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再努力的程序员

天上有月，地上有霜，一根支架，叉着个手机，时而搔首弄姿，时而嗲声嗲气。高兴的时候四脚乱颤神情亢奋，沮丧的时候叉叉圈圈脏话连篇。

这是一个网络直播，三十多岁，算不算网红，一万多个粉儿。

他常常在七里河的桥上直播，我则每天沿着七里河骑行或者跑步，一来二去便认识了。

七里河是一条河，不知道源头，也不知道终点。春夏的时候，被浮游植物遮蔽的河面，有着被消毒水打过一样的深绿色。天晴的时候，有白鹭捞鱼儿，静静地，伸展着大长腿，姿态优雅非凡。

赶上特定的吉日，会有人提着黑色的塑料袋，穿越护栏去河里放生，巴西龟、小龙虾、黑鱼、草鱼等不一而足，念一声咒语和吉祥话，哗啦啦倒进水里，也不管人家乐不乐意。有人还得意地指着频频回首的乌龟拍照，发朋友圈，说被放生的龟正在表示感谢。有人在下面回复，傻逼，那是陆龟。把你扔水里你也往上爬。

到了晚上的时候，则经常有人带着网子，沿着河岸捞鱼，用水桶提了回家，煎炒烹炸，吃嘛嘛香。

那位做直播的朋友，就是在直播捞鱼的时候认识的。

那时候，他刚刚开直播，不会各种涨粉的技巧，只会拿着手机，胡乱晃悠，拍出的画面犹如法制频道现场。有时候会将手机搭在支架上，双手拢着袖子，双脚左右分开，就那么吹着口哨拍着水面。春天很好，夜色美妙，花瓣飘扬，水虫乱飞，鱼儿乱跳。

我从镜头前走过去，他没动。

我实在好奇，又从镜头前走回来，他还没动。

我问，哥们儿，干吗呢？

他从镜头呶呶嘴。

我停下来，看看他的直播间，静，水面一样的静。

硕果仅存的几个粉丝，也没有互动，跟他一样的，静。

我看看他，一张脸，眼圈皴黑，精神萎靡，胡子拉碴，跟帅搭不上边儿，倒有点儿像是从豌豆射手枪下漏网的僵尸。

我欲言又止，但最后还是张口来了一句，小兄弟，这么年轻，千万不要碰不该碰的东西。

然后，我就掏出手机，开始直播他在直播。

星星出来了，月亮出来了，路灯亮起来了。他还在静静地站着，直播。我也在一旁站着，直播他在直播。

反正他也不动，也不怕他过来揍我。

有人在直播间问，你是要拍大江东去吗？

我回复，买凶拍人。

粉丝问，关键是没胸啊。

我回复，是男的。

粉丝说，我要看女的，我要看大腿，我要看肉，我要给你刷火箭。

那人看我不停地戳手机，瞄了一下我的直播间，说，你真无聊。

我说，你不无聊，你在直播什么？

那人说出了一句在我看来极富哲理的话，我在排遣孤独。

这话我至今都没想明白什么意思，估摸着跟那句网络初代目名家“抽烟抽的是寂寞”一个套路，我心说这人网瘾还挺大。

他说他是个程序员，隔壁写字楼上的，加班加得都要心梗了，就跑出来透透气。他怕别人误会，所以就开着手机直播，证明他不是想投河。

我说，你们程序员虽然累点儿，可福利和薪资好呀，不像我们搞规划的，风吹日晒，不舍昼夜，又是勘测又是改方案，最后手里也落不了几个大子儿。

他有点儿激动，一副小马哥的样子，竖着食指，神情亢奋，三年，我干了整整三年。每天凌晨两点以后下班，经常连续三天三加班，好容易回家能睡个觉了，谁知睡得正香的时候被系统报警短信惊醒，然后马上爬起来解决处理。多少次在跟女朋友约会的时候来了报警短信，不得不冷落人家去处理线上问题。

我说，你这样子能找到个女朋友，也怪不容易的。

那人说，意外，都是意外。

听到这话，我满脸的黑人问号。

他解释说，有一次加班到快通宵了，困得快睁不开眼了。一起加班的女上司问我要不要订外卖。我没好气地说，外卖就算了，能让我睡一觉就行了。女上司红着脸说了句讨厌啊，然后坐在我身边不动，搞得我很紧张，难道她发现我的程序出了BUG？

我哈哈大笑，说他有才。

他说，有人送了我们程序员一副对联，我觉得特别贴切。

我说，怎么说的？

他说，这上联是：敲一夜代码，流下两三行泪水，掏空四肢五体，六杯咖啡七桶泡面，还有八个测试九层审批，可谓十分艰难；下联是：经十年苦读，面过九八家公司，渐忘七情六欲，五年相亲四个对象，乃知三番加班两次约会，将是一鸣惊人。横批：谁能懂我。

我说，想必这对联的作者也是个资深程序员。

接下来，他又不言语了，脸色突然变得阴沉静穆，像是睡着了，只是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水面。

水面拨愣了一下，也不知道鱼跳出了水面还是王八撞到了水岸，只有满地的紫叶李的花瓣，落在月光下，沙沙沙。

后来，很长的时间没有再见过他。

或许，一直在加班吧。

而我，也一直在出差，先去了湖南，考察一个荒山野岭，甲方让我们帮忙打造5A景区。后来又去了重庆，帮甲方打造国家级旅游度假区。我们整个项目组吃住都在甲方的办公室，连续奋战了几个月，直到忙完专家组的暗访。

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当年的春天即将夏天。

每天上下班，我照例是骑行和跑步。

我塞着耳机，一边走一边听郭德纲最新的相声合集。正走着，蓦地，看见一个人，在那护栏边，横一杆自拍杆，叉着手机，一动不动地站着。

我走近去，发现果然是他。

不过，这个时候，他的脸更加憔悴。

我跟他打招呼。

他只是喊累，说，老板好烦，难道我们掉肉掉汗掉头发加得几个礼拜的班，就只值十万块，美金。老板好烦，不知道美金最近贬值嘛，非要美金支付。那个刚刚开始交往的女上司也越来越物质了，非要什么香奈儿赫莲娜海蓝之谜，我一个程序员哪知道该怎么选化妆品，看来只能带她去一趟巴黎让他自己去选。

我看看他，丫怎么一副凡尔赛的高手呀。

他还在抱怨，好烦呐。

我的夏天，轰然倒塌。

然后，我又听见他说，谢谢榜一的姐妹儿赠送的大火箭。

原来，丫在直播。

下面有粉丝留言：我最爱看程序员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而他的昵称也改成了：阿姨，不想再努力的程序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