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立梅
癸巳年大雪节气刚过，秋去冬来之时，有徽州之行。
提到徽州，给人的印象是多方面的，既有地域的、商业的，也有艺术的、文化的，方方面面，不一而足。但作为东南邹鲁，皖南洙泗，徽州是新安理学和徽州朴学的发源地，其文化地位在中华文明史上举足轻重。
踏入徽州的土地——现在叫黄山市（可惜了徽州这一充满文化含量的符号），休宁公路旁“中国第一状元县”的标志赫然醒目。休宁共出过19名状元，其中在科举考试最为严格的清代占了14位（包括寄籍的休宁人），占清代文状元总数的八分之一。
黟县是个袖珍小县，面积只有东阳的一半，人口不到10万。据黟县政协的人介绍，自1854年至1864年，十年之间，太平军和湘军在徽州你争我夺，展开拉锯战，双方易手十余次，黟县人口由道光年间的32万剧减至2万，十不剩一。残酷的战争是绞肉机，徽州其他县也与此相似。曾国藩湘军大营驻地祁门，人口由战前的47万降至10万。徽州府治所在的歙县，也由战前的62万降至30万。
黟县虽小，但世界文化遗产的著名古村落西递和宏村均在黟县。西递号称“桃花源里人家”，始祖为唐昭宗李晔幼子，因遭黄巢之乱，被婺源考川人胡三带回家乡抚养，改姓胡，名昌翼，后考中明经。胡三逝世后，胡昌翼知恩图报，厚葬胡三，并遗训儿孙，决不复宗。昌翼玄孙士良于北宋元丰年间定居西递。其《胡氏家训》可谓徽州人为人处事的准则：“读书，起家之本；勤俭，治家之源；和顺，齐家之风；谨慎，保家之气；忠孝，传家之方。竭忠尽孝，谓之人；治国经邦，谓之学；安危定变，谓之材；经天纬地，谓之度；万物一体，谓之仁。庶民之业，唯仕唯尊，贾而崇义，儒而尚仁。读书知礼乃明经胡氏之尊崇，学优出仕为明经胡氏之族望，积德行善本明经胡氏之家风，集贾、儒、仕一族成明经胡氏之恒业也。”
贾而好儒，儒而求仕，崇尚知识，礼义传家，在徽州已深入人心，并深刻地影响了徽州的民风，这在西递和宏村的建筑、雕刻、堂名、楹联上随处可见。西递胡氏宗祠“敬爱堂”里门上方悬挂一大“孝”字，据说为朱熹所书。最具特色的是这个“孝”字充分运用中国文字象形的特点，第一笔的止笔处是个梳着高高发髻的人头，第二笔止笔处是这个人在拱手作揖，“子”字的一横是这个人在下跪——孝顺父母的人就是这样的。相反，看第一笔的起笔处像猴子的头，第二笔长横是挥舞着的拳头，第四笔长撇是脚在狂踢，像一只正在拳打脚踢的猴子——不孝顺的人，是禽兽之属，猴子之类。
宏村“牛形村落”的水系设计，解决了消防用水，调节了气温，为村民生产、生活用水提供了方便，创造了“浣汲未妨溪路连，家家门前有清泉”的理想环境。这一设计，东阳只有古渊头差堪媲美。宏村水系的终点——南湖被称为“引而不发的羽箭”，整个湖面呈弓形，弓背为两层湖堤，贯穿湖心的长堤如箭在弦上，一座拱桥如同羽镞。村后青山如屏，村中清水长流，村前碧水一湾，山水田园，天人合一，古人的规划令人叹赏。虽值冬令，寒风凛冽，还是有不少到此写生的人，那天有来自南昌某校的百余学生。
屯溪原为休宁辖下的一个镇，明代珠算大师程大位的故里，又是清代朴学大师戴震的桑梓，屯溪篁墩是程朱理学奠基人程颐、程颢和集大成者朱熹的祖居地，被喻为“程朱阙里”。屯溪老街，被称为流动着的清明上河图，是中国目前保存最完整的具有宋、明、清时代建筑风格的步行商业街。我们去得早，许多店铺尚未开门营业。但地摊上已摆满文房四宝、金石字画、徽州四雕、玩具古董等，旧书报以“文革”时期的传单、《毛主席语录》及徽州地方史料为多。老街南行几十步，就是滔滔东流的新安江，昔年，徽州的竹木等特产经此江运往浙江。上世纪60年代初，家父曾到祁门、黟县、休宁一带做工，并在屯溪待了一年之久，言谈之际，对徽州的地俗民风颇多赞词，令人向往。如今身历其境，感慨顿生。
徽州古城系徽州府治所在，与四川阆中、云南丽江、山西平遥并称“保存最为完好的四大古城”。街道整洁，古风依然。仿古旅游区徽园内，楼阁重重，屋舍连绵。陶行知幼年就读之所，辟为纪念馆，有遗联“捧着一颗心来，不带半根草去”。曹氏二宅是徽州富商的代表性住宅，三雕极为精美。许国石坊跨街而立，四面围合，八柱落地，国内独一无二，被誉为“东方凯旋门”。重建之徽州府衙占地2.4公顷，规模宏大，堂构森严。徜徉于琳琅满目之故迹，沐浴于氤氲馥郁之文气，勾留栖迟，不愿离开。
2013年12月于黄山
黄山地跨黟县、休宁和黄山、徽州两区，我们从汤口一侧乘缆车上山，即抵玉屏峰景区。这里是黄山风景的精华所在，徐霞客称此处“左天都，右莲花，背倚玉屏楼，两峰秀色，俱可手揽。四顾奇峰错列，众壑纵横，真黄山绝胜处”。玉屏峰东南为天都峰，西北为黄山最高峰——莲花峰。两峰遥相呼应，似近在咫尺，但冬季封山，无缘登顶。玉屏峰上摩崖题刻颇多，远者数百年，如清乾隆五十七年（1792）韩廷秀所题 “此山尊”；近者数十年，如毛体“江山如此多娇”。玉屏楼边的迎客松为千年古树，1959年北京修建人民大会堂时，芜湖铁画家打造的铁画屏风迎客松，安放于接待厅。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毛泽东、周恩来等领导人常在这张画下与外宾合影，迎客松的形象被国人熟知，其知名度无与伦比，迎客松也成为黄山第一松乃至华夏第一松。
在莲花亭小憩，吃玉米棒权当中饭。东望莲花峰，如峻峭新莲，仰天怒放。若非封山，攀登也不费时。继续北行，下百步云梯。俗云上山容易下山难，险绝处须手足并用。当年，电影《小花》中抬担架的镜头在此拍摄，饰演真假赵小花的刘晓庆和陈冲凭借此片一举成名。
过鳌鱼洞，相传朱元璋在此逃脱陈友谅部的追赶，如此说来，此洞实开大明王朝的气运。折向东行，抵光明顶。此处为黄山观云海的理想地，但适逢冷空气南下，扫尽雾霾，没看到气象万千的云海怒涛。虽有些许遗憾，但天朗气清，视野开阔，远山近景，尽入眼帘，足以补偿未睹云海之憾。
北行至飞来石。平天矼上兀立此石，犹如天外飞来，大自然的神奇往往出人意表。此处观西海大峡谷，千峰竞秀，万松争奇，岚光山影，处处皆景。人言黄山是中国山水画的源头，身临其境，颇觉此言不谬。擎天峻峰、傲世奇松、缥缈云海、峥嵘怪石，是中国山水画不可或缺的题材，明清之际渐江、梅清、石涛三大巨子锻造的黄山画派，影响至为深远。当代国画大师黄宾虹竟至九上黄山，刘海粟更是十上黄山。
告别黄山，南行过婺源到景德镇。婺源与歙县、黟县、休宁、祁门、绩溪一道，历史上一直在徽州府辖下，著名的歙砚产地就在婺源龙尾山，婺源还是朱元璋的祖源地。1934年，蒋介石为围剿红军，将婺源划给江西。一路所见，婺源的山水建筑，依然不失徽州特色，粉墙黛瓦马头墙，散布在青山绿水之间，显得和谐、恬静和优雅。徽州民居与东阳民居不同。东阳民居规模宏敞，以十三间头、廿四间头、前厅后堂、宽敞庭院、聚族而居为多；徽州民居则精致小巧，一般单门独户，有高墙而无深院，天井也甚狭小。其原因在于徽州多山，人多地少，建房受土地所限。此外，徽州男人在外打拼，在家的多为老弱妇孺，安全为上，门禁森严。
徽州是文献之邦、礼义之乡，人文荟萃，人才彪炳。徽州人文成风、学成派、商成帮，在社会、经济、教育、哲学、经学、医学、文学、艺术、戏曲、绘画、饮食、科技、工艺、雕刻、印刷、建筑等方面成就卓著，其大商文化、鸿儒文化、礼仪文化、耕读文化、建筑文化、对联文化给人印象殊深，以诚待人、以信接物、以义为利、富而思教的高素质徽商群体更是享誉一时。离开徽州已有半月之久，但那山，那水，那氤氲馥郁的文气，依然在脑海萦绕。
2013.12.28
原载《君毅》2013年第4期（总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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