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APP
userphoto
未登录

开通VIP,畅享免费电子书等14项超值服

开通VIP
辛弃疾词

第三讲 说辛弃疾词之二

叶嘉莹

我们今天已经是第二次讲辛弃疾了。

从开始时我就曾经说过,中国的词有一种很微妙的美感特质,就是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所说的:“词之为体,要眇宜修。”“要眇”二字最早见于《楚辞·九歌》,形容湘水上的女神仙,她的外表与内心同样的美好。我们说词也有一种美感特质,那就是一种要眇的美,也就是说,好词不仅要具备形式上的美感,而且要有一种婉约幽微的品质。它不是一口气就说完了,而是应该有很多不尽的余味和言外的感发。我们已经说过,五代的《花间集》写美女和爱情,可以引起人言外的联想,因为《花间集》的作者都是男子,而他们用女子的形象和口吻来写,就使之具有了双重的性别,也就有了双重的余味;此外,西蜀和南唐的小朝廷安定富庶,这就与大时代、大环境的动乱形成了双重的语境。正是这些因素使小词形成了一种要眇幽微的言外意蕴。后来就有了苏轼的诗化之词,诗是“感物言志”的,“在心为志,发言为诗”,那是一种直接的感发,所以词一诗化,就出现了两种类型的作品:第一种是直接抒情写志之作,它虽然没有词那种幽微要眇的言外之美,却有一种直接感发的诗之美,我们那次所讲的张元、张孝祥的两首词,还有苏轼的《江城子·密州出猎》都是这一类的作品。第二种诗化之词是既有诗之美感,又有词之美感者。像苏轼那首《八声甘州·寄参寥子》,写到与好朋友参寥子的分别,他说得这么宛转、这么深微,而他开头的“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写得又是这样开阔博大,他在天风海涛的气势之间,有一种“幽咽怨断”的说不出来的悲哀,所以这是苏轼更好的作品。但是,苏轼有时候也写了失败的作品,这样的词既丢掉了诗的美感,也丢掉了词的美感,比如《满庭芳》:

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着甚干忙?事皆前定,谁弱又谁强。且趁闲身未老,尽放我、些子疏狂。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

思量。能几许,忧愁风雨,一半相妨。又何须抵死,说短论长。幸对清风皓月,苔茵展、云幕高张。江南好,千钟美酒,一曲满庭芳。

这就不是很好的词,因为他说得太平直了,它没有直接的感发,也没有言外的意蕴,为什么呢?词其实是很妙的,它之所以与诗不一样,一个原因当然是因为小词最初写的原是以美女和爱情为主的歌辞,这点与诗不同;还有一个原因是它的形式与诗有别。诗一般是五言七言的,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或者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这个声调本身就给人一种直接的感发。像苏轼的《江城子·密州出猎》“老夫聊发少年狂”,它可以给人直接的感发,因为这首词的好多句子接近于诗的格律;再比如张孝祥的《六州歌头》“征尘暗,霜风劲,悄边声。黯销凝”,三个字一句,三个字一句,也是它的声音、节奏就能给你一种直接的感发,用这样的词调写出词来就容易有诗的美感。可是《满庭芳》呢?它的很多句子都是像散文一样,四个字一句,四个字一句,这样就容易平铺直叙、流于肤浅了,因为它既没有诗直接感发的美感,也没有词幽微宛曲的姿态。

知道了诗化之词的几种不同的现象,我们就要正式看辛弃疾的词了。我打算先给大家讲他的一首《水龙吟》,因为这首词中有几句话非常能够代表辛词的特色。我不知道大家有没有看过王国维的《人间词话》,王国维喜欢用某词人的一句词来评说这个词人,比如他说“‘画屏金鹧鸪’,飞卿语也,其词品似之”,温庭筠的词就像画屏上金色的鹧鸪鸟,就是它的色彩很美丽,可是没有活泼的生命;王国维还说:“‘弦上黄莺语’,端己语也,其词品亦似之。”他说韦庄的词就像琴弦上弹奏出来的莺啼一样的声音,它是有生命的,而且是活泼自然的。如果我现在模仿王国维,也从辛弃疾的词里边挑出一句话来总括稼轩词的风格,我该怎么说呢?还是让我们先念一下《水龙吟·过南剑双溪楼》这首词:

举头西北浮云,倚天万里须长剑。人言此地,夜深长见,斗牛光焰。我觉山高,潭空水冷,月明星淡。待燃犀下看,凭栏却怕,风雷怒,鱼龙惨。

峡束苍江对起,过危楼,欲飞还敛。元龙老矣,不妨高卧,冰壶凉簟。千古兴亡,百年悲笑,一时登览。问何人又卸,片帆沙岸,系斜阳缆。

我要说,“‘峡束苍江对起,过危楼,欲飞还敛’,稼轩语也,其词品似之”,稼轩词的风格只用这两句就可以概括了。至于为什么,我们等一会再讲。记得第一次我就说过,最伟大的作者,他的人格与其作品的风格是统一。我还讲到西方的文学批评,说有一种意识批评,就是从作者的意识形态来评论他的作品。不但如此,越是伟大的作者,在他们的作品之中越容易形成一个pattern,一种主要的意识形态。像屈原所形成的是“高洁好修”,“其志洁,故其称物芳”,因为他的心志是高洁的,所以他所称述的名物也多是芬芳美好的;再比如杜甫,他所形成的是什么?是忠爱缠绵。他说“盖棺事则已,此志常觊豁”,又说“葵藿倾太阳,物性固莫夺”,天性如此,没有什么外界的力量能够改变他,所以伟大的作者都有他人格的一个中心所在。那么辛弃疾呢?其实,辛词的风格那真是变化多端,南宋的刘克庄就曾赞美辛弃疾的词,说他“大声,小声铿”,他写“壮岁旌旗拥万夫,锦突骑渡江初”这种慷慨豪壮的词写得好,写“涓涓流水细侵阶。凿个池儿,唤个月儿来”这样轻灵细巧的题目也写得好,无论是大题目还是小题目,他都能很好地掌握,而且,“其纤绵密者亦不在小晏、秦郎之下”。“”是一种浓艳的美丽;“纤”是一种纤柔的美丽;“绵”是缠绵;“密”是细密。也就是说,辛弃疾并非只会写慷慨激昂的作品,他写“纤绵密”的儿女柔情,也并不比晏几道、秦少游等人差。

我们研究生的班上还在讲小晏的词:“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拼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又说:“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他写那些歌伎舞女的生活写得婉转多情,而像辛弃疾这样的英雄豪杰也能写这样的词吗?我们今天没有选这样的词,但是我可以告诉大家,你们都知道岳飞的《满江红》对不对?人家辛弃疾也写过几首《满江红》,其纤绵密亦不在小晏、秦郎之下。有一首说:“莫折荼蘼,且留取、一分春色。”还有一首说:“敲碎离愁,纱窗外、风摇翠竹。……相思字,空盈幅。相思意,何时足?滴罗襟点点,泪珠盈掬。芳草不迷行客路,垂杨只碍离人目。最苦是、立尽月黄昏,阑干曲。”我们今天来不及讲这些,但是我可以介绍给大家,你们回去应该看一看。另外,我们都认为苏轼的《念奴娇·赤壁怀古》写得开阔博大,“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人家辛弃疾也写了一首《念奴娇》,第一句说“野棠花落,又匆匆过了,清明时节”,像那两首《满江红》一样的纤绵密!所以辛弃疾的风格是多方面的,但是他有一个本体,有一个意识形态。他的本体是什么?一个就是他作为豪杰的那种奋发向上的志意,另一个是他渡江南来后屡屡被贬弃压抑的遭遇,这本身就形成了两股最基本的力量。

上次我们介绍他的生平,你看朝廷只要起用他,他就想实现他的理想。他在湖南建了飞虎营,在福建设了备安库,一旦有了机会他就想有所作为,可是只要他一有所为,上边的压抑打击马上就来了。所以,那两股力量始终在盘旋激荡之中。有时候这边的力量强一点,就表现为英雄豪杰的豪放;有时候那边的力量强一点,就表现为低回婉转的压抑。而且,即使在那些不下小晏秦郎的“纤绵密”的作品中,仍然不时地流露出英雄失意的悲慨。以那首《念奴娇·书东流村壁》为例,他说“野棠花落,又匆匆过了,清明时节”,野棠花落的时候,他故地重游,在这里,他与一个女子有过一段美好的遇合,他曾经“曲岸持觞,垂杨系马”,后来二人就分别了。最后他说:“料得明朝,尊前重见,镜里花难折。也应惊问:近来多少华发?”料想明天,如果在酒席宴会上再见到你,你已是镜中的花影,我只能看一看你的美丽,因为你已经属于别人了。我想你见到我一定会惊讶地问:为什么几年不见,你都已经满头白发了?

辛弃疾还写过一首《江城子》,写的也是一个美丽的女子。同样写美女,温庭筠说“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而辛弃疾又是怎么写的?“宝钗飞凤鬓惊鸾”,只此一句,你看他写得多么生动飞扬!他说那个女子把宝钗插在头上,钗上的凤好像要飞起来一样。可是,“望重欢,水云宽”,现在我们已经分别了,我希望与她再相聚,但隔着重重的烟水,又怎么能见到她呢?“待得来时春尽也,梅着子,笋成竿”,等到再回来和她见面的时候,恐怕梅花已落,满树结了梅子,而竹笋已长成竹竿了。杜牧说“狂风吹尽深红色,绿叶成阴子满枝”——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湘筠帘卷泪痕斑”,卷起湘妃竹的竹帘,上面点点滴滴都是泪痕。“佩声闲,玉垂环”,我想象她行动起来,环佩的声音是那么柔美,“个里柔温,容我老其间”。在这里,他为什么不说“温柔”而说“柔温”?一个是因为“温柔”比较庸俗,而“柔温”生疏一些;此外,“柔”与“容”是双声,“温”与“我”是双声,所以“柔温”之后接“容我”,声音上就有一种美感。他说,就算我能跟这个女子生活在一起,“个里柔温,容我老其间”了,可是“却笑将军三羽箭,何日去,定天山”,我真的就甘心在温柔乡里终老了吗?“三羽箭”用的是薛仁贵三箭定天山的典故,薛仁贵跟敌人作战,一箭射死一个敌人,三箭就射死了三个人,结果敌人大惊,马上俯首投降了,正所谓“将军三箭定天山,壮士归歌庆凯旋”。而现在我也有“三羽箭”,我也有好身手,但是什么时候才能凯旋呢?你看这首词与上一首《念奴娇》,中间包含了多少英雄失路、报国无门的人生悲慨!

辛弃疾的词,有的写自然山水,有的写儿女柔情,然而在这种种不同之中,它所隐藏的底色是什么?比如一幅图画,不管你画的是花鸟、山水还是人物,它总有一种底色;再比如照相,也总有一个背景。我们说辛弃疾的词是一本万殊——从一个根本生出千万种不同的姿态,不管他写的是什么,他的底色都是那种英雄豪杰的志意在被摒弃压抑中所受的挫折,这本身就是要眇幽微、含蕴曲折的。正是因为他的本质是双重的曲折的,所以,尽管他用像诗那样直接言志抒情的表达方式写了很多豪放的词,但他的这些“诗化之词”仍然有词的特美。下面我们就以那首《水龙吟·过南剑双溪楼》作为例证,看一看辛弃疾的这一类词。

这首词的题目是《过南剑双溪楼》,你先要了解,“南剑”在什么地方,“双溪楼”又是怎样的环境。“南剑”就是南剑州,在今天的福建南平,这个地方本来叫剑州,但因为四川也有一个剑州,就改名为南剑州了。南剑州那里有一座楼叫双溪楼,你可以想见,那里有两条溪水,然后汇合在一处,冲下来的地方有一个深潭,名曰“剑潭”。为什么叫剑潭?我先要给大家讲一个故事。在讲魏晋六朝诗歌的时候,我曾提到过三张二陆两潘一左,其中有一个人叫张华,他做过宰相,也是一位诗人。《晋书》是中国的历史书里边最富于神话色彩的,其中讲了很多神话故事。据《晋书·张华传》记载,张华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学识非常渊博,相传《博物志》就是他写的。中国古代讲究天人相应,说天上的星象与地上的人事是相应合的,所以很多人会看天象,比如诸葛亮借东风就曾上观天象,这样的故事有很多。张华也会观天象,有一次他看到一股光气从地面直冲到天上的斗、牛之间,斗、牛是天上的星宿,即北斗星和牵牛星。于是张华找来了他的朋友雷焕,这个人也懂天文。张华说:你看天上有这种现象,那应该是地面上发生了什么事情?雷焕说:这是宝剑之气,上冲于天。张华又问:剑在何处?雷焕说就在豫章丰城一带。张华那时不是宰相吗?所以他听罢就对雷焕说:好,我就叫你到豫章去做丰城县的县令,你一定要帮我找到这把宝剑。雷焕到了丰城后,仔细观察,发现光气是从一个监狱里冲上去的,他就派人到监狱中挖掘,在地下很深的地方果然发现了一对宝剑,这就是我们中国很有名的一对宝剑——龙泉和太阿。宝剑被发掘出土后,雷焕自己留下一把,另外一把送给了张华。后来,晋朝发生了“八王之乱”,皇室的兄弟子侄们互相残杀,张华在这场动乱中被杀死,因为没有得善终,他的宝剑就不知所终了。雷焕是寿终正寝的,所以他的宝剑就传给了他的儿子雷华。有一天,雷华佩带着那把剑经过福建南平,从水边走过的时候,那宝剑一跳,就从他腰间的剑套里跳了出来,跃入了水中。雷华赶快雇了会水的人去寻找,但那些人都说没有看到什么剑,只看到了两条五彩斑斓的龙转眼间就消逝了。原来,那两条龙就是那两把宝剑化成的。正因为那个水潭中曾有两把宝剑化为龙,所以叫剑潭。李白有一首《梁甫吟》,其中两句说“张公两龙剑,神物合有时”,说的正是这段故事。

我们知道,辛弃疾是经过南剑双溪楼时写的这首《水龙吟》,那么他是什么时候经过这里的?大家看辛弃疾身世经历的年表,光宗绍熙三年,也就是1192年春天,辛弃疾被起用为福建提点刑狱,在此之前,他已被放废家居大约有十余年之久了。你看他从乾道八年(1172)以后一直辗转各地,在不到十年之内调动了有十一次之多,在此期间,他平定了江西的叛乱,赈济了江西的饥荒,还曾经在湖南建立了飞虎营,并因此被人弹劾。我说过,伟大的作者都是用他的生命来写作他的诗篇,用他的生活来实践他的诗篇的,这是我为什么上次讲了很多有关辛弃疾的生平的缘故。我们只有知道了他的生平,知道他是在什么时候、什么样的心情下写的这首词,才能更好地理解这首词。

到了福建以后,他先后做了福建提点刑狱、知福州兼福建路安抚使,是当地的军政长官。辛弃疾认为,福建前枕大海,海防非常重要,可是,府库内没有什么积蓄,海防线也没有军队防守。所以,他搜集了很多钱财,设立了备安库,为的是一旦有什么变故,可以有应急的准备;而且他还做了一万副盔甲,以加强福建的海防建设。他这样奋发有为,但马上就又遭到了弹劾,有人说他“残酷贪饕”:说他“残酷”,是因为他的严刑峻法;说他“贪饕”,则是因为他搜集钱财,就这样,他又被贬官了。在离开福建的路上,他经过南剑州,登上双溪楼,写下了这首《水龙吟》。

“举头西北浮云,倚天万里须长剑。”他说:我登上双溪楼,抬头向西北看,西北是什么地方?是沦陷的神州,是北宋的大好河山。可是,他没有说这些,他只是说:我看到西北方的天空上的浮云。这句话可以有两层意思:第一层也许说的是大自然真实的景象,在他登上双溪楼的那一刻,他果然看到西北方的一片浮云;第二层可能是象喻,因为西北方是北宋已沦陷的半壁江山,是辛弃疾的家乡所在。辛弃疾生在山东历城,如果从福建来看,那当然是在西北方了。我说这一句可能有象喻的意思,作者也不见得真是这样。不过,如果按照西方的接受美学来说,就在它的文本(text)里边,有一种potential effect,有这种可能性。此外,这一句还有一种可能性,中国古人作诗填词讲究无一字无来历。曹丕有一首诗说:“西北有浮云,亭亭如车盖。”所以辛弃疾这句词在文字上就有了出处。那么“西北有浮云”为什么有象喻的意义?我们接着往下看,他说“倚天万里须长剑”,如果西北有浮云,我就需要用一把长剑把它扫荡了。为什么长剑可以扫荡浮云?这出于《庄子》。《庄子》有《说剑》一篇,用了一个比喻,他说有这么一把了不起的剑,可以“上决浮云,下绝地纪”,“决”是裂开的意思,只要把剑向上一挥,就可以把浮云划开;往下一砍,就可以把地纪砍断。在这句中,辛弃疾不是说“长剑上决浮云”,而是说“倚天万里须长剑”,这把剑顶天立地,有万里之长,可以一直倚立到天边。我们说万事无一字无来历,这同样有一个出处。宋玉在《大人赋》中说“长剑耿耿倚天外”,“耿耿”有两个意思:一是说直,我们常常说某人耿直即是此意;另外,耿字从火,可以代表光明——这么有光彩、这么笔直的一把长剑,当然挺立于天地之间了。辛弃疾说:我正需要这样的一把长剑来扫荡天上的浮云。开头这两句并没有用什么美女和爱情来作一番掩护,而很多层的意思自然就蕴藏在其中了。

像辛弃疾这样的英雄豪杰,本来需要一把宝剑来“上决浮云”,收复西北的神州,那么他有没有得到这样的剑?那天他来到南剑州,登上双溪楼,底下就是剑潭,而剑潭中就有两把化为神龙的宝剑,“人言此地,夜深长见,斗牛光焰”,当地的人说:直到现在,每当深夜,还常常可以看到剑气的光芒直冲牛斗,千百年都没有消灭。现在那两把宝剑是否仍然在剑潭之中?

“我觉山高,潭空水冷,月明星淡。”今天来到这里,我看见了什么?我只看见四周耸立的高山,如此的阻绝,如此的寂寞,而剑潭中的宝剑在哪里?潭是空的,而且那潭水非常寒冷。再向上一看,茫茫的天宇上,只有一片明亮的月光和淡淡的疏星,哪里有剑气的光芒?

但是,辛弃疾不是一个甘心失败的人,不甘心怎么样?他就要找一找,“待燃犀下看,凭栏却怕,风雷怒,鱼龙惨”。“燃犀”的典故还是出自《晋书》,《晋书》这部历史真的很有意思,其中有那么多神奇的传说,宝剑化龙是《晋书》中记载的,燃犀照水同样是《晋书》中记载的。据说温峤平定了一次战乱,回来的时候经过采石矶。采石矶也叫牛渚,李白曾写过《夜泊牛渚怀古》的一首诗,他说:“余亦能高咏,斯人不可闻。”这是大家比较熟悉的。温峤经过牛渚时,听当地人说这里的水中有一些神怪之物。温峤好奇,就想找人下去看看,看不见怎么办呢?就要打一个火把,可是一般的火浸到水中肯定会灭,有人说,犀牛角点燃后的火光是不会被水浇灭的。于是,温峤找来犀牛角,照水一看,果然看见很多神奇的动物,有穿红衣服的,还有戴着帽子的,总之有这么一段故事。辛弃疾说,为了找到宝剑,我也点上一个犀牛角,但是我还没有下去,刚刚走到水边的栏杆旁,天上的风雷就震怒了,底下是鱼龙的惨变。事实上也正是如此,他在湖南建立飞虎营,被人说是“杀人如草芥,用钱如泥沙”;他在福建制造盔甲,设立备安库,被人说成“残酷贪饕,奸赃狼藉”:每当他要有所作为,那些压抑谗毁马上就来了,他现在不是又被免官了吗?上片主要写风景,但是他写得百转千回,包含了多少悲哀、多少感慨!

再看下片:“峡束苍江对起,过危楼,欲飞还敛。”我们不是说剑潭这里有两条溪水吗?东边一条水叫东溪,西边一条水叫西溪,两条水在这里汇合,四面都是高山,高山中间约束起来就是一个峡谷。根据福建的地方志,东溪水从很远的地方流来,汇集了很多条细流,流到南剑州这里,水势已经非常大了。这么滔滔滚滚的两条溪流,经过双溪楼高危的楼下,被高山的峡谷挤压着、约束着,相对着翻腾跳溅;你看那水势奔腾翻滚,真好像要飞起来的样子,但是“欲飞还敛”,它永远飞不出去,因为四周都是高山。所以我说:“‘峡束苍江对起,过危楼,欲飞还敛’,稼轩语也,其词品似之。”如果辛稼轩有一个patterns of consciousness,那就是“欲飞还敛”——他总是要飞,却总也飞不起来,总是被压下去。宝剑没有找到,飞又飞不起来,那么以后怎么办呢?写到这里就出现了一个转折,“元龙老矣,不妨高卧,冰壶凉簟”。“元龙”是谁呢?“元龙”是三国时代有名的豪杰之士陈登,陈登号元龙,他本是一个有抚世济民之志的人,跟陈登对举的还有一个人叫许汜。《三国志》上记载了一个故事,说有一次刘备跟很多人聚会,许汜也来了。见到刘备后,许汜就批评陈元龙是“湖海之士,豪气不除”,他说这个人太狂放了。刘备听罢就问:何以见得陈元龙是这样的人?许汜说:有一天我去拜访陈登,我是客人,他是主人,结果他自己“上大床卧”——找了一张很好的大床睡在上面,让我睡在底下,这简直太没有礼貌了。刘备说:现在天下大乱,英雄豪杰都以天下为己任,你许汜空有豪士之名,可实际上却求田问舍,只顾个人利益,你的志意是自私而且卑微的。你如果到我这里来,我要睡在百尺楼上,“卧君于地”——就让你睡在地上了。

前几天我们那个研究生的班上还讨论到陈维崧与辛弃疾有什么不同,就是说,你失意后怎么样才能做到哀而不伤。有的人总是围着个人的利益打算盘,所以当他的失意损失他个人利益的时候,他就怨而怒,哀且伤了;如果是一个有品格有道德有操守的人,虽然当他的理想不能实现的时候他也悲哀,但他不是为自己私人的利害而悲哀,所以就能够“怨而不怒,哀而不伤”了。一个人,你所追求的是什么?你的理想是什么?很多人的追求就是个人的求田问舍。说到求田问舍,我还想再提一次以前讲过的辛弃疾的另一首《水龙吟》,我们现在所讲的这一首《水龙吟》是辛弃疾历经挫折失意之后的作品,而那一首的写作年代要早一些。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英雄泪?

开始几句写清秋的景物写得很开阔,后面他说,我是从沦陷的北方来到江南的一个游子,我不是没有吴钩那样的宝刀宝剑,但是我用在哪里?谁又能理解我呢?古人说,如果你在朝廷中仕宦不得意,你可以辞官不做了,人家陶渊明不是说,“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然后就隐居躬耕了吗?我能不能这样做?“休说鲈鱼堪脍”,在这里,他用了晋朝张翰的典故。张翰字季鹰,他本来在首都洛阳做官,当秋风吹起的时候,他想到故乡江南的鲈鱼片和莼菜汤那么好吃,就命驾而归了。可是,辛弃疾离开沦陷的故乡来到江南,当他想念故乡的时候能够回去吗?好,你说我既然回不去,我就在江南安家立业好了,但是,他偏偏不是一个只知求田问舍的人,他是以天下为己任的。他说,我如果像当年的许汜一样去求田问舍,若碰到像刘备那样一个有远大志向的人,他要睡在百尺楼上,让我睡在地下,我一定会感到羞愧的。故乡回不去了,江南我也不甘心终老在这里。杜甫说,“此生那老蜀,不死会归秦”,难道我杜甫就老死在四川了吗?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一定要回到长安去。辛弃疾说,我也想回到故乡去,可岁月不待人,光阴如流水,我平生有多少忧愁!对于植物来说,打击它、摧伤它的当然是风雨,所以李后主在破国亡家之后说,“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那风风雨雨都是对花的生命的打击。“树犹如此”又是用一个典故。《世说新语》上说,桓大司马北伐经过金城,看到当年他种的柳树都已经十围了,于是感慨地说:“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无情的草木都会衰老,何况我们是有情的人类呢?可惜流年,在忧愁之中,在风雨的摧伤打击之中,我辛弃疾老了,树都老了,何况人呢?那么我怎么办?“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英雄泪”,在一切都已经失落之后,我叫什么人替我找来一个红巾翠袖的美人,为我擦干英雄的眼泪呢?我能找到这样的安慰吗?古人说,“英雄若是无儿女,千古江山漫寂寥”,英雄豪杰失意的时候,美人还是可以安慰的。

这首《水龙吟》是辛弃疾渡江南来十几年以后写的,而那首《水龙吟》则是他南渡三十年以后写的。我们在中间穿插讲了这首词,是为了讲刚才那一首。现在你就发现,典故既可以正面用,也可以反面用。刚才我说许汜是求田问舍的,陈登是许汜的一个对比,他是扶世济民的。在这首《水龙吟》中,辛弃疾说我“求田问舍”,却“怕应羞见,刘郎才气”,这是正面用典。可是,在刚才那首《水龙吟·过南剑双溪楼》中,他却说“元龙老矣”,那个不肯求田问舍的陈元龙现在已经老了,他虽有扶世济民的远大志向,但现在他没有什么办法了,所以“不妨高卧,冰壶凉簟”——当你真的不能再上马据鞍、杀敌复国的时候,你何妨找一个地方安安稳稳、自由自在地生活呢?夏天的时候,你可以手持装着冷饮的冰壶,高卧于凉爽的竹席之上,把那扶世济民的志意暂时放下,这就是反面用典了。

然而辛弃疾能放弃吗?“千古兴亡,百年悲笑,一时登览。”俯仰人间千古兴亡,多少朝代兴起了,多少朝代灭亡了,而现在的南宋也慢慢走向危亡了。我辛弃疾一生一世不过百年,我有过多少悲哀?又有过多少欢乐?就在今天,我登上南剑的双溪楼,一时之间,千古兴亡的悲慨、百年悲笑的往事都涌上了我的心头。

“问何人又卸,片帆沙岸,系斜阳缆。”我站在楼上向下一看,是什么人把那一片船帆落下来,把船的缆绳系在了岸边?此时已是日暮黄昏,看来船不会再向前走了。

我们再回到开头,他从“西北浮云”写起,我说那可能是现实的景物,也可能有象喻的意义,而最后这几句同样是如此。一方面,他可以写当时所见,确实有人在夕阳中系缆岸边;此外,这几句也可能有象喻的意思:南宋的国家能够复兴吗?沦陷的土地能够收复吗?我辛弃疾一心想要奋发有为,但国家情势却像那条船一样被系在了岸上,无法再前进了。

所以,他的patterns of consciousness是两股力量的冲击:一是他本人奋发向上的意志,一是来自于外界的向下的打击压抑。这两股力量盘旋激荡,使他的词低回婉转、百转千回,虽豪放却有一种要眇幽微的双重意蕴。不止如此,他的语言也很妙。你看苏东坡那首《满庭芳》,“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著甚干忙。事皆前定,谁弱又谁强”,他每一句都是这样明白地直接说出来,而且每一句都是完整的。而辛弃疾不是呀,他从来不直说,他不说我要打到老家去,收复被敌人占领的土地,而是说“倚天万里须长剑”。后边他用了陈元龙的典故,但是他把典故反过来用,说“元龙老矣,不妨高卧,冰壶凉簟”——其实,他何尝心甘情愿地过这种高卧的生活?最后,他用千古兴亡总结整个盛衰兴亡的历史,用百年悲笑总结他自己挫折压抑的一生,说“千古兴亡,百年悲笑,一时登览”。为什么当权者不肯反攻打到北方去?为什么国家逐渐衰落了?为什么我永远不能够前进?他没有说,他只是说:“问何人又卸,片帆沙岸,系斜阳缆?”他从各个方面来写,或者写大自然的景象,或者用历史典故的故事,但是都没有直接说出来。因为不直接,所以就不会显得肤浅了。还不止如此,你再看他的句法,“倚天万里”的是什么?是一把长剑。他不说我需要倚天万里的长剑,而是说“倚天万里须长剑”;接着“人言此地”,这是一个停顿,但他的意思完了吗?没有,“人言此地”如何?“夜深长见”,意思还没有完,“长见”什么?“斗牛光焰”。所以,在句法上,他不是一口气就说完了,而是断断续续有很多姿态。像这首《水龙吟》是辛弃疾豪放的词,他写得慷慨激昂,有直接的感发,具有诗的美;同时有幽微曲折的言外之意,具有词的美,这是诗化之词中最高的一种境界。

前面提到刘克庄曾经说辛弃疾的词“大声,小声铿”——他各种风格都写得好,下面我们再看他的一首《摸鱼儿》,属于另一种风格的词。如果说《水龙吟·过南剑双溪楼》是在豪放中有婉约,那么《摸鱼儿》就是婉约中有豪放了。

第四讲 说辛弃疾词之三

叶嘉莹

我们前几次讲辛弃疾的词时,重点介绍了他的生平。因为与其他的一些作者相比,辛弃疾最大的特点就在于他是用生命来书写他的作品、用生活来实践他的作品的。他不像某些人,只是吟咏春风春鸟、秋月秋蝉,只写外表的风花雪月,偶然看见一个景物,就偶然写了一首诗词。南宋诗人杨万里曾写过一首绝句:“雨来细细复疏疏,纵不能多不肯无。似妒诗人山入眼,千山故隔一帘珠。”他说:天下雨了,可是下得很细小很稀疏,纵然不能下大些,但它也不肯停止。为什么要下这样的雨呢?也许是由于嫉妒诗人能看到美丽的远山,所以故意挂起一道珠帘,把千山遮掩住,不让诗人看见。这首小诗写得未始不美,它很美,也很有情致,可它是偶然的。是作者偶然看见雨,偶然看见山,然后偶然有了这种联想。而辛弃疾不是这样,他的悲哀、他的感慨都不是偶然的。我说过,西方前些年流行过一种意识批评(criticism of consciousness),但以前的新批评(new criticism)反对研究作者的意识,认为诗歌的好坏在于它本身的声音、结构、韵律,在于其文本的艺术性,与作者没有关系。可是,同样都是有艺术性的作者,其作品的高低上下一定牵涉到作者人格的高下,这是必然的。

前些时候,一个外校的同学跑到我们研究生的班上来听课,他写了一篇论辛弃疾的文章。因为他是学西方哲学的,所以他从康德的实践理性来评价辛弃疾的词。什么是实践理性批判呢?按照康德的哲学,就是人的道德。康德认为,善是人先天本来就有的。这种观点其实跟中国儒家思想有某些暗合之处,孟子说:“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就是说人的实践之中本来就有一种道德的本能。康德还说,道德与幸福常常是悖反的。其实,不只康德这样说,我们中国早就有这种论点。孔子说“杀身成仁”,孟子说“舍生取义”,当你的幸福与善的道德发生冲突的时候,你选择的是什么?我们讲过苏东坡,都觉得他的词写得洒脱,人也具有逸气旷怀,其实,苏东坡的性格很复杂,他既有执著的一面,又有超越的一面。有的人故作潇洒,说我什么都放得下,什么都不在乎,我洒脱嘛。这是不问黑白,不关痛痒!人家苏东坡不是,他放开的是私人的祸福,所以当他被下到御史台的监狱,九死一生,出来以后,又被贬到黄州,有位朋友写信慰问他,他对那位朋友说:“吾侪虽老且穷,而道理贯心肝,忠义填骨髓,直须谈笑于死生之际。若见仆困穷,便相于邑,则与不学道者,大不相远矣。”我们这些人既然读了圣贤书,得有“见道”之处。你见道了还是没有见道?孔子说“朝闻道,夕死可矣”,这个“道”是什么?你找到了你人生的立足点了吗?苏东坡说:别说这样的困厄,就是面对生死,我都可以不在乎了。林则徐也说过,“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我不会因为私人的祸福而避趋,为了一个理想,我可以生死以之。那么辛弃疾呢?他也持守了一种理念、一种志意,所以不管把他安排在哪里,他同样不因为自己的祸福而避趋之。我们已经讲了他的两首《水龙吟》,大家从中可以看到辛弃疾的理想和志意,下边这首《摸鱼儿》也是这样。

淳熙己亥,自湖北漕移湖南,同官王正之置酒小山亭,为赋。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

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辛弃疾在淳熙己亥年从湖北的转运副使移官湖南。“转运副使”是转运什么的?转漕运,就是在水上运输粮食的。本来,辛弃疾一直想做一个比较有实权的官,以实现自己收复失地的理想,但朝廷总是把他东调西调,不到十年,迁转了有十几次之多。这首词写于宋孝宗淳熙六年(1179),那一年,辛弃疾从湖北转移到湖南,临行之前,他的一个叫王正之的同事在小山亭准备了酒席为他饯行,于是他写了这首《摸鱼儿》。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辛弃疾的词所以写得好,他有那么多的感慨,一开头就能够打动你。我前几天在天津大学讲苏轼时说了他一首《水龙吟·咏杨花》的词,那首词用的是他的一位朋友章质夫的《水龙吟》的韵,也是一开头就写得好,“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而章质夫怎么写的?“燕忙莺懒芳残,正堤上柳花飘坠。”这不是废话吗?所以你有没有思想,有没有感情,一开口就能看出来:有的人开口就是有,没有的人你再矫揉造作也是没有。你看辛弃疾这首词与苏东坡那首词一样妙,仅此开头一句,就有多少悲哀!李后主说,“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那还只是一年一次的打击,可是辛弃疾呢?他平生受了多少打击?他二十岁的时候,“壮岁旌旗拥万夫,锦突骑渡江初”,满怀着豪情壮志,他总想有所作为却几次遭到弹劾,被放废家居,尽管他是英雄豪杰,可是一个人,你平生能够经历多少打击?在这句中,他没有说他自己,他只是说春天的风雨,而风雨在辛弃疾的词里边有这种挫折、打击的象喻。“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这里的风雨不只是现实的风雨,也代表外界的打击。当然,风雨具有这样的象喻意义还不始于辛弃疾,苏轼不是也有一首词,说“莫听穿林打叶声”吗?在那首词的最后,他说:“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苏东坡真是了不起,“谁似东坡老,白首忘机”,经历了这么多挫折苦难,现在他说:回过头来看过去的一切,风雨阴晴都是外在的,只要本身自有光明存在,外在的风雨阴晴都不足道。所以,“风雨”在诗词中一向有象喻的传统。我们讲西方文论,说是某一词汇在一个民族的文化中用得很久了,这个词汇就成了一个文化的语码。“风雨”在中国诗歌中也是一个文化的语码。“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我在湖北做转运副使,难道就不能给我一个实在的可以实现我的理想的机会吗?现在又要调到湖南去,又一次的失落,又一次的落空。很多时候,一篇作品之所以好,虚字的运用起着重要的作用。你看“更能消”的“更”字,“春又归去”的“又”字,都用得非常好:我还能够经历几次风雨,经受多少消磨,春天又匆匆地消逝了。

“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他真的是多情,你要等到花落了才惋惜,那不算真正地爱花,真爱花的人从花还没有开就为它担心,怕它开得太早,因为早开就会早谢,所以我情愿它慢慢地开,我宁可晚一点看到它的开放。杜甫说,“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从花没有开我就为它惋惜,何况今天已是“乱红无数”了!

“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我希望能够把春天留住,希望春天姑且停下脚步,但是,“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这一句有双重意思:一个是说春天回去的时候没有路。黄庭坚有一首词:“春归何处?寂寞无行路。若有人知春去处,唤取归来同住。”他想把春天从归去的路上再唤回来。另一个是说辛弃疾自己没有回头的退路。《楚辞·招隐士》中说:“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所以天涯生芳草的时候是游子应该还乡的季节。当年,张季鹰仕宦不得意,于是回到老家去吃莼羹鲈脍,而我的家乡在沦陷区的山东,我能回去吗?如果说回去,我又能回到哪里去呢?

欧阳修说:“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有哪一个多情之人能把春天挽留住?“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落花飞絮茫茫,当柳絮飘飞、春天消逝的时候,大家都不珍惜春天,只有那美丽的屋檐下有蜘蛛结的网,想把落花飞絮都网在它上边,希望能把春天留住。什么人关心辛弃疾呢?他不是在前面说“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英雄泪”吗?他还有一首《永遇乐》最后说:“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什么人关心我?我有这么多的理想和志意没有完成,有谁来爱惜我、关怀我?

“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这当然用的是汉武帝的陈皇后的故事。陈皇后小名叫阿娇,是汉武帝的姑母的女儿,他小时候经常和阿娇在一起玩。有一次他姑母就问:“你长大了,我把阿娇嫁给你好不好?”他说:“如果我娶了阿娇做妻子,我要铸金屋藏之。”后来,阿娇真的跟汉武帝结了婚,但失宠后被贬到长门去了,于是陈皇后找来了司马相如,司马相如就给她写了一篇《长门赋》,写她在长门之中如何的悲哀,希望能够借此来感动武帝,结果武帝真的感动了。现在辛弃疾说:我像当年的陈阿娇一样被冷落了,我希望离开湖北后能有一个真正实现理想的机会,可是,我不能感动皇帝、感动朝廷,没有人关怀我、爱惜我,我的理想又一次幻灭了。

屈原在《离骚》中说:“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为什么“蛾眉曾有人妒”?因为辛弃疾有才华、有魄力、有理想,所以处处遇到小人的谗害与排挤,每次欲有所作为,却都被小人弹劾而罢免了。“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陈皇后当年用千金求司马相如为她写赋,结果感动了皇帝;现在,纵然我也有千金,但能够找到一个像司马相如那样会写赋的人肯为我说上几句话吗?我有多少难以言说的感情?他怎么能把我这一份情意表达得清楚呢?

然后,他又转回去说:“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舞”就是展示自己的姿态,他说: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人不要得意,你没有看见杨玉环与赵飞燕的下场吗?她们矜夸自己美丽的歌舞,曾经得宠一时,可是最后不都死去化为尘土了吗?

“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什么是“闲愁”?冯正中有一首词说:“谁道闲情抛掷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这是你说不出来的一种愁。怀着这样的愁绪,你不要靠在高危的栏杆上,为什么?因为一靠在上边,你就会看到“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这首词的最后两句看起来很简单,但是“斜阳”在中国的诗词里边是一个语码。西方符号学认为:语言是一种符号,当语言符号被很多人用了很久之后,它就会结合本民族的文化传统而形成一种文化语码(cultural code)。很多同学问我:语码与典故是不是一回事,它们有什么不同?这个你一定要弄清楚,语码和典故不同。比如我们上次讲的那首《水龙吟》,他说:“夜深长见,斗牛光焰。”张华看到斗牛之间有光气,这是一个典故;还说“待燃犀下看”,温峤在牛渚矶点上犀牛角的火把来照水,这也是一个典故;而“斜阳”只是我们常常用的一个词语,这决不是典故。在中国的文化传统中,“斜阳”代表的是国家的危亡。我们前些时候在研究生的班上讲韦庄的词,说韦庄有五首《菩萨蛮》,最后一首他说:“凝恨对斜晖,忆君君不知。”他写的就是斜阳。清朝初年有一位叫李雯的词人写过一首《风流子》,开头是这样写的:“谁教春去也?人间恨,何处问斜阳?”那时明朝已经灭亡,李雯的父亲也在战乱中死去了。在没有亡国以前,李雯与陈子龙、宋征舆是江苏松江的三个并称一时的才子,他们三个人饮酒赋诗,真是充满豪情,可转眼之间,国破家亡。“谁教春去也?”为什么美丽的春天这么快就消逝了?人世间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情事?我向谁问一问呢?波斯诗人奥马加音写过一首诗,“搔首苍茫欲问天,天垂日月寂无言”,问天还可以,可你为什么要问斜阳呢?所以中国诗歌里写到斜晖,写到斜阳,往往有一种对朝廷的危亡的忧虑。在“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这一句中,“斜阳”代表了辛弃疾对于南宋朝廷不思进取的忧虑,就在那烟霭溟蒙的垂柳之间,你看到斜阳冉冉地沉下去了。

开始讲辛弃疾时我就说过,他不仅有英雄豪杰的志意,而且很会安排生活。在几次被贬家居的时候,他也经营自己的住所,我引过他写带湖的一首《水调歌头·盟鸥》,还引过他另一首写带湖的《沁园春·带湖新居将成》,很多人布置自己的住所布置得金银锦绣、画栋雕梁,而人家辛弃疾呢?他要与白色的鸥鸟结盟,还说:“秋菊堪餐,春兰可佩,留待先生手自栽。”屈原说:“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我早晨饮的是木兰花上滴落的露水,晚上吃的是菊花的花瓣,你不要去考证,说屈原早晨喝的是露水,他不喝牛奶吗?有人说屈原是吃菊花落下来的花瓣吗?那又干又黄的怎么好吃呢?也有人说落英的落不是落下来的落,在这里,落是刚刚开放的意思。比如一个建筑物盖好了,说是落成,什么是落成?落成不是倒下去了,是始成、刚刚建成的意思。所以秋菊之落英指的就是秋菊之始英——菊花刚刚开放的新鲜的花瓣。我认为,你不用去考证,说屈原是不是真的喝了木兰花的露水,吃了菊花的花瓣,这都不是关键。司马迁说得好,读书就应该像他这样读,他说屈原“其志洁,故其称物芳”,因为屈原的志意是高洁的,所以他称述的万物都是芬芳美好的。你吃的是什么?你喝的又是什么?还不是说你的嘴巴吃的是什么?是你的心灵吃的是什么?你读书都读到哪里去了?苏东坡小时候读书,读到《范滂传》时他说:我将来要做范滂这样忠义的人;读到《庄子》他又说:我从前有见,口未能言,现在看到《庄子》,他说出了我心里想说的话。你读千万卷诗书,到底得到了些什么?你看辛弃疾词,他那些典故随手拈来,他可不是把辞书字典什么的放在旁边,一个一个查出来的,是他把这些典故消化后,结合在他的灵魂与感情之中,他想用时自然就跑出来了。我们之所以要读诗,是因为古人的诗词中有这么多美好的东西,而你要能吸收这些东西,必须会读。辛弃疾是很会读书的,“秋菊堪餐,春兰可佩”,他用的是屈原的话,当他这样用的时候,屈原的那种理想、那种精神、那种品格就都来到他的词里边了。“留待先生手自栽”说得也好,是人家种来给你看给你吃吗?杜甫说:“种竹交加翠,栽桃烂漫红。”我要亲手种出竹子来,种的竹子要枝叶扶疏,青葱茂盛;我还要亲手栽下桃树,让它开出新鲜烂漫的粉红色的花朵。他的“交加翠”写得好,“烂漫红”也写得好,但是你要知道:人家是自己种的竹,自己栽的桃。辛弃疾说“秋菊堪餐,春兰可佩,留待先生手自栽”,也是他亲手种出来的。同样是经营园林,人家辛弃疾是这样经营的。当然,我现在还不是说这首词,这首词写的是带湖的住所,但是后来带湖的房子失火了,于是他又在铅山的瓢泉盖了一处住所,下面我们就来看他在铅山写的一首词。

沁园春

灵山齐庵赋,时筑偃湖未成。

叠嶂西驰,万马回旋,众山欲东。正惊湍直下,跳珠倒溅;小桥横截,缺月初弓。老合投闲,天教多事,检校长身十万松。吾庐小,在龙蛇影外,风雨声中。

争先见面重重。看爽气、朝来三数峰。似谢家子弟,衣冠磊落;相如庭户,车骑雍容。我觉其间,雄深雅健,如对文章太史公。新堤路,问偃湖何日,烟水?

我说过,辛弃疾这个人是很会安排的。我们上次不是念了他的一首小词,说“涓涓流水细侵阶。凿个池儿,唤个月儿来”吗?这里既然有水,就凿个池子,天上的月亮就倒映在我的水池中了。在带湖新居将成时,他又要种菊,又要种兰,他总是要这样那样的。现在偃湖还没有筑成,他就说了,“叠嶂西驰,万马回旋,众山欲东”,写得好!过去我讲欧阳修的词时,有一个同学就问:欧阳修的文章怎么样呢?其实,评价欧阳修的文章评价得最好的是苏洵的《上欧阳内翰书》,苏洵说欧阳修的文章是“纡徐委备”。“纡”是从容;“徐”,我们说“清风徐来”,就是从容不迫的样子;“委备”是说委曲详细,欧阳修是非常有姿态、有情趣的一个人,所以他的文章有“纡徐委备”的特色。那么辛弃疾呢?他是英雄豪杰,他不像欧阳修那样“纡徐委备”,而是激荡盘旋,欲飞还敛。你看他的豪情壮志!我曾经说过,豪放派的词人往往叫嚣浮夸。如果你只是说:我要打回去收复失地,这样做是一件很好的事,但这样写并不是一首很好的词。词,要有一个委婉曲折的姿态,有些人写豪放词缺乏这种姿态,但辛弃疾是有的。而且,他不是造作出来的姿态,他真的有自己的感情,他本来的生命和生活就是在这种波澜起伏中压抑挣扎的。不但写南剑双溪楼的景物是如此的,他写灵山齐庵的开头几句也是如此的。“叠嶂西驰,万马回旋,众山欲东”,“驰”就是跑,他说,那重重叠叠的山势好像是马在一齐向西跑的样子。忽然间一个转折——“万马回旋”——千万匹马跑到这里,一转就回头往东边去了。

“正惊湍直下,跳珠倒溅;小桥横截,缺月初弓。”这个“跳”字是个平声字,应该读tiòo,你为什么要在这里筑个偃湖?如果这里是沙漠,你怎么能筑湖呢?因为这里有“惊湍直下”,山上有大片的瀑布直泻下来,溅到底下的水池中,水珠纷纷向上倒溅;“小桥横截”,在水池上他还要搭一座小桥,小桥像什么样子?“缺月初弓”,就像弯弯的月亮和弓一样。

这还不算,后边他说:“老合投闲,天教多事,检校长身十万松。”“合”是入声字,念hF,是应该的意思。辛弃疾写这首词时差不多六十岁了,他二十岁渡江南来,辗转江南四十年没有能够实现自己的理想,真是满腹的悲慨!他说:我现在年纪大了,本来早应该过投闲置散的生活,可是“天教多事”,上天给我安排了这么多事情,什么事情?“检校长身十万松”,他的形容词用得真是好,松树当然高大,“长身”,多么英武!你看秦始皇兵马俑中的那些人,身材都很高大,这就是长身;更妙的是,他在“长身”前用了“检校”两个字。什么是“检校”?就是检阅军队。他曾经检阅过真正的千军万马,可现在他被放废投闲,只能“检校”那十万棵高大的松树了。

“吾庐小,在龙蛇影外,风雨声中。”为什么说是“龙蛇”?你如果学过国画,画过松树,就知道松树枝干有腾拿之势,像盘曲的龙蛇一样。特别是黄山上的松树,在强烈的风霜雨雪的摧折之下,它是挣扎着长出来的,所以才有那种盘曲的姿态。“龙蛇影外”说的是松树的形影,是实实在在的姿态;而“风雨声中”呢?当然,风吹过松树,有阵阵松涛的声音,如同风雨之声,而“风雨”还有另外的意思。苏东坡说:“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辛弃疾的那首《水龙吟》也说“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所以“风雨”也是一个语码,象征了外界的打击摧残。他在《沁园春》中说:“秋江上,看惊弦雁避,骇浪船回”,我是一只天上飞的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有人把我射伤了。在惊涛骇浪之中,我的船不能前进了,我只好回头。在这首词中他又说:我的房子这么渺小,而包围我的是风雨中有腾拿之势的像要下来抓我的松树。

再看下半首,有人写山水总是雕琢刻画那些青山绿水,人家辛弃疾不是这样,他说:“争先见面重重。看爽气、朝来三数峰。”“重重”是重重叠叠的山,在雾散云开、天高气爽的早晨,我起来出门向外边一看,觉得每一座山仿佛都在争着跟我打招呼,它们像人一样。

像什么人?“似谢家子弟,衣冠磊落;相如庭户,车骑雍容。”王谢是晋朝高贵的世家,因此谢家子弟的气度自然是“磊落”——站在那里大大方方、磊磊落落,不忸怩、不作态;“相如庭户,车骑雍容”出自《汉书》,据说司马相如当年去临邛拜访卓王孙,临邛县令为了壮大司马相如的声势,就让他带着很多的侍从车马,所以看上去雍容闲雅。

还不只如此,他又说:“我觉其间,雄深雅健,如对文章太史公。”我觉得这些山雄伟深厚、高雅强健,我面对着它们就如同面对着太史公司马迁的文章。这几句话都有来历:“谢家子弟”出自《世说新语》;“相如庭户”出自《汉书》;“雄深雅健”是韩退之赞美柳宗元的话,韩愈说:柳子厚的文章“雄深雅健,似司马子长”。辛弃疾欣赏司马迁的文章,司马迁当然不只文笔好、才气大,他平生也是不得志的。为了替李陵辩护,他受了腐刑,所以他的文章中有一种抑郁不平之气。辛弃疾写过一首《汉宫春》,有几句说:“亭上秋风,记去年,曾到吾庐。山河举目虽异,风景非殊。功成者去,觉团扇、便与人疏。吹不断、斜阳依旧,茫茫禹迹都无。”最后他说:“谁念我、新凉灯火,一编太史公书。”《史记》有多少感慨?辛弃疾面对着《史记》又有多少感慨?而无限感慨尽在不言中了。当然,他现在形容的是那些山。

“新堤路,问偃湖何日,烟水?”他在河堤上开出一条路来,他说,我要在这里筑一个偃湖,哪一天才能筑成呢?那时候,我就可以欣赏湖中的烟水了。

前面我说辛弃疾是“一本万殊”,他的根本即他的志意和理念的基本样式,也就是西方文论中所讲的patterns of consciousness(意识模式、蕊儿注)。一般人没有一个pattern(意识模式,蕊儿注),所以随波逐流,人云亦云,而辛弃疾有自己的pattern,并由此变化出很多的风格,不管写什么,他都能写得很好,但是现在我们真的要把辛弃疾结束了。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举报
打开APP,阅读全文并永久保存 查看更多类似文章
猜你喜欢
类似文章
【热】打开小程序,算一算2024你的财运
南宋词人辛弃疾
叶嘉莹----唐宋词十七讲之辛弃疾
词人本色是将军:水龙吟与永遇乐
第十一讲 辛弃疾(上)
叶嘉莹宋词十七讲04
千古兴亡,百年悲笑,一时登览
更多类似文章 >>
生活服务
热点新闻
分享 收藏 导长图 关注 下载文章
绑定账号成功
后续可登录账号畅享VIP特权!
如果VIP功能使用有故障,
可点击这里联系客服!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