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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年轻,满是愤怒,完全不想上班

我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躺在杂草中,脑袋被一坨牛粪咬住了,成群的苍蝇在我身上飞去飞来。我一动不动,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死了,或者正在死去。

我把这梦告诉痴迷算命的妈妈,她忧心忡忡地找到算命先生为我算了一卦,算命先生告诉她:“你儿子应该外出求前程。”

父母同意我外出闯荡。即使这样,妈妈仍旧因为那个不祥的梦而忧心忡忡。

最先想到的是去应聘编辑。坐912路去公司,一共二十三站。长沙的初春又热又闷,混合着公交车上凝滞的柴油味,让我头晕胸闷。我在第十站下车,走了三站路,又坐了十站公交,直到坐在面试官前,还是昏昏沉沉。

面试官是个鼻子很大的女性,她盯着我的简历,很久才抬起头问:“我有给你打过电话吗?”

“没有。”我动了动身子。

“哦,你是自己来的啊。”她换了一副难看的面孔。

“不好意思,因为比较急,就直接过来了。”我笑得很僵。

“好吧,”她把简历往我面前一推,“我会考虑的。”

坐公交回去的时候,我坚持一次坐到底。下车的时候我吐了。

在网吧里,我的同学大圣不停地数落我:“你这样还能有人要你就奇了怪了。”

我的爸爸隔三差五给我一个电话,问我找没找到工作。而我那深陷迷信的妈妈则在一旁叮嘱我:“别回来,算命先生说了,你在外面发展更好。”

后来大圣去面试我也跟着去了,在一片厂房门口,我问他,“做什么的?”

“保安啊。”他嬉皮笑脸地看着我。

我当然没有去做保安,因为他们只招一个保安,大圣去做了。

当然,找不到工作也有我自身的原因。我读的是专科,学通信专业。除了设置路由器和爬到十米高的电线杆上看风景,其他我什么也没有学会。

总之,在长沙的两年里,我没有踏踏实实地干过一份正经工作。父母认为,这是我的不正经导致的。可那些虚假招聘信息,拥挤的公交,和长沙永远在下雨的天气,都让我心烦意乱。

我终于放弃了在外闯荡的梦想,决定回老家考公务员。

2018年4月,我参加了公务员考试。显而易见地,我没有考上。两个月后,我只能再次返回长沙。

坐在我面前的HR赵,根本就不是一个HR,我将她定性为销售,而更多的人称呼她为骗子。我去面试微信编辑,前台让我填了一份简历,然后在简陋的会议室里等了十分钟。

我察觉到了异常,这家公司不发宣传手册,不贴标语,更奇怪的是,我没有发现公共的办公区域。他们的办公室全是一个个独立的小空间,上面标着会议室1、2、3。

我大约清楚他们是干什么的了。本想一走了之,可是一想到自己六点起床,坐了三趟公交赶到这里,又要坐三趟公交回去,我就怒不可遏。我得做些什么让自己心里好过一点,或许待会我会冲进去羞辱他们一番。

“你好,”前台走进来装模作样地看了看我胡乱写的简历,“3号会议室面试。”

我就在那个逼仄的3号会议室里见到了HR赵。干练的职业装,成熟的妆容,相当知性的微笑,一开始我以为误会她了,她就是一个经验丰富的HR,我甚至因为她的魅力和装腔作势而有些怯场。

不过,马上我就看出了破绽。她桌上摆的苹果电脑一直是黑屏状态,桌子上除了一沓简历和一个笔记本,一支笔和一个水杯,就再也看不到其他东西了。

太少了,至少应该再摆几个文件夹,我心想。

“你是学通信技术的?”她瞥我一眼,自顾自地说,“学通信的怎么会干微信编辑呢?你没有专业知识,我们不可能要你的。”

我安静地看着她,欣赏她的演技。

“要不这样吧。”她为难地看着我,眉头微微隆起来,“我们公司可以做一个入职培训,放心,绝不是你想的中介,我们这里是完全免费的。但是你也知道,公司培养一个人要花时间和精力,为了以防万一,我们签订一个合同。我们保障你就业,甚至可以保障你的月薪。但是你们要交一笔费用,不要误会,这个不是学费。”

“喂。”她在我面前招招手,“你听不到吗?”她奇怪地看着我。

我冲她笑了笑。

“你是聋哑人?”她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我点点头,拿起桌上的笔写道:“我听不见你说话。”

她像是受到了某种打击一样,难过地看着我,然后在本子上写:“这里没有适合你的工作,你回去吧。”

回去之后,我决定停止找工作了,我有一个让人听了不禁发笑的梦想——靠写作为生。

那天晚上,我卸载了所有的招聘软件。

在长沙望城的尖山村,我整天待在出租房里,写小说,看电影和睡觉。为了应对经济危机,我写小说越来越勤奋,以前一天一千字,现在一天三千字。

我住的地方是雷锋的故乡,站在窗口,只要抬头就能看到伟大光辉的雷锋雕塑,而低下头就能看到摆摊小贩,和在黑暗中觅食的人们。

作者图 | 雷锋像

编辑们总是告诉我,“不能这样写。”因为我的小说中不时蹦出带有生殖器的字眼,笔在我的手里,听他们的就不是我在写了。

有时候,我因为没有工作而太过焦虑。为了缓解这种焦虑,我会就近找一些兼职。酒店活动给人帮手、车展上给人打杂、在商场给人当托。在一次画展兼职中,我认识了矮子。

当时他正站在一副画作前若有所思。我看他其貌不扬,目光深邃,心想一定是懂画之人,于是在他身边待了很久。他突然有些尴尬地转向我,“兄弟,你也是来兼职的?”我吃惊地说:“你竟然是兼职。”

他示意我小声,然后低声对我说,“兄弟,专业点行不行,下次来这样的场合不要穿人字拖。”

在后来的闲聊中,我发现他也住在望城尖山村,一下子亲近不少。此后我们经常联系相互介绍兼职。不过我们做的兼职都挺少的,因为吃不了苦,太脏太累不干,工钱太低不干。更多的时候我们躺在我出租屋的床上,或者他出租屋的烂沙发上,不顾事实地幻想未来。

作者图 | 尖山村

我的肚子不常饿,但是一旦发现食物,它就饿得厉害。每次去吃路边摊我都会陷入激烈的思想斗争,在吞咽口水的同时,我还会想到“地沟油”“亚硝酸盐”“致癌物质”等词汇。

有时候我会在网上搜索胃癌晚期的照片,以阻止在身体里躁动的食欲。后来自己的钱包越来越干瘪,我不再纠结食材是否卫生,制作用的水是否干净,锅里的油是否循环使用。现在,我只在意价格。

我常去吃的路边摊是“快乐炸鸡”“手抓饼”“麻辣烫”。经营这三个摊位的都是女性。我买了一瓶可乐,点了一份炸鸡。等炸鸡的过程中,不远处传来一阵喧哗。一群年轻人聚集在网吧门口,我听到一个女人的哭泣声。

卖炸鸡的老板把纸袋递给我:“又打架了。”

我问她:“怎么回事。”

“还不是为了女人。”她叹了一口气,然后告诫我,“你们这些年轻的伢子一定要注意,不要为了那些女人犯错。”

我走过去的时候那个女主角已经被朋友接走了,剩下的两方人不时对骂几句,还有一些人在劝架。

不知道为什么我很希望他们打起来,或许我能凭此写一篇小说。可是等我炸鸡吃完了他们都没有打起来,我很失望地往回走。

那些年轻的男男女女从我身边经过,他们佝偻着身子,目光涣散,脸上总是带着怨怒和疲倦,还有隐匿的、无处发泄的欲望。我避免和他们碰撞,因为我不知道,当我们碰撞以后,是我先出拳头还是他先出脚。我突然觉得,我与他们随时都有可能成为某件新闻事件的主角。

有一次我和矮子窝在出租屋聊天,他说当他看到有些人一天甚至一小时就能赚到他一辈子都赚不到的财富时,他突然很想犯罪。

讲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目光击中了我。

一开始我觉得我和矮子他们不一样,我打心底瞧不上他们。我受过教育,看过很多书。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经常将罗曼罗兰的“世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在认清生活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挂在嘴边。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贫穷的厉害。现在,我更加透彻地理解他的愤怒。因为在这一段时间,我的脑海中已经实施了各种犯罪:殴打矮子一次;破环公物三次;尾随隔壁的长腿邻居无数次。

我了解这些行为的“恶”,可那些积压的愤怒会沉淀成其他什么东西——狡诈的,阴损的,懦弱的,卑微的。

“你会饿死的。”大学同学豪子来看我的时候,这么说。

“关你屁事。”

他摊开双手,无奈地看着我:“有本事你不要向我借钱。”豪子那天是上午来的,他来劝说我找一份工作,中午请我吃了一顿午餐。下午,我们俩沿着雷锋大道漫无目的地走了很久。后来我们走到雷锋雕塑前停下来。

他眯缝着眼睛,细密的汗珠浮在额头上。“我觉得你现在有点问题。”说话的时候他没有看着我,“我是说你对生活的态度。”

“我没问题。”

“你这样下去真的不行。”他看着雷锋雕塑,好像在斟酌词句,“你已经不小了。”

“我还欠你多少钱?”我想说些有骨气的话挽回自尊。

我把他送到车站。上车的时候还是给我塞了钱,我告诉自己不能要,我已经让他瞧不起了,要是拿了这钱就再也抬不起头了。可他坚持放到我的口袋里,然后也不知道怎么搞的,我就收下了。

豪子不是第一个来劝我找工作的朋友,但我想他会是最后一个,我已经伤透了他们的心。

我目送着车子离去,把那卷钱翻开,五百块。至少一周内我不用担心生活费了。

总有一些东西能战胜我的羞耻感。

五百块没有像计划中一样支撑我一周的生活,我三天就把它花完了。交了话费,买了几本书,买了两条内裤,吃了几顿好的。现在口袋里还剩二十块。

我并不会因为只有二十块而感到焦虑,至少在二十块钱花完以前不会。

作者图 | 楼下粉店

我揣着兜里的二十块走进一家餐馆,对于这里的人来说,晚餐是日常生活中唯一的隆重。许多年轻人吃着面吃着炒粉,拿着手机看直播,毫无征兆地放声大笑。

我看着菜单,点了香干回锅肉和一份玉米排骨汤,刚好二十块。我领了自己的饭菜找了一个座位。本来有一对情侣坐在那里,可能因为这层关系,其他人不好意思坐。

我一坐下,那男的就瞪着我:“你干嘛,这里有人坐。”

我看了看四周:“没地了。”

他歪着头,咂了咂嘴:“听不懂是吧。”

他站起来,周围又有几个人齐刷刷的站起来。我心里想着糟了,但是仍旧不动声色的喝着汤。

当着这么多人走开,我面子上挂不住。我还是坐着继续扒饭。待会要是挨打了,一定要报警,让他赔钱,我想。

“行啊,你有种。”那男的一把抓住我的头发。

“别这样。”这时候老板出来打圆场。他把那人的手从我头上拿下来,又塞了二十块钱给我,在我耳边轻声说:“下次再来吃。”

老板把我拉起来,我揣着那二十块走了出去。

出了饭店,脑子里装满了虚惊一场的喜悦,和无地自容的耻辱。我像个木偶一样,沿着马路走着。绵延伸展的马路似乎没有尽头。

我不知道该去哪里,我还没有吃饱,还想回去把饭吃完。那个男人在我眼前的黑暗中浮现,我想到的不是他凶神恶煞的模样,而是自己的懦弱和没有盼头的生活。

“干他!”我脑子里突然冒出这样一个想法。

这个想法像是有生命一样,在我脑子里野蛮生长,最后,我被它控制了。

我重新回到那家餐馆。进去之前,我捡了一块石头。脑海中已经无数次把那群人砸得稀巴烂。

我踏进餐馆的时候,大家恐惧地望着我,老板正用围裙擦着手掌。可是那群人已经不见了。我突然觉得自己特别傻逼。

我十分失意,走出餐馆,然后遇到了矮子。我们谈了谈自己的近况,然后一起去买炸鸡。我用微信支付,他用支付宝。我埋单完摇一摇,他埋单完刮一刮。

他住20栋,我住16栋,我们领着那一毛多的奖励,兴高采烈地往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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