族，公然傲视整个李唐皇族。
主子牛逼了，甚至连家奴，都猖狂得很。
天宝十载（751年），杨国忠家族的家奴，甚至在长安城中，公开挥舞皮鞭，侮辱唐玄宗的女儿广宁公主，以致广宁公主惊吓堕马，驸马程昌裔上前保护公主，也被杨国忠家族的家奴鞭打训斥；事后，广宁公主痛哭流涕，向唐玄宗告状，没想到唐玄宗只是下令杀了这个小家奴，而对杨国忠等人却毫不过问，而作为受害者的驸马程昌裔，反而被停官处罚。
杨贵妃家族的势力之大，到这时候，已经不仅仅是权倾朝野的问题，而是欺凌到了整个李唐皇族身上。
在此情况下，受到父亲唐玄宗猜忌压制的太子李亨，对于杨贵妃家族，只能是忍气吞声；而仅仅三十多岁的时候，李亨就已愁得头发全白——因为在李林甫和杨国忠等人的构陷下，他的党羽很多被杀或被流放，他本人也几次差点陷入大狱，“势几危者数矣”。
▲太子李亨失势，甚至被安禄山公开调戏。
当时，太子李亨这种不受待见的边缘地位，整个大唐帝国内外上下，都看得清清楚楚，安禄山，更是敢于公开调戏李亨。
天宝六载（747年），安禄山到长安城觐见唐玄宗，当时，太子李亨也在一旁，礼仪官员就催他给李亨行礼。没想到安禄山却故意不觐拜李亨，而是对着唐玄宗说：
“小臣我是胡人，不知道我朝的礼仪，请问太子是个什么官啊？”
唐玄宗对此会心一笑，说，太子，就是我以后的接班人啊。
没想到安禄山却说：
“臣我眼里只知有陛下您一个人 ，不知道原来还有太子储君，这么个人物！”
宠爱安禄山的唐玄宗，对此哈哈大笑。
太子李亨，已然沦落到了，被杨氏家族和权臣势力，公开凌辱的程度。
在这种情况下，是个人，谁不带着仇恨？
更何况，他还是个皇太子。
而安禄山在755年的公开叛变，使得大唐帝国，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剧变。
不久，安禄山的叛军攻破洛阳，并直逼潼关；仓皇失措下，年过七旬、整天玩弄权术的唐玄宗李隆基，毕竟是英雄老矣，也惶惶不可终日，他就跟后来的宋徽宗急着想让位给宋钦宗一样，也提出，想让太子李亨来监国，最终禅位给他。
对此，向来对太子李亨欺压凌辱的杨国忠，立马被吓得半死。杨国忠马上找到杨贵妃姐妹说：
“太子素恶吾家专横久矣 ，若一旦得天下 ，吾与姊妹性命在旦暮矣！”
为此，杨贵妃亲自出马，效仿古人，口里衔着土块，坚决向唐玄宗请求，说不能将皇位“内禅”给太子——在“爱妃”杨玉环的哭哭啼啼下，唐玄宗心里软了下去，况且皇帝瘾始终还是有的，最终，他又取消了这个计划。
杨贵妃的杀身之祸，由此日益临近。
天宝十五载（756年）六月十三日，在安禄山叛军已经攻破潼关的情况下，惶恐失措的唐玄宗，最终带着杨贵妃姐妹、杨国忠家族，以及太子李亨等少数几位皇族，在3000多禁军的护卫下仓惶出逃。
3000多禁军中，有2000多人是由太子李亨指挥、负责殿后。
本来在长安城中忧虑恐惧、草木皆兵的太子李亨，眼下，突然因为殿后掩护，掌握了随行禁军三分之二的兵权；而忠于唐玄宗的禁军首领陈玄礼，在国家的剧烈变故下，也对祸国殃民的杨国忠家族恨之入骨。
当时，由于出逃太过仓惶，因此，唐玄宗这支3000多人的队伍，甚至连吃饭的粮食都没带够，因此到了出逃的第二天，天宝十五载（756年）六月十四日，将士们就已是又累又饿，哀声怨道，大家伙一个个恼怒得很。
▲马嵬坡之变，真实策划者早已隐忍多年。
在此情况下，整整忍了十几年的太子李亨，终于暗中爆发了。
当军队行进到马嵬坡时，在李亨的授意下，本来就已经是怒气冲冲的禁军将士们率先发难，杀死了杨国忠，并将他肢解分尸，头颅则挑在枪杆上。
然后，取得了太子李亨首肯的禁军将领陈玄礼，又出面逼迫唐玄宗，将杨贵妃绞死。
一场由杨氏家族自己种下的祸根，终于以杨贵妃和杨国忠的覆灭，宣告结束。
那个大唐帝国最华丽富贵的女人，终于身死陨灭。
在发动这场马嵬坡之变后，第二天，天宝十五载（756年）农历六月十五日，李亨带领着2000多禁军，与唐玄宗分开，分兵北上指挥叛乱；而只顾着逃命、全无了当年英雄气概的唐玄宗，则带着残余的1300多禁军，逃入四川境内。
二十多天后，七月十三日，北上到达灵武（宁夏吴忠）的李亨，在部下的拥戴下，在宁武自行即皇帝位，而此时，唐玄宗还蒙在鼓里，他没想到这个他向来看不起的儿子，突然这么“牛逼”起来。
这一年，父亲李隆基72岁，儿子李亨46岁。
▲大唐帝国的极乐盛世里，早已杀机四伏。
一直到儿子“称帝”后近一个月，八月十二日，李隆基才在成都得知，自己已经成了“太上皇”，在国家危难的情况下，老来昏聩的李隆基无可奈何，只好违心地说：
“吾儿应天顺人，吾复何忧！”
但李隆基还是没有忘记让人传话给儿子李亨，说，军国大事，还是要“奏朕（李隆基）知”。
但那个翻然翱翔，在风云突变之中登基为帝的儿子李亨，还会听老爸的话吗？
压抑十几年，历经九死一生，终于从老子手中夺来的权力，怎么可能还回去？
在四川避难了一年多后，唐肃宗至德二载（757年）十月，无奈成了太上皇的李隆基，在得知长安城已经光复稳定后，最终决定起驾回京。
回程途中，被儿子李亨解除武装，并全程派兵挟持“护卫”的李隆基路过马嵬坡，于是就想给杨贵妃改葬，没想到礼部侍郎李揆当即反对说，“当初禁军将士诛杀杨国忠和杨贵妃，陛下您如果改葬杨贵妃，怕是参与叛乱的将士们人人疑惧，形势又会失控。”
当然，李揆没有点出，那个指挥杀死杨贵妃的真正策划者：当朝皇帝李亨。
无奈下，唐玄宗只好取消了为杨贵妃公开改葬的决定，改而派人偷偷去改葬杨贵妃。挖开坟墓后，负责改葬的宦官发现，杨贵妃的尸体已经腐坏，但留在身边的一个香囊却仍然完好。于是宦官们将香囊从棺材中带回给了李隆基，睹物思人的李隆基泪如雨下，于是命令画工画了一张杨贵妃的人像，挂在宫中日日瞻望。
一个玩弄权术的皇帝，最终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害死了自己心爱的女人。
▲杨贵妃之死，是唐朝外戚势力、太子党和藩镇斗争的结果。
回到长安城后，李隆基被儿子李亨软禁控制起来。李亨手下的宦官李辅国，有一次甚至带着500骑兵，公然带刀威胁太上皇，吓得李隆基差点从马上摔落下来。对此，李隆基私下对心腹宦官高力士说：“吾儿（李亨）为（李）辅国所惑，不得终孝矣！”
在老来被软禁的凄凉惶恐中，这位曾经英明神武，塑造了“开元盛世”的君王，只能是经常，在他被软禁的太极宫中，看着杨贵妃的画像，静静发呆。
他或许从来没有反思过，他爱一个女人，却最终，有意或无意，成了杀死这个女人的真正元凶。
回到长安的第四年，762年，在思念和痛苦中、哀怨绝望的太上皇李隆基（685-762），最终以道家所谓“辟谷”：不食五谷的方式绝食而死，那一年，他78岁；同年，那个他一直猜忌，最终愤怒爆发的儿子李亨（711-762），也在国事艰难中染病去世。
父子俩去世一年后，763年，安史之乱才被平定。
大唐帝国，由此步入了，衰落的轨道。
而哪个杀死了杨贵妃的人，究竟是谁？是太子李亨，还是唐玄宗自己？抑或是杨贵妃自作自受？
那个王的女人，显然在渴求，一个答案。
参考文献：
刘昫等：《旧唐书》
欧阳修等：《新唐书》
司马光等：《资治通鉴》
杜文玉：《唐代宫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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