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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夔词,1

第五讲 说姜夔词之一

叶嘉莹

今天我们要讲姜白石的词了。前面讲辛弃疾,我说他的词中最基本的感情是那种激昂慷慨的豪情壮志,而贯串于白石词中的最重要的感情则是他的一段爱情的往事。夏承焘先生是当代最有名的词学家了,他曾经对很多词人进行考证,然后编了年谱。对于姜白石,他还考证了白石的爱情本事,写了《合肥情遇考》。其实,从晚唐五代开始,词主要是写美女和爱情的,但是没有人专门进行考证,说温庭筠的词中写的是什么女子,有什么故事呀,韦庄写的女子又是谁呀,没有人考证这些,因为那都是写给一般的歌妓舞女去唱的歌辞之词。可是,姜白石与他们不同,他的词中有很多地方都可以看到那一段爱情本事的影子。他写过一首《淡黄柳》,在序中说:  

客居合肥南城赤阑桥之西,巷陌凄凉,与江左异。唯柳色夹道,依依可怜。因度此阕,以抒客怀。

在另一首《凄凉犯》的序中也说:  

合肥巷陌皆种柳,秋风夕起骚骚然。予客居阖户,时闻马嘶。出城四顾,则荒烟野草,不胜凄黯……

他屡屡在词中提到合肥,夏承焘先生说,姜白石之所以对合肥念念不忘,是因为那里有一个女子,我们不知道这个女子的姓名,只能称之为合肥女子。据夏先生考证,姜白石是在二十岁左右遇到的那个女子,在他三十二岁时来到湖州,遇到了萧德藻。萧德藻别号千岩老人,是与杨万里、范成大齐名的一位诗人。书上说姜白石“体貌清癯,弱不胜衣”,他本是很瘦弱的一介书生,诗词写得好,而且精通音律,但是平生没有做过官,一则因为他本来就不热衷于追求仕宦利禄,再则是没有能考取功名。姜白石曾写过一些研究音乐的著作,呈献给当时的皇帝,皇帝看罢认为不错,就给他一个特别的考试机会。当年杜甫也是这样,杜甫向皇帝上了三篇《大礼赋》,也得到了皇帝的欣赏,给他一个特别的机会参加考试。姜白石不仅没有仕宦,他的父亲死得也很早,在他十四岁时,他的父亲就去世了,所以他平生在各地周游流落,过着清贫的生活。萧德藻是一位有名的诗人,家境也很富有,他读了姜白石的诗词,很欣赏他,就“以其兄之女妻之”,大概他自己没有女儿,就把他哥哥的女儿许配给姜白石了。也就是在那一年,姜白石跟合肥女子分离了,他有一首很有名的词《踏莎行》就是写于这一年,他说:  

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分明又向华胥见。夜长争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

别后书辞,别时针线,离魂暗逐郎行远。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这首词有一个小题目:“感梦而作”。可能是他离开合肥女子去湖州结婚的时候,在路上梦见她了。“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当然是写这个女孩子体态的轻盈和情态的娇软了。可是根据夏承焘先生的考证,白石在合肥所认识的本是姐妹两个人。白石写过一首《解连环》,其中说:“大乔能拨春风,小乔妙移筝。”他用的是三国时的典故。三国时吴国的乔公有两个国色天香的女儿——大乔和小乔,大乔嫁给了孙策,小乔嫁给了周瑜。苏东坡词曰:“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指的就是这件事。夏承焘先生认为,白石在合肥结识了姐妹两个人,一个善于弹琵琶,另一个善于弹筝,如此说来,这首《踏莎行》中的燕燕和莺莺岂不是两个人?当然这只是一种说法,实际上如何已难以详考了。总之在梦中,他又见到了那个女子,“别后书辞,别时针线,离魂暗逐郎行远”,离别之后两个人还互通音信,离别之时这个女子还给他缝了衣服,现在,她的魂灵追随他一路上来了。“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想她孤零零的一个女孩子,在清冷的月光下,跋涉千山万水,就这么一个人回去了。

姜白石三十几岁与萧德藻的侄女结婚,在他四十岁左右回到过合肥两次,第一次回去,那个女子可能还没有出嫁;第二次回去,她就已经出嫁了。在他的词中,他与合肥女子的这一份情事出现次数最多的一年是辛亥年,也就是在他三十七岁的时候,他最有名的两首词——《暗香》和《疏影》就是写于这一年。你看他的《醉吟商小品》是辛亥年金陵作,《淡黄柳》是辛亥年合肥作,《凄凉犯》也是辛亥年合肥作,另外还有《浣溪沙》、《摸鱼儿》、《长亭怨慢》,都是这一年写的。下面我们要先看他的一首《鹧鸪天》,是他四十三岁时作的。为什么我把这首词提出来先讲呢?因为这首词开头的两句把他在合肥的这一段情遇比较明白地写出来了,而其他的词里都写得很朦胧,而且那些词多是长调。姜白石写长调有另外一种手法,我们暂且不讲,现在我们讲的是他的小令。小令我们以前也说了,它多半还是用写诗的笔法直接来叙写的,所以带着直接的感发。好,我把这首词先念一遍:

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梦中未比丹青见,暗里忽惊山鸟啼。

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

“肥水东流无尽期”,因为合肥那里有一条河流叫肥水,肥水是向东流的。李后主说“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水的东流不断,人的感情也不断,人生的长恨也不断,所以,“肥水东流无尽期”写的是他不尽的长恨。

要早知今日,则“当初不合种相思”。相思是一种树木,相思树结出来的豆子叫红豆,也叫相思子。王维有一首诗:“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劝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我现在要问一问大家,你们见过红豆吗?不是煮汤的红豆,是那种真正的相思子?我今天带来了实物,可以让大家传着看一看。你们看,这最大的一颗是非常端正的一颗心的形状,它颜色纯红,而且非常坚实,不会腐烂,这是真真正正的所谓相思子的红豆;这颗小一些的也是红色,但不是心的形状,而且上面还有一个小黑点,它也叫红豆。我是从哪里得来这些红豆呢?有一次我去新加坡讲学,讲到什么“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的诗句,那里的学生就送给我一颗红豆,所以这颗心形红豆是南洋一带的,“红豆生南国”指的是这一种。带小黑点的这颗红豆产自台湾,你们看台湾的小说,经常写到相思树林,他们是把相思树林当做防风林的,所以在台湾的乡野之间常常有大片这样的树林,它结的子也叫相思子。姜白石说“当初不合种相思”,男女之间相思相恋,如果不能够结合,没有一个美满的成果,这都是悲剧的爱情。早知如此,则当初就不应该种下相思的种子。冯延巳说:“转烛飘蓬一梦归,欲寻陈迹怅人非。天教心愿与身违。”是上天教你内心的感情和愿望与你身体的实际生活相违背的。那么姜白石为什么要离开这个女子?以我个人的猜测,因为姜白石一生没有正式的仕宦,都是在各地漂泊,依人为生。我们说他二十岁左右遇到合肥女子,三十二岁遇到萧德藻,并与萧德藻的侄女结了婚,而萧德藻在吴兴附近有自己的一片庄园田地,所以姜白石结婚以后就住在湖州萧德藻他们家里边。此后一段时间内,他还是没有正当的职业,于是萧德藻就介绍他去见另外一个诗人范成大。范成大家里也有一片庄园,里边种了很多梅花,以后讲到《暗香》和《疏影》时我们再详细介绍。

前面我说过,姜白石在辛亥年所作的词中屡屡提及合肥情事,那年他三十七岁,他是三十二岁结的婚,所以那时他与合肥女子已经分别了有五年之久了。自从他们相识以来,虽然他不一定常住在那个女孩子的所在,但他们常有往来;自从结婚以后,他就不能与合肥女子常常来往了。可是三十七岁的时候,他有机会重新回到合肥去。这一年正月二十四日,他离开合肥,写了一首《浣溪沙》,上半首是这样的:

钗燕笼云晚不,拟将裙带系郎船。别离滋味又今年。

什么是“钗燕”?古代的女子喜欢在头上插一个金钗,钗上镶一只玉燕,所以叫玉燕钗。“钗燕笼云”是说她如云的发髻上插了镶着玉燕的金钗。“”是高兴快乐的意思。因为要离别了,这个女孩子心中满是离情别绪,看上去很忧伤。“拟将裙带系郎船”,她说:我想用自己系裙的腰带把你的船系住,希望你不要离开我。“别离滋味又今年”,他们两个人常常是聚散离合,别多会少,现在又要分开了。

在《解连环》一词中,我们知道合肥女子善弹琵琶。姜白石的词里边常常写到琵琶。他有一首自度曲,词牌就是《琵琶仙》。他还有一首看上去很奇怪的《浣溪沙》,也提到了琵琶。我为什么说它奇怪?因为这首词有一段短小的序文,而这段序文与词的内容完全不相干。这首词也是他三十二岁时的作品,序曰“予女家沔之山阳”,“女”是姐姐,屈原在《离骚》中说:“女之婵媛兮,申申其詈予。”就是说我的姐姐责备我。姜白石说,我姐姐住在湖北的山阳。白石生于高宗绍兴二十五年(1155),死于宁宗嘉定十四年(1221),小时候跟随他的父亲住在汉阳,十四岁时他父亲去世了,他曾经依他的姐姐住在山阳。他说山阳这里“左白湖,右云梦,春水方生,浸数千里。冬寒沙露,衰草入云”,这里左边是白湖,右边是云梦泽。春天水涨的时候,湖面有数千里这么广大;冬天水就浅了,于是水底的沙子就露了出来。湖边是一片连云的荒草。“丙午之秋,予与安甥或荡舯采菱,或举火兔,或观鱼下,山行野吟,自适其适,凭虚怅望,因赋是阕。”安甥是他的一个外甥,他说,在丙午年的秋天,我与我的外甥出来游玩,有时划着船在湖中采菱角,有时打着火把去抓兔子,有时在鱼港中捉鱼,我们在山中行走,在旷野中吟啸,觉得非常快乐。我登高望远,就写了这首小词。那么,词里边写了些什么呢? 

著酒行行满袂风,草枯霜鹘落晴空。销魂都在夕阳中。

恨入四弦人欲老,梦寻千驿意难通。当时何似莫匆匆。

“著酒行行满袂风”,我们喝得半醉,带着酒意在山野之间走来走去,袖子里灌满了秋风。“草枯霜鹘落晴空”,“霜鹘”,我们说秋高可以打猎,“鹘”就是高空上的鹰鹘这样的鸟,鹰鹘从高空上飞下来,抓住地上野生的小动物。“销魂都在夕阳中”,本来他与他的外甥饮后行猎,这是很快乐的事情,怎么忽然间“销魂”了呢?

我们往下看,“恨入四弦人欲老,梦寻千驿意难通”。“四弦”就是琵琶,因为琵琶只有四根弦。这两句是说,我怀念那个会弹琵琶的女子,可是我不能跟她见面;我想在梦中见到她,然而我的梦魂走过了一个又一个的驿站,走了千驿之遥,却总也见不到她。“当时何似莫匆匆”,我真后悔,当初怎么就匆匆草草地离别了?王国维有一首词说:“当时草草西窗,都成别后思量。”“方悔当时真草草,等闲看。”当年西窗之下我们相聚,只当是等闲之事,而今才觉悟,我当时真是太不知珍惜了。在这首词中,“四弦”表面上指的是琵琶,而实际上是说那个弹琵琶的女子。据夏承焘先生考证,白石词中凡是提到琵琶、梅花或柳树的,都与他对合肥女子的怀念有密切的关系。我现在只是要解释,为什么我第一首不讲这些词,而是讲“肥水东流无尽期”这一首《鹧鸪天》,就是因为这首《鹧鸪天》是他写合肥情遇写得最明白的一首。你看刚才我念的那首《浣溪沙》,如果我们不先知道他合肥情遇的故事,你根本不会明白他到底说了些什么,你只觉得他的小序与词完全不相符合。

关于白石词的序,有两种情况:一类是序言与词的内容相配合,叙述他作词的缘起;另一类是他在序言中所写的情事,乍看起来与词的内容完全不相干,但也有一点点联系,只是点到为止。像这首《浣溪沙》,他前面写山阳的景物,写他与安甥如何如何游猎,与他要写的内容似乎完全不相干,只有“凭虚怅望”这一句看起来不重要的话,才隐隐透露出一点信息:无论饮酒行吟还是打猎,在这种种的快乐之中,我内心总有一种怅惆的感情,是任何快乐都没有办法填补的。这种感情他没有在序中说出来,而他有时也会在序中大概说出自己要说的意思,等我们讲他的长调时,再谈这种情况。现在讲这首词,我只是要说明一点,就是白石的小令尽管也是以作诗的笔法来写的,但他还是没有明说。“恨入四弦人欲老,梦寻千驿意难通”,写的是不是怀念?他怀念谁?这都没有说出来,而真正点明他怀念谁的,就是那首《鹧鸪天》。下面,我们接着来看这首词。

“梦中未比丹青见”,刚才那首“燕燕轻盈,莺莺娇软”的《踏莎行》是“感梦而作”,这首《鹧鸪天》也是说梦。为什么“梦中未比丹青见”?“丹青”就是图画,杜甫说:“画图省识春风面。”如果是一张图画,你可以一直挂在那里,什么时候想看就可以看,但是梦中的那个人呢?韦庄说:“昨夜夜半,枕上分明梦见。语多时,依旧桃花面,频低柳叶眉。  半羞还半喜,欲去又依依。”昨天半夜里,我在梦中分明又见到她了。我们谈了半天话,她还是原来的样子:又害羞,又惊喜。临走时,我们依依不舍,可是结果怎么样?“觉来知是梦,不胜悲”,梦中是那么真切,而醒后一切都是虚空。与其如此,还不如面对着一张图画呢!是什么把他的梦惊醒了?“暗里忽惊山鸟啼”,唐人诗曰:“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是鸟啼声把他的梦惊醒了。

“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这首词的题目是“元夕有所梦”,元夕就是正月十五,那时还没有多少春天的气息,草木也没有变得绿起来,而我的双鬓已经有了丝丝的白发。人间的离别,也许乍别时有很强烈的悲哀,然而多少年过去了,那一种悲哀也在时光的流逝中逐渐消磨掉了。“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可是谁想到,在每年点着红色莲花灯的元宵节之夜,我总是想起她,相信她也会同样想起我,沉吟之际,我们只有彼此心知。

姜白石在宁宗庆元三年元宵节前后一共写了四首《鹧鸪天》,这几首词对于姜白石来说是一个系列。刚才讲的这一首写于元夕,下面我们再看前面的两首。 

鹧鸪天·正月十一日观灯

巷陌风光纵赏时,笼纱未出马先嘶。白头居士无呵殿,只有乘肩小女随。

花满市,月侵衣,少年情事老来悲。沙河塘上春寒浅,看了游人缓缓归。

这首词的题目是“正月十一日观灯”,十五才是灯节,但十一日那些灯就都挂出来了。刚才那首《鹧鸪天》写于元夕,元夕他没有出去,可是做了梦。那么十一日晚上他做了什么?他出去观灯了。“巷陌风光纵赏时,笼纱未出马先嘶。”此时姜夔住在杭州,也就是南宋的首都临安。当时的临安,君臣上下都是歌舞享乐,所以有人写诗说:“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每年元夕,达官贵人们都出来赏灯,赏灯时要搭起纱帐,什么纱帐?你看杜甫的《乐游园歌》说“曲江翠幕排银”,他说在曲江的江边上,仕女如云,都搭起了高大的帐篷,那些帐篷上面都有那些达官贵人的榜号标志,所以说“排银”。另外还有一个故事,韦庄不是写过一首《秦妇吟》的长诗吗?他写的是黄巢变乱时一个女子的遭遇。当时他的这首诗很出名,所以有些达官贵人就做了纱帐,然后把《秦妇吟》写在上面,这种帐子也叫秦妇吟帐子。这两句是说:灯节还没有正式开始,灯就已经排好了;赏灯的仕女们还没有正式出来,就有人骑着马先来预赏了。

这一夜,姜白石来到临安的大街上,他说:“白头居士无呵殿,只有乘肩小女随。”他自称为“白头居士”,其实他不过四十三岁,你看韩退之的《祭十二郎文》,说“吾年未四十而视茫茫,而发苍苍”,我还不到四十岁,就已经眼睛昏花、头发花白了。白石写这首词时可能已经有白发了,又因为他没有在朝廷中做过官,所以自称为“白头居士”。他说,我一介布衣出来赏灯,既没有呵前者,也没有殿后者,“只有乘肩小女随”。“乘肩小女”有两个出处,据《武林旧事》记载:“都城自旧岁孟冬驾回,已有乘肩小女鼓吹舞绾者数十队。”可见当时的歌舞队有让小女孩站在人家肩膀上的一种杂技表演。吴文英也是南宋词人,他有一首《玉楼春·元夕》说“乘肩争看小腰身”,所以,“乘肩小女”的表演是南宋临安的风俗。另外,黄庭坚在其《陈留市隐》一诗的序中曾说:“陈留市有刀镊工,年四十余,无室家子姓,惟一女年七岁矣。日以刀镊所得钱与女子醉饱,则簪花吹长笛,肩女而归。无一朝之忧,而有终身之乐。”我们说大隐隐于市,小隐才隐于山林呢。他说,陈留市有一个隐者,是做刀子剪子的一个工匠。他只有一个女儿,白天,他带着女儿到市里去做活儿,做完了以后用所得的钱买了酒食与女儿饱餐一顿,然后把女儿扛在肩膀上,簪花吹笛归来,过着自得其乐的生活。现在,姜白石这首词说“只有乘肩小女随”可能有双重的意思:一方面,他说的是正月十五有小女乘肩表演的风俗;另一方面,“乘肩小女”也许指的是他自己的女儿——虽然乘肩表演的那些女子还没有出来,但我现在也有“乘肩小女”,那就是我自己的女儿了。

“花满市,月侵衣”,正月有灯市和花市,其实不只古代,现在的香港,每年正月的时候,花市都非常兴旺,好多人家都要买各种各样的花回去,来装点他们的节日,这是“花满市”;正月十一的月亮已经很亮了,明月照在我的衣服上,这是“月侵衣”。“少年情事老来悲”,回想少年时的那一段感情,令人情何以堪?陆放翁年轻时与他第一个妻子唐琬的感情非常好,唐琬死去后,他一直难以忘情。在他七八十岁时,他还写道:“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纵然我的身体即将化作会稽山下的一黄土,当我凭吊当年我们二人相会之地的遗迹时,我仍然会悲哀得流下泪来。因为当年的元夕姜白石曾与那个合肥女子一同去赏灯,现在又到元夕了,虽然街上不乏来来往往的赏灯之人,但是我不能再与她相聚,我们永远分开了,而少年时的快乐徒然使今夜的我备感凄凉。

“沙河塘上春寒浅,看了游人缓缓归。”正月的时候,沙河滩上春寒料峭,我看了别的游人欢笑地游赏,后来,我也默默地回去了。

这是十一日,他出去了,真正到了灯节那一天,他反而没有出去。

鹧鸪天·元夕不出

忆昨天街预赏时。柳悭梅小未教知。而今正是欢游夕,却怕春寒自掩扉。

帘寂寂,月低低。旧情惟有绛都词。芙蓉影暗三更后,卧听邻娃笑语归。

“而今正是欢游夕,却怕春寒自掩扉”:现在正是应该去看灯的时候,可我害怕春天的寒冷,反而关起门来,不肯出去了。如果他真的怕冷,那正月十一怎么出去了呢?那天就不冷吗?可见,“怕春寒”只是一个托辞,他之所以不肯出去,是因为真正到了灯节,他的感伤就更加深重了。李清照写过一首《永遇乐》的词,她说:“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金雪柳,簇带争济楚。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李清照生在北宋,南渡后,国破家亡,晚年时一个人孤独地生活,“中州”即当年的北宋。回想当年繁华的汴京城,我还是一个没有出嫁的女孩子,整日在闺房中有多少闲暇。没有结婚的女子就比较闲暇,等到结婚以后,有了家有了丈夫和儿女就有忙不完的事。她说:我年轻时最看重三五的元宵节,那一天,我们每个人都要穿戴得整整齐齐、漂漂亮亮,去跟人家比赛,看谁最美丽。可是如今丈夫死了,我也老了,憔悴他乡,两鬓斑白,头发被风吹得散乱不整,此时再有人约我出去赏灯,我真是害怕,我不敢夜间出去了。不然,看到年轻人的快乐,我何以为情?李后主说:“风情渐老见春羞,到处芳魂感旧游。”所以我索兴把帘子垂下来,听别人的欢声笑语。

现在姜白石也说:“帘寂寂,月低低,旧情惟有绛都词。”“绛都词”,丁仙现曾写有咏元宵佳节的《绛都春》一词,所以“绛都词”可以指元宵;另一方面呢,“绛都”是神仙所在之处,而中国古代很多的游仙诗写的往往就是爱情,他们把跟一个女子的遇合当做跟一个仙女的遇合来写。“旧情惟有绛都词”,当年我们一起赏灯,我还写了词,如今往事都过去了。“芙蓉影暗三更后,卧听邻娃笑语归”,“芙蓉”就是莲花灯,正月十五都要点莲花灯。他说,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那些灯都灭了,我躺在床上,听见邻家那些年轻人谈笑着归来了。

不知大家有没有注意到,我讲辛弃疾的时候,开头讲的是他的理想和志意以及他政治上的经历。可是现在讲姜白石的词,我从一开始就谈他的爱情词。因为那种奋发有为、激昂慷慨的感情和意志是稼轩词的主调。我讲过西方的意识批评,说最伟大的作者,他的感情有一个模式、一种形态。虽然有千万条线放射出去,但那都是从一个中心放出去的。屈原有一个中心,陶渊明有一个中心,杜甫和辛弃疾也各有自己的中心,这个中心就是他平生的人格、志意、理想、信念所合成的一个整体的pattern。至于姜白石,他谈不到有什么样的理念,他的词主要有两种情感:一种就是爱情,他主要的写得很好的词一般与爱情有关;其次,他的某些词中有一点家国的感慨,因为那时中国北部的半壁江山已经沦陷在敌人之手了,所以他有这种感慨,只是这份感情在他的词中处于次要的地位。好,今天我们主要看了姜白石的几首小令,下一次我们再看他的长调。

第六讲 说姜夔词之二

叶嘉莹

我说过,一般情况下,小令都是用写诗的笔法直接来写的,你看周邦彦的《浣溪沙》(楼上晴天碧四重)以及姜白石的《鹧鸪天》(肥水东流无尽期)都是这样。长调就不同了,我曾经特别提到,只有长调里边才有所谓赋化之词,也就是说,它不是直接来写,而是用安排与勾勒的思力来写。白石词中有很多长调,但是他的长调与周邦彦还不一样。周邦彦虽然也勾勒、描绘,但是他的语言没有什么特殊之处,他只是安排叙写的句法比较特殊。那么姜白石呢?他是用字造句常常与别人不一样。为什么不一样?大家都说白石词“清空骚雅”,其实,这种说法最早见于张炎的《词源》,他说白石的《暗香》、《疏影》、《扬州慢》这些曲子,“不惟清空,更且骚雅,读之使人神观飞越”。什么叫“清空”?什么又叫“骚雅”?有很多人写文章论述过,而我以为,陈衍在《石遗室诗话》中的一段话非常简明扼要地概括了所谓的“骚雅”,他说:

词者意内而言外也。意内者骚,言外者雅。苟无悱恻幽隐不能自道之情,感物而发,是谓不骚;发而不有动宕闳约之词,是谓不雅。

“词者意内而言外”并不是陈衍首先提出来的。许慎的《说文解字》中解释“词”这个字时就曾说:“词者意内而言外也。”后来,张惠言引用了许慎的说法,认为词首先要注意内在的情意,这是意内;而且,词的语言还要有很多供人想象思索的余地,这是言外。陈衍进一步阐发了这种观点,他说:所谓“意内者”就是“骚”,所谓“言外者”就是“雅”。“骚”字是什么意思?屈原写《离骚》,司马迁解释说:“《离骚》者,犹罹忧也。”在古代,离通罹,罹是遭遇的意思;骚是忧伤的意思,而离骚就是罹忧——遭遇忧伤。我在海外有一段时期要用英文来讲授中国古典诗词,“离骚”译成英文就是encountering sorrow。现在陈衍说,“苟无悱恻幽隐不能自道之情,感物而发,是谓不骚”,什么样才是有“骚”之情呢?太史公说屈原“信而见疑,忠而被谤,故忧愁幽思而作《离骚》”,你是忠贞的,可是人家不相信你的忠;你是诚信的,可是别人猜忌你,不相信你的诚,就这样受委屈被压抑,却又没有办法来表白自己,这样一种没办法说明的感情,陈衍称之为“悱恻幽隐不能自道之情”。张惠言在《词选·序》中也说:词可以表达“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词里边所要表达的是你内心中最幽深最含蓄的一种哀怨的感情,你“幽约怨悱”却没有办法说出来,这就叫做“骚”。假如你不是一直有这种“幽约怨悱”的感情,而是偶然看见一个外物,有了偶然的触发,像那天我给大家举的杨万里写小雨的那首诗,那只是偶然的感情,不是“骚”的感情。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曾经批评过龚自珍的一首诗:

偶赋凌云偶倦飞,偶然闲慕遂初衣。偶逢锦瑟佳人问,便道寻春为汝归。

龚自珍说,我偶然有一种凌云之志,就出去做官了;偶然觉得飞倦了,不愿再做官了,我就回来“遂初衣”,像屈原说的“退将复修吾初服”——我就退身回来,修整我原来没有受过污染的洁净的衣服;偶然碰到一个弹着锦瑟的美丽的女孩子,她问我为什么回来?我便对她说:“我就是为你才回来的。”

你看他做什么都是偶然,这只是偶然的感物而发,不管你感的是什么物,是“雨来细细复疏疏”的小雨,还是游春时偶然遇到的女孩子,这都没有一种很深沉的感情在里边,你只是随便写出的,这就是“不骚”。

那么,什么又是“不雅”呢?“发而不有动宕闳约之词,是谓不雅。”“动宕”就是跌宕往复、充满活力;“闳约”是什么?本来有人赞美温庭筠的词,说他的词“深美闳约”,王国维就不同意这种说法,说温飞卿的词只是“精艳绝人”,并无“闳约”之意。所谓“闳约”,“闳”是博大,“约”是约束,也就是厚积而薄发——本来有很丰富的内涵,却只表现出那么一点点来,而读者从这一点可以窥见很多的东西。如果做到了“动宕闳约”,这就是“雅”,否则就是“不雅”。

知道了什么是“骚雅”,那么什么是“清空”呢?缪钺先生在其《诗词散论》中有一篇论姜白石的文章。在那篇文章中,缪先生说:“白石词……非从实际上写其形态,乃从空灵中摄其神理。”王国维不欣赏姜白石的词,说他的《暗香》、《疏影》虽然写的是梅花,格调也很高,然而“无一语道着”,他没有一句话真正能够把梅花切实地写出来。他还说,如果把这两首词与古人写梅花的诗相比较怎么样呢?古人写了什么?“江边一树垂垂发。”你看他写得多么逼真!说是江边的一树梅花这么茂盛地开着,而姜白石写梅花却没有一句让我们切实地感觉到梅花。王国维说,读这样的词“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就是他不能给你一种直接的感受。王国维论词主张真,他说:“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像姜白石这样的词,“无一语道着”,“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所以王国维就不喜欢他的词。可是你要知道,白石的词就是让你“雾里看花”。我说过,欣赏不同美感的词,你要用不同的衡量标准,找到不同的入门途径。白石词为什么如“雾里看花”?为什么“终隔一层”?第一个原因,其实我们讲周邦彦时也提到了,就是因为长调词缺少了诗歌的那种平平仄仄的直接的感发,如果平铺直叙地写,就太直白而没有余味了,而词这种文学体式要有余味才能算好,那么怎样写才有余味?

当然,并不是写得直白就一定没有余味,像杜甫的诗:“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还有他写给他的好友郑虔的诗:“便与先生成永诀,九重泉路尽交期。”因为安史之乱以后,郑虔被贬到台州去,当杜甫回到首都长安的时候,郑虔已经走了,两个人“阙为面别”——连当面告别的机会都没有就分开了。他说:就算我与你天各一方,今生永远不能再见面了,死后到了九泉路上,我们也会把这一份友情继续下去。你看他说得多么清楚明白!人家杜甫不需要“雾里看花”,写出来照样深挚感人,因为他的生命是博大的。如果你不能够像杜甫那样,只是平铺直叙地写下去,就显得没有余味了。

我常常爱举一个例证,就是朱光潜先生在讲到文艺心理与文艺的关系时说过一句话:“写景宜显,写情宜隐。”对于景物,你写得越明显越好;而写感情呢,你写得越含蓄越好。他以温庭筠的那首《梦江南》“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为例,他说,这首词停止在这里就可以了,再加上“肠断白洲”,这样说就太明白而没有余味了。朱先生这样说有他的道理,可我认为,所谓的“写情宜隐”还要看是什么样的情。如果你的感情真是博大深挚的,就无须隐藏;是你感情不够的时候才要安排思索、勾勒描绘,写得尽量含蓄一些。对于这种思索安排出来的作品,如果你也用欣赏那些富于直接感发之作的方式来欣赏,自然就觉得如同“雾里看花,终隔一层”了。

除此之外,白石词之所以“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还与它的小序有关。我曾经说过,白石词的小序很值得注意,归纳起来,他的小序可分成几种不同的类型。有时,他的序主要是论乐调的,比如他写过一首《凄凉犯》,序是这样的:

合肥巷陌皆种柳,秋风夕起骚骚然。予客居阖户,时闻马嘶。出城四顾,则荒烟野草,不胜凄黯,乃著此解。琴有凄凉调,假以为名。凡曲言犯者,谓以宫犯商、商犯宫之类。如道调宫上字住,双调亦上字住。所住字同,故道调曲中犯双调,或于双调曲中犯道调,其他准此。唐人乐书云:犯有正、旁、偏、侧。宫犯宫为正,宫犯商为旁,宫犯角为偏,宫犯羽为侧。此说非也。十二宫所在字各不同,不容相犯,十二宫特可犯商、角、羽耳。

他的词牌为什么叫“凄凉犯”?词里边有所谓的犯调,我们常常说A调、B调、G调等等。有时候,你需要定音,你怎么样把两个调子合在一起?是G调换B调,还是B调换G调?总之,要最懂音乐的人才能够写犯调,而且犯得越多,难度就越高,我们不是说,周邦彦写《六丑》,犯了六个调子吗?可惜我不懂音乐,不能给大家讲得很清楚。在这首词的序中,他除了开始处写到柳树以外,后边一大段都在论述这首词的牌调,这是白石词的一种类型的序。

再有就是他的《暗香》,虽然在序中没有大段论乐调的话,但是他所说的“仙吕宫”就是一个乐调,然后“辛亥之冬”,辛亥年就是南宋光宗绍熙二年(1191)。这一年有什么特别之处?我们已经看了白石的很多首词了,我为什么要让大家看这些词?因为你要明白《暗香》和《疏影》是在什么样的背景下写的。我刚才说,白石在辛亥年写了很多首词。这一年他曾经有几次回到合肥,春天还跟那个女孩子在一起,可是等到秋天再回来,她已经归属于别人了。《暗香》和《疏影》就写于辛亥年的冬天。你只有弄明白他的写作背景,才能够进一步来看他到底写了些什么。在这年秋天,他还写过一首《摸鱼儿》,前面有一篇序言是这样说的:

辛亥秋期,予寓合肥。小雨初霁,偃卧窗下,心事悠然。起与赵君猷露坐月饮,戏吟此曲,盖欲一洗钿合金钗之尘。他日野处见之,甚为予击节也。

他说:辛亥年秋天,我住在合肥。有一天,刚刚下过一阵小雨,雨晴的时候,我躺在窗下休息“心事悠然”。什么是“悠然”呢?隐渊明说:“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他所说的悠然是悠闲自在的意思,可白石在这里所说的“悠然”,指的是一种遥远的怀想。本来从前回来,他总可以和那个女子相见,但是这一次回来,就不会再有那样的机会了。当然像这些话他都没有说,他只是说我“偃卧窗下,心事悠然”。接着他就起床了,与赵君猷在月光下露天饮酒,偶然以游戏的笔墨写了这首词。为什么写?“盖欲一洗钿合金钗之尘。”在这段序文的开始,他点明时间是“辛亥秋期”,“秋期”就是七夕,七月七是牛郎织女相见的时候。牛郎织女是两个有情人,但每年只能相见一次。“钿合金钗”出自《长恨歌》,《长恨歌》中说:“钗留一股合一扇,钗擘黄金合分钿。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当年唐明皇与杨贵妃在长生殿里盟誓,说什么“愿生生世世为夫妇”,然后把钗钿掰开,你拿一半我拿一半,作为来日相见时的证物,所以“钿合金钗”代表的是爱情。姜白石说,我想用这支曲子洗掉“钿合金钗之尘”。什么是“尘”呢?佛教有“六根”、“六尘”之说,“六根”指六种感受的官能,分别是眼、耳、鼻、舌、身、意,它们一一对应着色、声、香、味、触、法,合起来就是“六尘”。因此,像什么“钿合金钗”,山盟海誓,这一切的感情、一切的沾染都属于尘。现在,姜白石说,我要用这首词洗去“钿合金钗”的沾染,忘记这一段感情。“他日野处见之”,后来有一位朋友看到这首词,“甚为予击节也”,“击节”就是打拍子表示欣赏之意,他赞美我说:这首词写得非常好。那么,这首《摸鱼儿》写了些什么呢?我们看一看它的上半首:  

向秋来、渐疏班扇,雨声时过金井。堂虚已放新凉入,湘竹最宜欹枕。闲记省,又还是、斜河旧约今再整。天风夜冷,自织锦人归,乘槎客去,此意有谁领。

“班扇”用的是班婕妤的典故。班婕妤是汉成帝的妃嫔,失宠后写过一首《怨歌行》:

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裁成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飚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齐人新织成的纨素如霜雪一样皎洁,把它裁成合欢扇如明月一样团。热的时候,你随时可以把扇子拿出来扇风;秋天来了,凉风吹起,炎热就消逝了。到那时,你抛弃了扇子,把它锁在箱子里边,而当初它总是跟随在你身边,给你送来无数凉爽的风。可是夏天过去了,你把它扔在一边,从此再也不用它了。

你看她写的是扇子,感慨的却是自己的身世。现在,姜白石说:“向秋来、渐疏班扇”也有双重的意思:一个是说秋天来了,我当然不用扇子了;另一个是说我与她也是“恩情中道绝”了。接着,“雨声时过金井”:常言说,一场秋雨一场寒,我们听到那潇潇的雨声飘过庭院中的金井。“堂虚已放新凉入,湘竹最宜欹枕”:因为是空堂,所以更觉得寒冷,这个时候最好枕在湘竹做成的枕头上。枕上去怎么样呢?“闲记省,又还是、斜河旧约今再整”:我就慢慢地想起来了,今天不是七月初七牛郎织女相会的日子吗?然而今天晚上,空中只是一片寒冷,“自织锦人归,乘槎客去,此意有谁领”:“织锦人”就是织女,她已经走了;“乘槎客”出自张华的《博物志》,说是天河本来与大海相通,有一个人看到每年八月有浮槎从海上来,他很好奇,就坐上了浮槎,然后被带到天河上去了。在那里,他遇见一个人牵着牛去河边饮水。回来以后,他找到会占卜的严君平,严君平说:某年某月某日,有客星犯了牵牛宿。一计算时间,正是那人到天河的日子。这当然是神话传说了,因为姜白石不是那个合肥女子的丈夫,他只是偶然跟她有一段遇合,所以才说“乘槎客去”——我好像乘着浮槎偶然间来到天河,偶然间有了一段遇合;而现在,她走了,我这个乘槎客也要回去了。“此意有谁领”:这一份情意,有谁能够体会,又有谁能够理解呢?

陆放翁年轻时有一段伤心的感情经历,晚年时他写了一首《菊枕》诗:“记采菊花作枕囊,曲屏深幌幽香。唤回四十三年梦,灯暗无人说断肠。”他说:记得当年,我的妻子为我采摘菊花做了枕囊。几十年过去了,在那曲折的屏风内,在那幽深的帷幕中,永远封存着菊枕幽微的香气。每当我闻到这样的香气,它总是呼唤回来我四十三年前的往事。四十三年如同一梦,而今在昏暗的灯光下,我这一份令人肠断的回忆,又能跟谁说起呢?你能对你的妻子说吗?能对你的儿女说吗?“此意有谁领”?

所以你看辛亥这一年,真的是姜白石很悲哀的一年。因为在此之前,他虽然结婚了,但还有相当的自由,还可以回来看看那个女子,就在这一年正月,他不是还回来过吗?可是现在,那个女子也已经结婚了,这样一来,他们两个人真的再没有见面的机会了。而他写得很微妙:明明是怀念合肥的女子,他却不直接说出来,他在序中只是交代了作这首词时的一些情景。

另外,他有一首写荷花的《念奴娇》,前面也有一段序文: 

予客武陵,湖北宪治在焉。古城野水,乔木参天。予与二三友日荡舟其间,薄荷花而饮。意象幽闲,不类人境。秋水且涸,荷叶出地寻丈,因列坐其下。上不见日,清风徐来,绿云自动。间于疏处窥见游人画船,亦一乐也。来吴兴,数得相羊荷花中,又夜泛西湖,光景奇绝。故以此句写之。

后边就是词的正文了:  

闹红一舸,记来时、尝与鸳鸯为侣。三十六陂人未到,水佩风裳无数。翠叶吹凉,玉容销酒,更洒菰蒲雨。嫣然摇动,冷香飞上诗句。

日暮。青盖亭亭,情人不见,争忍凌波去。只恐舞衣寒易落,愁入西风南浦。高柳垂阴,老鱼吹浪,留我花间住。田田多少,几回沙际归路。

像这一类的词序,他是把当时的情景用很优美的散文写出来,与他的词相结合,写得情景相生,这是他又一类的词序。

白石词还有第三类词序,就是情景若不相干。比如我们上次讲的那首《浣溪沙》,从表面上看,他在序中说的都是他与他外甥如何如何地游猎,后边的词中却说:“恨入四弦人易老,梦寻千驿意难通。”你如果不了解他的故事,那么看了这个序言,肯定会觉得莫名其妙:打猎打得好好的,怎么忽然就有了怅恨呢?——情景若不相干。但是,他为什么要这样?有时候,他并不是不相干,而是故为隐词。有很多人,恰恰因为他有最真实的感情,可他不愿意别人知道他的内心,所以就在词的序言中把它推远一些。这种情形,早在讲北宋晏殊的词时我就已经说过了。本来晚唐五代的词是没有序言的,不但没有序言,连题目都没有,它只有一个词的牌调,而晏殊有一首《山亭柳》的词,他给它加了一个题目——《赠歌者》。既然从唐五代到北宋初年的令词大部分是写给歌女去唱的歌辞,他为什么还要特别注明是“赠歌者”呢?我想这首词说的其实是晏殊自己的悲慨,他不愿把这种悲慨让别人窥见,因此故意推远一步说:我不过是写来送给一个歌者的。所以你要注意,古人的那些诗词或者有题目,或者有序文,但是序又可分为不同的类型:有人在序中果然老老实实地把自己的本事说了;也有人不说,不但不说,还故意推开,白石词中就有这样的作品。

到此为止,我们已经介绍了白石词的三种类型的序:论乐调的、情景相生的以及情景若不相干的。当然,前人对他的词序也曾有过一些说法。周济在《宋四家词选序论》中说:

白石小序甚可观,苦与词复,若序其缘起,不犯词境,斯为两美矣。

比如《念奴娇》这一类的词,他写了荷花,写了在荷花下饮酒,这已经很美了,然后他再写词,又是说荷花以及泛舟观荷的情景,所以周济认为,这一类词的序与正文的意思有些重复了:他只是先用散文写一遍,然后用韵文再写一遍。因此,周济说:如果在序中只写作词的缘起,不写词的情境,这就可以两全其美了。

另外,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中说:

唐五代词皆无题,调即题也。宋人间有命题者,自增入闺情、闺思、四时景等题,自《花庵》、《草堂》始,后遂相沿,殊属可厌,失古人无端寄慨之旨矣。

他说,给词加题目或序言等等是宋人才开始有的,本来唐、五代的词只有牌调没有题目。后来,宋人在词中加上了诸如闺情、闺思、四时之景等等的题目,这样一来,就失去了古人无端寄慨的主旨。因为无题目的小词如果写得好,有感发的力量,则它给人的联想更丰富。可是一旦有了序,反而把它限制住了。

好,今天我们就讲到这里,下一次再看他最有名的两首词:《暗香》和《疏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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