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山四皓
秦末家家思逐鹿，商山四皓独忘机。
如何鬓发霜相似，更出深山定是非。
——唐·蔡京《责商山四皓》
商山四皓隐居的商山，曾是商国的封地，也是商鞅的封邑。
人以山灵，山以人名。
商山之所以赢得历代文人的礼赞，除去她本身的秀美，还因为这里曾经隐居过四个“鼎食华轩到眼前，拂衣高谢岂徒然”，却又“出为储皇定是非”的隐士——“商山四皓”。
他们进退自如，一语定皇储，演绎了中国隐士的另一种境界。
商山四皓隐居图
今日攻读半生，怀揣一纸文书，却还要四处投简历找工作，有可能还会四处碰壁，不得录用的博士，在秦朝，已是包分配，捧铁腕，能出入朝廷，左右政局的文吏，主要职掌有三：一曰“通古今”；二曰“辨然否”；三曰“典教职”，即作为博古通今的学者，判定是非的专家，负责教育的导师。今日之博士，恐怕大多数难及以上三大标准，所以仕途都不顺。
秦始皇横扫六国，完成大一统后，设70名博士官。公元前213年，秦始皇采纳丞相李斯的建议，下令“焚书坑儒”。
博士夏黄公崔广，对秦始皇此举痛心疾首，却又无可奈何，为避免殃及自身，索性效仿伯夷、叔齐，与东园公唐秉、绮里季吴实、角里先生周术三位博士，逃离秦庭，经蓝无关，抵达商山隐居。
他们栖身洞穴，采食商芝，还写了一首《紫芝歌》诗以明志向：“莫莫高山，深谷逶迤。晔晔紫芝，可以疗饥。唐虞世远，吾将何归？驷马高盖，其忧甚大。富贵之畏人兮，不如贫贱之肆志。”后世称为“商山四皓”。
汉高祖刘邦自己没多少墨水，自起事起，便广纳贤才。推翻秦朝，打死项羽，建立大汉王朝后，一边疑神疑鬼，对原来的功臣大开杀戒，逐一歼灭，以绝后患；一边又访贤纳士，欲重用不能功高震主的新人，来建设百废待兴的汉朝基业。
刘邦久闻“商山四皓”乃秦朝德高望重的博士，如果请他们出山辅政，那些秦国的旧臣，也会感念于自己不计前嫌，委以重任的大度，心悦诚服，死心塌地来做新朝的官，以报答新主的恩。
于是，刘邦便两次下诏遣人前往商山邀请四皓。
丹凤县商山四皓碑林园
只是，商山四皓在经历了秦末的“焚书坑儒”之后，已经看透了朝廷的无常，彻悟了伴君如伴虎的哲理。更何况，彼时刘邦正在滥杀功臣，排除异己，商山四皓就更不能前去趟浑水，搞不好稍有不慎，就撞在了刘邦的刀刃上，连隐居求生，独善其身的好时光也丧失了。于是，拒绝应邀。
刘禹锡有云：“九霄路上辞朝客，四皓丛中作少年。”他们闭门谢邀，饥食野果，渴饮甘泉，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不问世俗，自娱自乐，过着清贫安乐的生活。
刘邦很生气，但后果也不严重。隐居深山的“商山四皓”既然无心问世，不能帮自己成事，也就不会坏自己的事，就让他们清风明月，逍遥自在去吧。
可是，大汉初立，就险些发生皇储更替。
刘邦登基后，立长子刘盈为太子，封次子如意为赵王。后来，见刘盈天生懦弱，才华平庸，而次子如意却聪明过人，才学出众。加上刘如意生母戚夫人的枕边风，刘邦便产生废刘盈而立如意的想法。
母以子贵，皇后即刘盈的生母吕雉听闻后，大为震惊。皇储更替，不是小事。尤其是先立后废，也就意味着，刘盈不是被发配到荒蛮之地做个小王，就是被后太子痛下杀手以绝后患。而刘盈的生母吕雉，也将在后宫失势，沦为刘邦的小妾戚夫人的阶下囚。
不仅关乎皇位，还关乎生死，怎能不着急？
丹凤县商山四皓祠
吕雉求助于谋臣张良。
彼时，张良已看见，一出悲剧在上演——“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自己的话，刘邦不再像建国前那样言听计从，且自身难保，已生归隐之心，都在紫柏山踩好了点，随时准备卷铺盖走人呢。
但是，“第一谋士”的荣誉称号不是徒有虚名。张良不能进尽忠言，直接让刘邦改变立储的决策，但是他可以拐着弯来改变刘邦的打算。
张良明白“从来只有新人笑，有谁知道旧人哭”的道理，他和吕雉，都是旧人。而戚夫人是新人，要是找一帮比秦夫人更新的新人，站在吕雉、刘盈的阵营，跟戚夫人相抗衡，那么，刘邦或许就听新人言了。
只是或许，可以一试。
张良推荐刘盈请刘邦屡屡邀请，但都不给面子的“商山四皓”出山。如果老子没做到的事情，儿子做到了，那老子在心里，也会敬儿子三分的。常言道，清官难断家务事，张良却出此妙计。
刘盈照做，去请了，竟然还真请动了。史书上没说，我也不晓得刘盈用了什么方法。
商山四皓面见刘邦，为太子刘盈进言图
一日，吕雉特安排家宴。刘邦赴宴，见太子后面站着四位器宇不凡的皓首老者，不像刘盈的太子太傅之类的博士。一问之下，方知这是拒不听诏邀的“商山四皓”。
刘邦问“商山四皓”：“我寻诸位多年，你们一直避我，现在为何与我儿来往？”
四皓答曰：“良禽择木而栖，贤才择主而事，太子既仁且孝，谦恭下士，所以臣等投奔，愿为宾客。”
言毕即去，饭也不吃了。刘邦，你好好想想吧！
刘邦好好想了想，便打消了废太子的想法。因为他明白，太子刘盈虽柔弱，但有德望，能得贤士拥护。根据自己的经验，他明白，只要有贤士拥护协助，“村长”是可以当皇帝的。
但是，他这欲废而最终未废的意念，虽然让吕雉和刘盈有惊无险，却把戚夫人和刘如意直接推向了地狱。吕雉不是一般人，她连横扫千军如卷席的韩信都能灭掉，更不会放过吹枕边风，觊觎皇位的戚夫人和刘如意。
吕雉想让他们死得很难看，他们就死得很悲催。
其实，“商山四皓”能出山相助太子刘盈，不是因为刘盈采用了什么说服方法和手段，而是，四位虽然隐居，但仍心怀天下的博士，犹记当年赵高、李斯在秦始皇死后，篡改遗诏，赐长子扶苏死，而拥立次子胡亥，导致亡秦的教训，不忍因皇储之争而再见刀兵，让好不容易实现一统的天下，再次腥风血雨，生灵涂炭，才毅然出 山，灭暗涌，挽狂澜。
这才是他们的大德，也是他们的大义。
唐朝诗人司空图的《漫书无首》之五说得好：“四翁识势保安闲，须为生灵暂出山。一种老人能算度，磻溪心迹愧商颜。”
意思是说，“商山四皓”以保太子救天下苍生免遭涂炭的初衷，如果曾在磻溪隐居以算计图功名的姜子牙地下有知，也会感到汗颜的。
丹凤县商山四皓墓
由于从商洛市赶往丹凤的路上有耽搁，我们抵达位于丹凤县城西7公里商镇新街西段的商山四皓陵园时，已近中午。
进入秦汉风格的陵园大门，园内一片幽静，一排三个墓冢占去大部分空间，墓前有一通“商山四皓”在松竹间采芝而食的石刻。数棵古柏苍立，柏下的围墙角落排放着数十盆花木盆景，一位老人在弓腰浇水，对于我们的闯入，视而不见。
商山四皓陵园，也是商山四皓碑林园。
我们，以及陪同我们的丹凤县旅游局的两位女干事，都以为这个专注浇花的老头，是商山四皓碑林园看大门的老头。我们约访的精通于商山四皓文化的学者，据旅游局女干事说，由于久等我们不至，心中颇有不平，已回家吃午饭，下午两点后，才能接受我们的采访。
于是，我们只好先在园内参观。
商山四皓碑林园前院是陵园区，园内有三墓为正冢，园外有二墓为陪冢，另外一位埋葬在商山脚下。园内的三个墓冢青草盈盈，纵向排列，大小相似。后院为碑林，收 藏有历代过往人文骚客盛赞四先生谈泊名利，坚持道德操守和高风亮节的诗文百余篇（首）。比如唐代大诗人李白的《过四皓墓》、白居易的《谒四皓庙》等，都是 脍炙人口，千古流传的名句佳篇。
其实，两千年来文人先贤咏四皓的诗文三百余篇。尤以唐、宋时期居多。清代“扬州八怪”之一的郑板桥，称颂四皓：“云掩商於万仞山，汉庭一到即回还。灵芝不是凡夫采，荷得乾坤养得闲。”
当然，跟东方朔贬隐士一样，也有嫌商山四皓多管闲事的，认为他们出山匡扶汉室太子，有辱隐士的名节。如唐代诗人杜牧在《题商山四皓庙一绝》中写道：“吕氏强梁嗣子柔，我欲天性岂恩仇？南军不袒左边袖，四老安刘是灭刘。”
清 康熙元年，商州知州王廷伊对四皓既赞又嘲。先作《赞四皓》一首：“避乱远离秦世网，立功不绾汉王纶。向来屈指行藏事，羞杀呈身识面人”，称颂四皓有功不居 的高节；又赋诗《嘲四皓>》：“须似霜花鬓似银，采芝商岭合终身。一朝羽翼汉皇祚，终是留侯门下人。”嘲讽商山四皓只不过是汉留侯张良实现自己谋略 的门徒。
而一位日本国汉学爱好者所做的《四皓诗》，或许更直观地道出了商山四皓之所以名垂千古的真理：“紫芝产商山，四皓采而餐。自上刘家屋，入诗入画卷。”如果没有帮助刘盈巩固太子之位，商山四皓或许不会被载入史册，而是像大多数的隐士那般，遁于无形。
参观完商山四皓碑林，我们回到前院，浇花的老头在值班室旁的水龙头边洗手，我们上前搭话，他对我们爱理不理。于是，我们便离开了商山四皓碑林园。
吃过午饭，参观完丹江之畔的船帮会馆，得知当地领导并不打算让我们去武关寻访后，我们还是不死心，又驱车返回了商山四皓碑林园。
园门口站着一位老妇，借问馆长在何处，老妇遥指斜对面。
我们横穿马路到斜对面，却见上午的旧相识浇花老头，在一个杂货铺内整理蛇皮袋。借问馆长在何处，老头笑称我就是。
我们这才如梦初醒，要访的人原来一直就在身边，从来未曾走远，隐得很深呐！他就是商山四皓碑林园园主杨忠录。
收拾完蛇皮袋，杨忠录与我们一同返回碑林园，责怪我们上午没向他讨教问题，以为我们来就是拍拍照片。我们则责怪带领我们来的两位旅游局女干事，不识园主真面目，只缘身在办公室。
据杨忠录讲，商山四皓匡定汉室有功，而拒不受封，仍隐居商山。死后，已登基为帝的汉惠帝刘盈下诏，令三千御林军各荷土十斤，自长安至商山培四皓墓，并于商州城南修庙建祠，立碑“文官下轿，武将下马”，以彰四皓避秦安汉之功，召令百官四时扫墓，以示尊敬。
至今，在丹凤龙驹寨，民间仍有在春节扮“故事”、“社火”中，表演四皓的“四魔女”（四皓的四个女儿）灯舞，表达了民间对商山四皓的敬仰。
唐末隐居青城山白云溪至终老的大道士杜光庭，曾在《怀古今》中写道：“君不见四皓避秦峨峨恋商岭，君不见二疏辞汉飘飘归故林”。
商山四皓，演绎了中国隐士的另一种追求和典范。
(撰文：贾云峰/孙小荣 摄影：胡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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