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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华从匠记

金华从匠记

吴立梅

1966年夏,初中毕了业,“文化大革命”方兴未艾,招生停止,升学无望,父母便筹划我的出路。东阳地瘠民贫,只得向外寻求发展空间,读书学艺就是谋生的两大出路。读书之路既已堵死,学手艺就成了惟一之途。

但这学手艺并非说学就能学的,首先须征得生产队同意。那时以粮为纲,以农为本,放人长期外出需经讨论研究。最终签了合同,三年学徒,第一年交30元——约当农村整劳动力两个月的工分收入,以后每年递增10元,名曰公积金。

其次是找一个学艺的地方和师傅。那时我的表兄吴嘉昌在雅畈农机厂做木工,与他同厂的杨根深就成了我的师傅。说起我的师傅,倒有不平凡的经历。他的手艺名噪一方,大跃进年代担任厂长,手下有五百多工人,当地人都称他杨厂长。他脑子活络,很富创新精神,土法上马,研制了凿孔机、解榫机、刨床等木工机械,曾参加在郑州召开的全国技术革新大会。

生产队一关既过,师傅又已确定,就于1966928日登程赴金华。平生第一次乘火车,很感新鲜,两个小时转瞬即逝。金华到雅畈不通汽车,全凭两条腿。途经的金钱寺、汪下滩、姜家等地,如今已成了繁华的江南新区,而那时是风光旖旎的乡村。走了十六七里,才抵目的地——雅畈姚车。

  雅畈农机厂所剩无几的厂房

姚车这地方,原来是雅畈北面的一座荒丘,住户不多。两株古柏粗有两人合抱,枝叶稀疏,该有四五百年树龄了吧。古柏东南,就是农机厂所在。厂子占地三十来亩,四排房子。第一排东侧一幢是食堂。西侧一幢为区手工业管委会的驻地,正副主任叶炳汉和吕达住在那里。厂办的会计室出纳室也在旁边。第二排东侧十几间为木业车间,西侧是职工宿舍。第三排东侧为锯板车间及仓库,西侧是铁业车间。第四排一溜二十多间全为篾业车间。厂房东侧围墙外,另有数幢房子,后来造了大礼堂及铸铁车间。厂房之北是高低起伏的荒滩,荒滩之北就是武义江的下游末端了。

  雅畈农机厂卫星视图

厂里平常有工人一百二三十人,篾匠占一半,为67人;铁匠22人,篾匠和铁匠基本上是永康人;木匠15人,另有1967年秋由温州人张光和创办的木芯车间, 9人;泥工正式职工4人,算上临时工最多时有20来人,泥木工匠全为东阳人,而且全是安家或暂栖金华的东阳人,都是新中国成立后到雅畈的;打绳、弹棉花、棕匠共7人;后来创建铸造车间,生产水泵,也有10多人。

进厂第二天,即1966929日,就与师傅等七八人去张麻车干活。这是我从匠的第一天。张麻车离雅畈有7华里,溯武义江东行,需四五十分钟。木匠工具俗称“木匠行头”,斧锯铇凿等整一担。于是,16虚岁的我,一早起来挑上担子出发了。挑那七八十斤重的担子有点吃力,倒是师兄表兄挑的时候多。抵张麻车,草草吃了早饭,就到队室开工了。那活是造房子,徒弟的活是推粗短铇。铇有粗细长短之分,各有功用。粗短铇用以刨柱檩椽棍等圆形或不规则的木料,这活大多是徒弟干的,因其技术含量最低。师傅在柱子的靠墙一侧打上记号,藉以省工省力,因为靠墙一侧或两侧是不必刨光溜的。国庆前后,正当农闲,村人没什么事,成群地围在工场边闲聊。见新来一个徒弟,指指戳戳地议论,听说是杨厂长的徒弟,倒没什么不雅之词。金华虽与东阳相隔百里,那方言却能听懂九成。也不便抬头看他们,只是一股劲儿埋头干活,到了下午,手上便开始起泡。好不容易熬到收工,去擦脸时,鼻血就不停地流出来。鼻子是小时候打架受的伤。因此,每逢擦脸时就担忧在先,鼻子稍感发热,鲜红的液体就不合时宜地跑出来示威。

对于手艺人来说,有活干是生存之道,干活做足时间是基本要求。隆冬季节,到8华里外的雅桑园干活,凌晨5点睡意正浓就得起床,胡乱洗把脸就出发了。天只蒙蒙亮,沿武义江东行,江风如针,直砭肌骨,走了近一个小时才抵目的地。吃早饭时,手指冻得僵硬,连筷子也捏不住。收工往往在下午5时余,已暮霭沉沉。吃过晚饭回到厂里,已晚上7点多了,用起早摸黑来形容毫不夸张。

由于摸黑回厂,走夜路成了家常便饭。人多倒不碍事,一次从安地回雅畈,一只小狼亦步亦趋跟了我们五六里,我们三人都挑着木工工具,这些工具件件可当武器,倒也相安无事。但单个行走时,不免有些提心吊胆。倒不信有鬼,怕的是蜂、蛇、狼之类。师傅懒得走动,每每让我回厂拿工具之类。一次,从偏僻小山村沐尘塘回厂,出发时天已漆黑,真个伸手不见五指,沿着有点白色的山路走,两旁连绵群山,黑黢黢的像是俯伏的怪兽。初冬之夜,阒寂无声,一只野兔突然从路旁窜出,吓我一大跳。行二三里,出了山口,有一亭子,刚停放过死人,那白幡在寒风中猎猎作响。孤身一人,前不巴村后不着店的,任你胆子再大,心跳也得加速。绕过汉顺塘大坝,远望见雅畈的阑珊灯火,一颗心才觉有了着落。

  雅畈老街

印象最深的是1966年冬至前后,师傅让我怀揣都是5元面额的四百多元工资(约当普通工人的年收入)回厂。即便提早吃晚饭,出发时天也黑了。石楠塘到雅畈有12华里,路上有乱坟冈、松树林,时有野狼出没。矮山丘往往是狼群的猎场,上世纪60年代中后期,是新中国成立以来野狼活动最猖獗的时段。对付狼,一是万不可回头。有时狼会直立拍你肩膀,一回头就咬断你的喉管,那你就死定了。二是动物都怕火,狼也不例外。叼上一支烟有防身作用,我抽烟就是从那时开始的,持续了整39年。沉沉黑夜,彤云低垂,刚下过初雪,我左手持一根两头削尖的六尺椽子,右手攥着石块上路了。刚过乱坟冈,便觉雪地上有声音。这畜生我走它也走,我停它也停。我想,这一定是狼了,攥着那椽子和石块,饶是寒冬,手心也出汗了。那畜生不紧不慢地跟着我走了二三里地,看看到了彭村村口,我的胆子也大了起来,于是大喝一声,将石块猛力向后掷去,朦胧雪光中,那畜生撒开四腿一溜烟跑了,这才长舒了一口气,可心跳却一下子平缓不下来。

起早虽然不像走夜路那样担惊受怕,但也有诸多麻烦。首先,长时间迎着北风行走,许多部位长冻疮,手脚自不必说,耳朵鼻子都有。脚上的冻疮还是隆冬季节赤脚蹚了几次武义江才痊愈的。其次是睡眠不足,有几次很想打个盹,可在农户干活,往往有眼睛盯着,想偷个闲也不可能。

1966年的冬天似乎特别冷,121日就下雪了。下雪的前一天,即1130日,在小王村一农户家做门窗樘子。工场放在一条狭长弄堂内,北风特别猛,裹着两旁烟囱吐出的炊烟一阵紧一阵迎面吹来,眼睛睁不开,不住地流泪。八年木匠经历中,这一天是最难熬的。

这年的12月中旬开始,在石楠塘修理被雷击烧毁的永清徐氏宗祠。那宗祠系粮库,面对武义江,群山环抱,江水澄碧。对岸村庄参差错落,一例粉墙黛瓦,有木船在两岸间摆渡,很像沈从文笔下的湘西风光。宗祠的中厅和后堂都十分完好,好似建成不久,但看那梁柱上的文字,又年代久远。据称是明代万历年间所建,系周边徐姓村落的祖祠。祠的门厅在这年夏天遭雷击焚毁,仅存那整榀的石梁架屹立不倒。

我们的任务是修复门厅,修理工作分两步进行。先配好屋架,架檩钉椽,后吊灰墁顶,钉灰墁条子,做门窗。剩下的都是泥水匠的活了。那明间次间的抬梁式梁架四柱三梁,只有前后大小步,没有栋柱,需配三矮柱一横梁,形状与“六”字相仿佛。这都要在大小步之间的石梁上操作,梁高梯子低,人无处着力,够令人提心吊胆的。一次上檩时,檩的一头没绑好,掉了下来,那梁架晃个不停。要是那梁架倒塌,被压者必成肉泥。

  2011年未修缮前的石楠塘徐氏宗祠正面,图中白色灰墁内的条子大多为我所钉

    配屋架时危险,钉灰墁条则是难受。大凡粮库均搞平顶,灰墁条子就是在吊好的平顶木档(俗称“吊筋”)上所钉的厚约3毫米、宽约4厘米的木条,木条之间相隔约5毫米,以便粉刷石灰。五开间200平方米的灰墁条基本上是我一人所钉。这活儿要仰头干,一不小心就被尘屑迷了眼。且江风凛冽,干活时衣服上耸,冷风直灌胸腹,穿得再多也被冻得手脚麻木,铁锤敲偏了,手指被砸出血也不觉得疼。(该宗祠于2019年被列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在那里待了一个多月,度过木工生涯最单调的一段时光。不过其间的伙食相当好,天天吃猪头肉,外加一毛六一市斤的龙头烤,结算下来,每天的饭菜费为二毛零七厘。只是业余生活相当枯燥。我们住在后堂左厢房,装满稻谷的麻袋做了我们的床。在荒郊野外的古祠,漫长的冬夜,只能就着昏黄的灯光,把带来的惟一一套清代武侠小说《金台全传》翻来覆去看了许多遍。凌晨,表兄说听到狼嚎,我则睡得沉一无所闻。

    原雅畈区委所在地,现在成了雅畈民俗园

木工活有一定的工口定额。譬如,一张八仙桌5个工,5条老式骨牌凳4个工,3间排楸屋44个工等等。修旧比新造好做,因为工口无法确定;在单位做比在农户好做,因为工口及用料方面余地大。大约有四成时间在单位做,且修旧的活较多,那段时间就显得相对宽松。在雅畈区委干活时,有空就钻到顶楼,看下属公社“破四旧”收缴上来的堆叠如山的书籍字画,见识了不少“文革”时期的“禁书”。1968年下半年,“三忠于”运动正轰轰烈烈,制作用来放领袖画像的相框,忙得不亦乐乎。简易的相框用元钉一钉就了事,大一点的或高档的须用榫卯结构。我做了一只双阳线带卷的铇子,所做的相框人见人爱。

有时也在厂里修理农具,或完成顾客定做的活,或轮到锯板。厂里有一台50年代的锯板机,木头架子,两个飞轮是铸铁的。先从拉下手开始,再逐步学会接锯条、锉锯,然后才能当上手。一年多后,锯板的技术与师傅及王登寿鼎足而三了。1967年春,在安地农机厂干了一个多月。安地厂是雅畈厂的下属,在那里安装调试新购的锯板机。干活时斧柄触物,斧子剁到左手大拇指根部,缝了7针,休息了五六天。那几天,为了排解疼痛,就到安地街上逛。

安地处于山区的出口,但凡这样的地方往往是山区物资和平原物资的交易场所,比较繁华。安地镇一街临溪,溪水清冽,即使炎炎夏日,也寒凉砭骨,没人敢下去洗澡。因其上游为安地水库,水库底孔流出的水温度很低。春末夏初,山水暴涨,水库之鱼从溢洪道跑出,当地人不顾溪水冰冷去抓鱼。鱼一多价就跌,有时2分钱一斤也没人要。

光阴荏苒,两年过去,我的技术已较为全面。按规定,学徒期为年,但我两年就满师了。其时厂里木匠少则十二三人,多则十七八人,多因才力不逮或下手当惯了而不习惯动脑子。掌握排楸木结构房屋技术的仅三人,能做八仙桌和马鞍桌的不到一半,我属于其中之一。那时,李瑞环著的《木工简易计算法》正风靡一时,我也从中获益匪浅。

  所见平房系1967年建造的工厂大会堂,后主要供篾业车间使用

手艺要精湛,与从事其他行当要技冠群雄的道理并无二致。自身的修炼是关键,勤动脑子多动手,不耻“上”问多开口。但有个好的师傅也很重要,师傅水平高,肯指点你,肯放手让你做,你就可以迅速完成由不懂到懂、由生疏到熟练的过程。到第二年时,我已掌握木工的全部制作工艺,举凡各种农具工具房屋家具均能应付裕如。我用的木工工具除了铁器部分外均自己制作,比一般人的要趁手,工效自然高得多。1968年夏秋之时,厂里承揽了某监狱的榔头柄加工业务。这柄均用杂木制作,坚韧异常,一般人一天刨一百四五十根,我则可完成三百多根。有段时间,替金华喷雾器厂钉包装箱,我设计了一种架子,将木条子放上去一钉就行,人也不必弯腰曲背,工效提高了几倍。

既已满师,就不能老是待在师傅的翼翅下,须独立谋生。但当时“全国山河一片红”不久,各地抓“盲流”(无公社一级以上组织批准的盲目流动人员)风声甚紧,没有公社以上的外出证明寸步难行。我曾“有幸”参与过几次抓“盲流”行动,那是厂里奉上级指示派人到宜山一带挨家挨户搜查,无外出证明或证件不全的人一律押送区委大院。见了那阵仗,就不敢贸然离厂了。

  时代特色极为鲜明的照片,1970年摄于金华向阳照相馆

19725月,告别工作生活近6年的雅畈农机厂。后来,这个厂搬迁到朱基头,易名 “金华试验机总厂”。1994年中外合资改制为浙江竞远机械设备有限公司,址为金华市秋涛街269号。

在家休息一段时间后,在大队、小队和农户做木工活为主。做木匠的结束在1984年,最后一次是替农户做大衣柜。此后便是刀锯入库、斧铇放假了。这样算来,从匠时间,前后延续18年,满打满算,折合8年整。

  2023年3月在雅畈姚车华宝金(左)家门前合影,中为王流福,右为本人

而雅畈其地,阔别35年后的2007年夏曾故地重游,厂房虽在,人影已杳,一派凄清。今年3月,再次重返故地,厂房已所剩无几,见到96岁的当年厂长王流福和88岁的当年会计华宝金,略感欣慰。看到曾经耗去我6载青春岁月的这片土地沧桑变化,不禁百感交集。

        2003.10.10撰文,2023.7.31删改

  原载中国文史出版社2011年12月出版之“东阳文史资料选辑”第30辑《综合编》287—29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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