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花开的时候，颜色明媚鲜艳，馨香沁人心脾，何曾想它也有凋零的一刻！落花以它美丽、飘逸、易逝的独特姿态进入诗人的内心世界，成为诗词中频繁出现的意象。花开花落总关情。
欧阳修写道：“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自然万物本来没有爱恨情仇，是诗人把他们的情感寄托在它们身上。花开花落只是很普通的自然规律，花开不代表幸福，花落不代表忧伤。“落花”在诗词中也有它最纯粹的一面，如王维的《鸟鸣涧》：“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王维的诗美丽如画，呈现的是一片宁谧祥和的自然风光，这是“落花”最本真的模样，它是自然界中安静的一份子。
《红楼梦》中说：“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在大多数诗人心中，自然万物都是有七情六欲的，是他们在失意时的知音。“落花”时常引起人们对时光流逝的感叹和对美好年华的追忆，正如屈原所说：“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欧阳修一边说着人自有情痴，不关风月，一边又写下：“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这“乱红”，正是风中纷纷扬扬的落花，女子满眼含泪地问着落花，慨叹自己容颜不再，随着花的凋零，岁月也无声地埋葬了她的少女时代。
女子与花，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自古以来就有这样的定论：“女人如花。”千古第一才女李清照自豪地宣称“自是花中第一流”，她那享誉千古的名句：“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虽然“落花”二字没有出现在词句中，但她用独到的笔触很清晰地描绘了风雨过后花朵凋零的情境，才女敏感地捕捉着花儿的一举一动：“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在她思念心上人之时，落花承载着她内心的缠绵悱恻；“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在她孤苦伶仃之时，落花的憔悴和她是多么相似！
《红楼梦》是一首女性的赞歌，同时，它也是一首“千红一窟（哭）”、“万艳同杯（悲）”的哀歌。黛玉的《葬花吟》是整部红楼梦中第一首让人不禁放声一哭的诗，瘦弱的黛玉埋葬着落花，以落花自比，感伤自己的薄命，最后一句“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表达的是多么深沉、多么刺骨的哀伤！宝玉听了黛玉的吟唱，作了一番深刻的感想：试想林黛玉的花颜月貌，将来亦到无可寻觅之时，宁不心碎肠断？既黛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推之于他人，如宝钗、香菱、袭人等，亦可以到无可寻觅之时矣。宝钗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则自己又安在呢？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将来斯处、斯园、斯花、斯柳，又不知当属谁姓？飘零的落花竟令正当青春的宝黛二人生出对宿命未卜的深深惆怅！俞伯平先生评价《葬花吟》时说：“千古红楼第一诗，伤怀唯有落花知。锦囊艳骨犹无主，已是香丘月堕时。”一部《红楼梦》的风骨，就在这样一首《葬花吟》中演绎得淋漓尽致，你能小看这风中飘飞的落花的力量吗？
叶嘉莹先生曾在《迦陵论诗丛稿》中写道：“枝头上憔悴黯淡的花朵，较之被狂风吹落的满地繁红更加使人觉得难堪。后者虽使人对其夭亡深怀惋惜，而前者则使人清清楚楚地认识到生命由盛而衰，由衰而灭的残酷的事实。后者属可避免之偶然的意外，前者则是不可逃避的一切生物终结的定命。”
花开到花落，这自然的演变过程，同人的生命演变、生涯浮沉的规律相契合，落花成为生命由盛转衰的象征，同时蕴含了世道沧桑、荣枯无常、盛者易衰的哲理意味。词帝李煜的《浪淘沙》中有一句：“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落花”渗透着这位亡国之君浓厚的感伤和失落，他过着屈辱的囚徒生活，对人生彻底地绝望，再有：“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一切美好的颜色、美好的事物全都消逝了，李后主已然无力回天，只好任凭风雨摧残，只有“无可奈何花落去”，在苦痛煎熬中结束自己的生命。
秦观曾写过：“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这一佳句勾起古今文人无限的情思，“落花”与“梦”同样的虚无缥缈，同样的凄婉迷茫，同样象征着一种既美好又惆怅的追忆。晏几道的代表作《临江仙》中有一千古名句：“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王国维的《人间词话》中说：“昔有人论诗词，有景语、情语之别。不知一切景语，皆情语也。……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情感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晏几道的词就称得上是“有境界”的情景交融的上乘佳作，“微雨燕双飞”是何等温馨的景，“落花人独立”又是何等心碎的情！“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晏几道念念不忘的恋人“小苹”就如同“落花”一般，在词人的世界里凋零飘落，变成了永远的回忆，变成了一个遥远的梦。“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晏词人只能在酒醉后的梦中才能与小苹相见，当天降微雨、落花纷飞时，他怎能不肝肠寸断！
轻轻的、小小的“落花”承载了文人墨客几千年的悲伤，直到清代龚自珍写下：“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作为经典意象的“落花“被赋予了全新的意蕴，它不再代表美好的逝去，不再代表生命的衰亡，而是象征着希望与新生。落花不是生命的结束，而是生命的存在。花瓣的欲落未落之际正是花怒放到极致、张扬到极致的时刻，那千红飞舞的壮观奇景展示了生命陨灭时刹那的辉煌，悲壮却不感伤低沉，其间有一种新生力量的萌动，充满生命的张力。
落花是飘在风里的一首诗，无声却教人心动。
投稿作者：孙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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