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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文英词,2

第三讲 说吴文英词之三

叶嘉莹

现在我们继续讲吴文英的词。上次我们已经讲完了他的一首《齐天乐》,在快要结束的时候,我写了“腾天潜渊”四个字:他有时候写得飞扬高远,有时候又写得婉曲幽深。这几个字并不是我提出,是前人对梦窗词的评价。我说过,在中国词学的历史上,有几位毁誉悬殊的作家,毁谤他的人把他批评得很厉害,但欣赏他的人把他抬得很高。像近现代的胡适、胡云翼、薛砺若都贬低吴文英的词,说那是古典和套语堆砌起来的;可是赞美他的人,像周济在《宋四家词选序论》中说:“梦窗词立意高,取径远,皆非余子所及。”梦窗词确实有非常高远的地方,还不只是他写外在景物的形象写得高远,说什么“三千年事残鸦外”,其实他内在的意境也是高远的。

我们以前曾讲过一些作者,当然一般说起来,只要是有国家民族思想的人,都有关怀国家的盛衰兴亡这样一种普遍的感情,但是所生的时代不同,个人的性情不同,他们关怀的深浅、大小也是不同的。我们已经讲过了南宋的一些作者,像辛弃疾、张元、张孝祥这些词人,他们之中有些人生在从北宋到南宋的转折时期;有些人身经了靖康的国变,比如辛弃疾,他生在沦陷的山东,曾尝受过在敌人的铁蹄之下那种生活的滋味,他们写的词当然是激昂慷慨的。我们也讲了姜白石的词,我说白石词主要的内容有两个方面:一个是他的合肥情遇;另外他也未尝不写一些家国的悲慨,可是他主要感慨的是什么?“十里扬州,三生杜牧”,他说:“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所以他感慨的重点放在了繁华难再之上,他所怀念的是杜牧之当年的生活。大家读过鲍照的《芜城赋》,历代扬州这里发生过多少次战争?但白石词主要的感慨不在这一方面。我也说过清朝初年的女词人徐灿,同样是经过扬州,她说:“伤心误到芜城路。携血泪,无挥处。”因为徐灿生当明清易代的时候,史可法曾坚守扬州,但后来城破,经过了十日的屠城,她是生在这段惨祸发生之时代的一个人。可见,不同的诗人所关怀的深浅、大小也有很大的差异。

到了吴文英,他主要的内容也有两个方面,其中一方面也是爱情。一般说来,爱情总是最能够牵动人心的一份感情,“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大家都知道这是金庸小说里边说过的一句话,其实这是元遗山的一句词。吴文英的词里边写得非常深挚动人的一般也是他那些爱情词。但是除此之外,因为吴文英生在南宋危亡的时代,他亲眼看到自己的国家一步步走向衰亡,所以这方面的感慨也是相当深的。像我们上次所讲的那首《齐天乐》,他说:“三千年事残鸦外,无言倦凭秋树。逝水移川,高陵变谷,那识当时神禹。”就算是夏禹王那样的功绩,像稼轩词所说的“鱼自入深渊,人自居平土”,他使我们人类可以“平土而居之”,这是何等的功业!可是现在,几千年过去了,“逝水移川,高陵变谷”。当初夏禹王的时代,他只知道人类最大的灾难是洪水,觉得我如果把洪水治平了,人间就应该没有灾难了,然而谁又能想到,多少年以后,人类有了比洪水更可怕的各种灾难呢?在艺术手法方面,梦窗词一个显著的特点就是他不是平铺直叙地来写,而是常常有一些非常神奇幽怪的想象。所谓“幽云怪雨,翠湿空梁,夜深飞去”,“雁起青天,数行书似旧藏处”,那真是跌宕抑扬、奇幻高渺!这首词前半首写登禹陵的所见与所感,下半首写他与友人冯去非归来翦灯夜话的情景,他说“寂寥西窗坐久,故人悭会遇,同翦灯语”,然后忽然间空中转身,忽然间就从“西窗坐久”的故人“翦灯共语”跳到“积藓残碑,零圭断璧,重拂人间尘土”了。这还不说,他的另一个好处是最后能够跳出去。在那首词的结尾,他忽然从秋日的“霜红罢舞”一下子跳到了春天的“岸锁春船”,在节序的推移之中隐含了无限的盛衰更迭之感。所以周济在他的《宋四家词选序论》中说:“梦窗词立意高,取径远,皆非余子所及。”还不只是景象的高远,是他的立意、取径都是非常高远的,你看他的构思、他的结构,决不是一般人能够赶上的。

当然,词学批评家的眼光、见识也有高低的不同。周济在清代的词学家中是一个非常有眼光的人,常州词派的词学理论在张惠言以后就是因为有了周济才得以推广的。他还说:“梦窗奇思壮采,腾天潜渊,返南宋之清为北宋之挚。”你看他的“幽云怪雨”啦,“霜红罢舞”啦,“夜深飞去”啦,这都是奇思壮采!他飞起来可以有这么高远的境界、这样飞腾的跳接,我们说他“空中转身”,你不见他的脚步,他一转就转过去了,那真是“腾天潜渊”!那么何谓“返南宋之清为北宋之挚”呢?这个“南宋之清”不包括稼轩,稼轩是一个有血性、有热情、有理想、有抱负的人。“清”像谁?“清”即我们所说的“清空骚雅”,也就是姜白石那一类的词。白石那一类的作者写得非常清空,他不触及本体。你看他的词,除去一些小令写得还比较直接以外,其他的词都是从旁敲侧击来写,他“不着一字”,不从正面去写,而是用思致来安排,这就是“清”。所以有人不喜欢白石的词,因为他不能给人以直接的感动。

梦窗也是南宋的词人,他也一样用赋笔来写词,也一样有他的安排、有他的结构,可是他在安排、铺陈之中,既丽又沉挚,用周济的话来说,就是“返南宋之清为北宋之挚”。

我们上次讲了他的《齐天乐》,今天再看他的第二首词:《八声甘州·陪庾幕诸公游灵岩》。所谓“庾幕诸公”,就是当时管粮食的官吏。根据夏承焘先生的《吴梦窗系年》,吴文英曾经于理宗绍定五年左右在苏州做过仓台幕僚这样一个官职,因此有这一类的词留了下来。他还有一首《木兰花慢》,也是他陪着庾幕诸公同游虎丘时写的一首词,他说:

紫骝嘶冻草,晓云锁、岫眉颦。正蕙雪初销,松腰玉瘦,憔悴真真。轻藜渐穿险磴,步荒苔、犹认瘗花痕。千古兴亡旧恨,半丘残日孤云。

开尊。重吊吴魂。岚翠冷、洗微醺。问几曾夜宿,月明起看,剑水星纹。登临总成去客,更软红、先有探芳人。回首沧波故苑,落梅烟雨黄昏。

因为苏州是当年吴宫的旧址,他说,“千古兴亡旧恨”,现在只剩下“半丘残日孤云”了。吴国很早就在历史上灭亡了,我们今天在吴国的旧地登临,就开樽饮酒,重吊吴魂。而“登临总成去客”,孟浩然说“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吴国败亡,空留下江山的胜迹,千百年后的今天,我们来到故国的山河游览,也终将成为去客,我们又何尝能够久长呢?可是活在世上软红尘里的人,每年春天还是要到这里来游春的。我们今天来到虎丘之上,岂不也是软红尘中的一个去客?可见,吴文英对于盛衰兴亡真的是有一种特别深的感慨,我说过,这与他所生的时代有关。

那么,灵岩山在哪里呢?根据《吴郡志》的记述,灵岩山就是古代的石鼓山,也叫砚石山。《吴越春秋》、《吴地记》等书说:“阖闾城西有山,号砚石山,高三百六十丈,去人烟三里,在吴县西三十里,上有吴馆娃宫、琴台、响廊。”我1977年回国旅游的时候曾到过苏州,我坐在车上透过车窗远远看到一座山,导游说,那就是灵岩山,可惜当时没有时间把车开过去,我也只能是远远地看一看了。灵岩山很高,上面有馆娃宫、琴台、响廊等建筑。大家都知道《吴越春秋》中的故事,当年吴国把越国灭了,越王勾践想要复国,于是卧薪尝胆,并把美女西施送给吴王夫差。夫差忽略了越王内心所积存的报仇雪耻的志意,整日耽溺于歌舞享乐之中,后来时机成熟,勾践果然把吴国消灭了。“馆娃宫”相传就是当年西施住过的宫殿,因为江南人称女孩子为娃,所以叫“馆娃宫”;“琴台”是弹琴的地方;“响廊”是一个长长的走廊,它的木制地板下面是空的,当年夫差让西施穿着“”在廊上一走,就发出响亮的回声。

好,我们已经大概了解了灵岩山,下面就来看这首词:  

渺空烟四远,是何年、青天坠长星?幻苍崖云树,名娃金屋,残霸宫城。箭径酸风射眼,腻水染花腥。时双鸳响,廊叶秋声。

宫里吴王沉醉,倩五湖倦客,独钓醒醒。问苍波无语,华发奈山青。水涵空、阑干高处,送乱鸦、斜日落渔汀。连呼酒,上琴台去,秋与云平。

“渺空烟四远,是何年、青天坠长星?”他开头一句意象就如此高远!有人认为,一个词人喜欢用什么样的字眼,就可以想象到这个人的气质和品格。比如南宋的史达祖喜欢用偷字,他的品格就可想而知了。那么吴文英呢?他写的当然不是那种很狭小的景物。我们上次也曾经说过,以他的交游来说,吴文英既有给贾似道的词,也有给吴潜的词,可是吴潜是被贾似道害死的,所以有人觉得吴文英在品格上有了污点。我也曾说过,人生在世,每个人都有他软弱的一面,孔子说“躬自厚而薄责于人”,这里的“厚”不是说你个人享受得越多越好,所谓“厚”和“薄”,它的重点在一个“责”字。也就是说:人对于自己应该严格要求,求全责备;对于别人则要谅解宽容。很多人抓住别人的一点小毛病不放,总说别人如何如何不好,看得到别人的小刺,看不到自己眼中的梁木。什么能够使人软弱?一个是生死的考验。人都是乐生而畏死的,在生死的考验面前,你有时不得不敷衍一下;再有就是文人往往不甘寂寞,逞才好名,有才华而不能够善自韬晦,这样不免就留下了污点。像吴文英这样的作者,他虽然不是一个完人,但我们也应该设身处地替他来想一想。上次我也提出了“心焰”二字,就是说你的心是怎么样的,那一点光明有没有消逝?有时候你不见得能达到那个标准,但是你心的向背如何?它有没有向着那个方向?从吴文英的词里,我们可以看到他不是一个在心灵上卑微低下的人,这首《八声甘州》就是一首很好的词。它还不只是高远而已,是那种笼罩古今宇宙的想象,可以把读者引到一个很高远的境界。

昨天我收到南开大学苏谊教授送来的一篇文章。他不是学文学的,也不懂诗词。他研究天文学,曾经在南京的紫金山天文台工作过很久,现在到我们学校,每年开一门天文学概论的课程。全校都可以选修,但入选的人并不多。有些同学被选上了,其中也包括我们中文系的同学。他们每年在学期结束的时候都要写一篇学习报告。有的学生说:自从选修了天文学之后,我的人生完全改观了。怎么样改观?就是认识到了宇宙的博大、宇宙的美妙,那真是一种无可言说的境界!太史公司马迁在他的自序中说:“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人生,有的时候真是眼光短浅心胸狭窄,《兰亭集序》中说:“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你曾经“仰观宇宙之大”了吗?我很多次对同学们说,如果想提升你的眼光你的作品,一个是你对人世要有博大的关怀,杜甫的诗之所以伟大,就是因为他的关怀是博大的;除了对人世的关怀以外,另一个就是对大自然、宇宙的关怀,这种关怀真的可以提高人的境界。所以,你不仅要“通古今之变”,还要“究天人之际”,这样你的眼光才能开阔起来。

我刚才说吴文英这首词写得开阔高远,究竟如何?先看起句:“渺空烟四远,是何年、青天坠长星?”灵岩山从何而来?它远离人寰,登上山顶四望空阔,是一片烟霭迷蒙的荒野。宇宙之中何年有此山?它是宇宙开辟之时,天上的一颗长星落到这里来的吗?

下面就更妙了:“幻苍崖云树,名娃金屋,残霸宫城。”宇宙从哪里而来?盛衰又是从哪里而来?他说在遥远的原始时代,是青天上的长星落到此地,成为一座山,而有了山以后,就在山上幻化出了苍翠的山崖、白云缭绕的树木和变幻莫测的人事。在这几句中,他以“幻”作为领字,贯串了下边一排三个四字句——“苍崖云树”、“名娃金屋”、“残霸宫城”——不仅幻化出自然,也幻化出人事:所以有了西施那样出名的美丽女子,有了金屋藏娇的馆娃宫这样的建筑。那是什么时候?是吴王夫差称霸的时候。如果从历史上讲起来,在春秋战国时期的霸主中,夫差做霸主的时候已经是战国末期了,而且他称霸的时间也非常短暂,转眼间越王勾践不就灭吴复国了吗?他在“霸”前加上了一个“残”,这个结合得真是妙!所谓“残霸”者,是被人消灭不能长久的霸主,而这里曾经是他的宫城。

在这几句中,“渺空烟四远,是何年、青天坠长星”写的是灵岩山;“幻苍崖云树,名娃金屋,残霸宫城”写的是整个历史的盛衰兴亡,他有这么高远的一个开始,后面就仔细写了。现在千百年之后,当吴文英陪着庾幕诸公来游览灵岩山的时候如何?“箭径酸风射眼,腻水染花腥。”“箭径”的径是小路的意思,馆娃宫下有一条小路,一名箭径,又名采香径。根据《吴郡志》的记载:“采香径……吴王种香于香山,使美人泛舟于溪以采香。”吴王在香山种了很多芬芳的花草,然后让宫里的美人们去采花,中间经过一条溪水。如果从灵岩山上向下望的话,那条溪水直得像拉开弦的箭一样,所以“箭径”的“径”也可以写成“泾”字,代表溪水之意。另外,《吴郡志》还说:“香水溪,在吴故宫中,俗云西施浴处。吴王宫人濯妆于此。”吴王宫里的宫女们都是在这条溪水中梳洗的。我们说登上灵岩山可以看到箭径,但是不只是说他看到了箭径,而且是“箭径酸风射眼”,在这里,他用的又是感性修辞了。

本来,我写过两篇论吴文英的文章:一篇是1960年代写的《拆碎七宝楼台——谈梦窗词之现代观》;另一篇是1980年代以后写的《论吴文英词》。这两篇文章的内容不同,前者注重梦窗词写作的结构、修辞的美感特色;后者则不仅谈到吴文英个人、梦窗词的结构、修辞的美感特质,更谈到了他在中国词学发展史上的地位和影响。我们现在讲梦窗词已经拖了很长时间,但还是不能讲到他的方方面面,大家课下可以看一看那两篇文章,前一篇收在《迦陵论词丛稿》中,后一篇收在《灵词说》中。在那两篇文章中,我就曾提到了吴文英的感性修辞。关于这种特色,我也曾经给大家举过一些例子。比如“窗外捎雨响。映窗里、嚼花灯冷”——灯花被烧得缩小成一点点,残焰在灯盏的边沿上闪烁跳动,正如一个人的嘴巴在嚼,这真是出人意外又入人意中!他的感觉非常敏锐,而且他掌握得非常正确。在这首《八声甘州》里边,他也用了感性修辞,但是没有他的“嚼花灯冷”那么新鲜。他说“箭径酸风射眼”,风只有冷暖强弱之分,哪里会有酸不酸的滋味?其实,这里用的是西方所说的通感的手法,他是用味觉来形容其他感觉的。但是,这不是吴文英自己的创造。李贺在《金铜仙人辞汉歌》中就曾说过:“东关酸风射眸子。”当初汉武帝为了求长生,做了手托承露盘的金铜仙人,接天上的露水来和药服食。后来汉朝灭亡,魏国人把金铜仙人移走,它们在经过城门时,竟流下了眼泪。李贺说的“酸风”,是指风吹到人眼上,让人流泪的那种感觉,好像酸酸的。可见,“酸风”不是吴文英的独创,而“嚼花灯冷”确确实实是吴文英自己的想象、自己的独创。李贺还说过:“画栏桂树悬秋香,三十六宫土花碧。”“秋香”即桂花;“土花”即苔藓,但他都没有直说,所以感性修辞是很早就有的,只不过吴文英的感性更锐敏,想象更丰富,写出来也就更真切了。

我们再往下看:“腻水染花腥。”水怎么会是“腻水”呢?我们都说花有花香,他怎么说是“花腥”呢?这些地方同样是感性修辞,然而他也是有来历的。“腻水”出自杜牧的《阿房宫赋》,杜牧说:“绿云扰扰,梳晓鬟也。渭流涨腻,弃脂水也。”当年阿房宫中美女如云,那些后妃宫嫔洗脸的时候把脸上的脂粉洗到水中,然后倒入渭水,使渭水都涨起了一层油腻。在这里你要注意,吴文英独创的感性修辞很好,而他用别人的感性修辞一样用得很好。因为李贺感慨的是汉的败亡,杜牧感慨的是秦的败亡,其中都包含了盛衰兴亡的悲慨,这是他另外一个妙的地方。他说“腻水染花腥”,当年的香水溪,西施可以在那里沐浴,宫女们可以在那里梳洗,梳妆的脂粉使溪水变成了腻水。腻水染在水边的花草上,这样岂不应该有芬芳?怎么就腥了?陆游诗曰“雷塘风吹草木腥”,他暗示的也是战乱兴亡,所以,吴文英在感性修辞之外,其背后往往有更深厚的意义。

然后呢?“时双鸳响,廊叶秋声”。“”是说拖着鞋子急而快地走;“双鸳”,因为鸳鸯都是一对一对不分开的,而鞋也是一双一双的,所以“双鸳”代表的是女子的鞋。不只在这首词中,吴文英还有一首《风入松》也提到了“双鸳”,他说:  

听风听雨过清明。愁草瘗花铭。楼前绿暗分携路,一丝柳、一寸柔情。料峭春寒中酒,交加晓梦啼莺。

西园日日扫林亭。依旧赏新晴。黄蜂频扑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惆怅双鸳不到,幽阶一夜苔生。

前面说,根据夏承焘先生的考证,吴文英有两个姬妾:一个在苏州,后来离开他了;另一个在杭州,后来死去了。我们看这首词,他说:风风雨雨送走了美好的春天,也送走了那个可爱的女子。我在孤独寂寞中度过了清明时节。草色连天,欧阳修词有句云“千里万里,行色苦愁人”,而在吴文英词中,那含愁的草埋葬的是葬花的碑铭。在这座楼前的小路上,我和我所爱的人分别了;现在,楼前又已柳树阴浓,低垂的柳丝飘拂,每一根柳丝的舞动,都呼唤起我对往事的怀恋。春寒料峭中,我喝得微醺半醉,外边的莺啼惊醒了我的晓梦。金昌绪诗曰:“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醒了以后如何?“西园日日扫林亭,依旧赏新晴。”无论如何,日子总要过下去。西园中当年跟我一同赏花的人虽然不在了,我仍然要把那林亭打扫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我依旧要到林亭之中欣赏春日美好的晴天。西园里有一个秋千架,当年那个女子曾在这里荡秋千;现在来到秋千架旁,只看到蜜蜂在秋千的绳索中飞来飞去。为什么?因为那上面有她手上残留下来的脂粉的香泽,然而她再也没有回来。在幽静的台阶上,一夜之间长满了青苔。李白说:“八月蝴蝶黄,双飞西园草。”“门前旧行迹,一一生绿苔。”我现在穿插讲了这首《风入松》,只是要证明“双鸳”是吴文英常常用的,它所代表的就是女子的绣鞋。

我们接着看他的《八声甘州》。他说:“时双鸳响,廊叶秋声。”这个地方叫响廊,它的地板是用坚实的木和梓木铺成的,当年西施从上边走过,就发出一种美妙的声音来。今天我们游览灵岩山,来到馆娃宫,好像时时听到地板上的响声,但是有西施在那里走过吗?当然早已没有了。是什么在响?是秋天的落叶在走廊上回旋的声音。我在大学读书时也写过两句诗:“花飞无奈水西东,廊静时闻叶转风。”秋天花都落了,对于落花,你不但不能够保留它,也不能担保它的归宿。在寂静的空廊上,你只是听到叶子被风吹得旋转的声音。

上阕都是写他登灵岩山时的想象,你看他的想象多么丰富,感慨何其深远!下阕就更深一层来写他的感慨了:“宫里吴王沉醉,倩五湖倦客,独钓醒醒。”“醒”是韵字,应读平声;“五湖倦客”指的是范蠡。我们知道,范蠡辅佐越王勾践复国以后,他不肯入都城做官,而是泛舟五湖归隐了。他曾经给文种写过一封信,说是从相貌上看,勾践这个人可以共患难,但不可以共安乐。我可以辅佐他让他成功,但是不可以继续在朝中为官,因为担心他会猜忌功臣,所以范蠡就走了。有些人看惯了人间的盛衰兴亡,疲倦于人与人之间勾心斗角的争斗,于是离开了政海波澜,去水边做一个垂钓的渔翁。范蠡对于越王有清醒的认识,他去五湖独钓了;而吴王完全不了解越王卧薪尝胆、雪耻复仇的心意,整日在宫中沉醉于歌舞享乐之中。在这一句里,吴文英表面上说的是当年的吴王,事实上他所慨叹的则是当时南宋的君主,他们整日沉溺于享乐之中,任用奸佞误国的贾似道。贾似道在前方纳重币向敌人求和,然后向朝廷谎称他已经消灭了敌人,而国君居然一点也不知道。吴文英虽然认识到国家的危亡,但是无能为力。这两句写得比较落实,却写出了作者真正的悲慨——既悲慨于朝廷的昏昧无知,又悲慨于个人的回天乏力。

“问苍波无语,华发奈山青。”人在无可奈何的时候常常要呼天而问,屈原不是写过《天问》吗?秦少游说:“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李商隐也说:“人间从到海,天上莫为河。”有一位美国MIT的物理学教授黄克荪先生曾翻译了波斯诗人的一本诗集,我们中国称之为《鲁拜集》。《鲁拜集》中有这么四句诗:“搔首苍茫欲问天,天垂日月寂无言。海涛悲涌深蓝色,不答凡夫问太玄。”为什么天上人间留下了这么多无可挽回的事情?上天能给我们一个回答吗?没有,天何言哉!你抬头望天,天上有日月运行;你低头问海,海上有波涛汹涌。天和海都不能给我们这些平常人一个回答,不能告诉我们宇宙人生真正的意义和价值何在。“问苍波无语”,柳永说“唯有长江水,无语东流”,东流的水当然不会跟你说一句话了。好,一切解答都没有了,在你对宇宙人生的重重困惑之中,时间过去了,你现在满头白发,面对着什么?对着那一片青山。一片青山如何?《齐天乐》说的:“漫山色青青,雾朝烟暮。”无常的人朝如青丝暮成雪的白发,你对着那亘古不变的青山,你无可奈何。青山岂不美?但是青山不能给你任何的解答和安慰。李商隐诗曰:“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那一树的碧叶岂不美丽?但是它与将死的蝉又有何相干!所以我是“华发奈山青”,我亲眼看着南宋的朝廷一步一步走向危亡,我吴文英无可奈何。

“水涵空、阑干高处,送乱鸦、斜日落渔汀。”孟浩然说:“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地上的水涵容着整个的天空,水中有天光倒映,你登上栏杆的高处向远方一望,一片乱鸦消逝在天边。杜牧说:“长空澹澹孤鸟没,万古销沉向此中。”盛衰的消亡正如飞鸟的消逝,何况已是日暮黄昏了。辛弃疾说:“问何人又卸,片帆沙岸,系斜阳缆。”我说过,中国诗歌中的斜阳常有一种对于衰亡的悲慨。乱鸦斜日在打鱼的河洲之外,乱鸦也消失了,斜阳也沉没了,它们都已无可挽回;而南宋的危亡终于也是无可挽救了。

既然无可挽救,那么怎样来安慰自己呢?“连呼酒,上琴台去,秋与云平”,我们只好借酒浇愁,连呼“酒来”,然后到高高的琴台上去,向下边一望,天地之间是一片萧索的秋气。杜甫说:“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那片秋气一直绵延到天边。

我们可以看到,吴文英的词里确实有一种忧危念乱的感慨,这种感慨非常深沉,而意境写得非常高远,像我们讲过的《齐天乐》,还有这首《八声甘州》,都是他感慨盛衰的很好的作品。

感慨盛衰的词如此,那吴文英写感情的词又怎么样呢?前面我们已经大略地看了看他的《霜叶飞》和《风入松》,那都是他怀念苏、杭姬妾的词,而更有名的一首,则是他的《莺啼序》。

《莺啼序》一共二百四十字,是五代两宋词中最长的牌调。为什么说要截止到南宋呢?因为清朝有些人编造出一些更长的调子来,但是在吴文英生活的时代,《莺啼序》一直是最长的调子。长调因为篇幅长,你要铺陈起来就很容易重复,让人觉得繁复,可吴文英这首《莺啼序》写得很好。因为时间关系,我们只能略读。  

残寒正欺病酒,掩沉香绣户。燕来晚、飞入西城,似说春事迟暮。画船载、清明过却,晴烟冉冉吴宫树。念羁情游荡,随风化为轻絮。

十载西湖,傍柳系马,趁娇尘软雾。溯红渐、招入仙溪,锦儿偷寄幽素。倚银屏、春宽梦窄,断红湿、歌纨金缕。暝堤空,轻把斜阳,总还鸥鹭。

幽兰旋老,杜若还生,水乡尚寄旅。别后访、六桥无信,事往花委,瘗玉埋香,几番风雨。长波妒盼,遥山羞黛,渔灯分影春江宿,记当时、短楫桃根渡。青楼仿佛,临分败壁题诗,泪墨惨澹尘土。

危亭望极,草色天涯,叹鬓侵半苎。暗点检、离痕欢唾,尚染鲛绡,凤迷归,破鸾慵舞。殷勤待写,书中长恨,蓝霞辽海沉过雁,漫相思、弹入哀筝柱。伤心千里江南,怨曲重招,断魂在否?

这是一首写感情的词,究竟是对哪个女子的感情,后人有很多争论。你看他第一段说“晴烟冉冉吴宫树”,苏州是吴国的故国,那当然是怀念苏州的姬妾了;可是第二段“十载西湖,傍柳系马”,西湖不是在杭州吗?第三段说“事往花委,瘗玉埋香”,写的是死别,是杭州的姬妾后来死去了,而且不但西湖是杭州的,六桥也是呀。接下来,“临分败壁题诗”,这里写的又是生离,所以我们不能断定他写的是哪一个姬妾。有人说是两个人,有人说根本就是一个人,他们先是生离,后是死别,但究竟如何,一直没有定论,我们只能说有这么回事。以前我们讲姜白石,说他写爱情的词除了那首小令还比较切实以外,其他的词都是凌空去写,旁敲侧击,一笔都不落到实处;可是吴文英写感情就比较落实了。

第一段是个总起,写他现在的生活和心情。“残寒正欺病酒,掩沉香绣户”,这是春天的季节,还有料峭的余寒。人生就是如此,不是生离就是死别,有什么能够久长?什么才是你人生中真正可以掌握的?什么才有价值有意义可以永远跟随着你?什么都不是。有人说是感情,可是感情一定会改变的,必然会改变的。有时候还不是说你变了,也不是说他变了,是本来人生就是一定会改变的。天下哪有不散的筵席?吴文英说,在寂寞中,我关上那沉香木的绣户。春天的燕子又飞回来了,到处是游春的画船。画船载着歌舞,载着游春的欢乐消失了,现在只剩下了什么?只剩下吴宫的那些到春天越来越茂密的树木,缭绕在晴空的烟霭之中。于是,我就想到我自己羁旅他乡。像姜白石、吴文英都是寄身在别人的幕府中的,这种感伤漂泊的感情就是羁情。他说,我的羁情就跟在空中飘飞的柳絮一样。我们前几天还念了张先的几首词,有一首说:“中庭月色正清明,无数杨花过无影。”你看他多么造作,说柳絮飞过去没有影子;人家吴文英也写过飞絮,他怎么说的?“杨花点点是春心,替风前、万花垂泪”,你看多么深挚?在这首《莺啼序》中他又说:“念羁情游荡,随风化为轻絮。”——过去的多少往事、多少感情,都随风化为轻絮了。

以上是写现在的心情,然后就回忆了。“十载西湖,傍柳系马”,追想过去,我曾经在西湖畔的柳树下系上马。白居易说:“妾弄青梅倚短墙,君骑白马傍垂杨。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他写的是男女的遇合:男子“骑白马”而“傍垂杨”,女子“弄青梅”而“倚短墙”,“墙头马上”远远地一见,就目成心许了,那也是“傍柳系马”。“趁娇尘软雾”,当我骑马走过的时候,路上都是轻尘薄雾。尘土还有“娇尘”?所谓“娇尘”,是那软红的、多情的尘土,此时烟霭迷蒙。陶渊明说,我沿着桃花林向前走,逐渐就豁然开朗、别有天地了。吴文英也说:“溯红渐、招入仙溪。”我随着那流水落花往前走,就来到一个美好的所在。刘晨、阮肇随着桃花流水进入天台山,不就遇到了很多仙子吗?那么吴文英跟这个女子怎么认识的?“锦儿偷寄幽素”,古代谈恋爱往往要找一个丫环传书嘛,然后两个人就认识了。“倚银屏、春宽梦窄”,这句也很妙,“春”跟“梦”对比,一个“宽”,一个“窄”,茫茫的春情,无边的春色,而我们的梦却这样短暂。“断红湿、歌纨金缕”,“歌纨”是唱歌时拿的纨扇;“金缕”是跳舞时穿的舞衣。这个人离去了,“瞑堤空,轻把斜阳,总还鸥鹭”,黄昏时在西湖的堤上一望,“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那么把斜阳归向谁呀?人都离去了,黄昏的堤岸一片空旷,只剩下水边的白鸥和鹭鸶。

“幽兰旋老,杜若还生,水乡尚寄旅。”多少次兰花谢了,杜若香草也老了,就在幽兰、杜若的几次衰老、几次重生的时候,我还在苏杭之间漂泊,还是一个羁旅的客人。别后我再回来,到杭州的六桥寻找当年我们的旧游之地,但是“事往花委”,花便是人,人便是花,都凋谢了。“瘗玉埋香,几番风雨”,“玉”和“香”都代表那个美丽的女子,经过了几番风雨,她已被埋葬在泥土之中。既然她死去了,再写就是回忆了,“长波妒盼,遥山羞黛”,当时,杭州西湖那么明亮的水都会忌妒她明亮的双眸,青色的远山见到她的黛眉都觉得羞惭——她的明眸比波光还要潋滟,她的黛眉比远山还要缥缈。“渔灯分影春江宿”,我就是跟这样一个女子一同划着船在春江上游过。“记当时,短楫桃根渡”,记得当时我们来到一个渡口。“桃根”用的是王献之的典故,桃叶、桃根是王献之的两个姬妾的名字。“青楼仿佛,临分败壁题诗”,再回到当年的青楼之中,我看到的是什么?我们分别时曾在墙上题诗,现在是“泪墨惨澹尘土”,陆游诗曰:“玉骨久埋尘下土,蛛丝犹锁壁间尘。”那些诗句已被尘封在蛛网之中了。

“危亭望极,草色天涯”,如今我回来,已经是“瘗玉埋香,几番风雨”,登上危亭远望,只见芳草连天,秦少游的词:“倚危亭,恨如芳草,萋萋尽还生。”“叹鬓侵半苎”,我的头发一半已变成了白色。“暗点检、离痕欢唾,尚染鲛绡”,检点一下当年这段遇合留下了什么?“离痕”是离别时的泪痕;“欢唾”呢?李后主说:“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也许,当年留下的巾帕上还染着当时离别的泪痕和欢乐的唾痕,但现在是“凤迷归,破鸾慵舞”,“凤”是凤钗,那凤钗曾经斜插在她垂的发髻之上,此时它已“迷归”——回不来了;“鸾”是鸾镜,都说鸾镜后面的鸟可以舞,而今只剩下一面破碎的鸾镜,镜后的鸾鸟也再不肯舞动了。“殷勤待写,书中长恨”,我用多么殷勤的心意想写下心中的长恨,如果鸿雁能够传书,我想写一封信,托鸿雁传给远方的人,但“蓝霞辽海沉过雁”。“霞”怎么会是“蓝”的?这是吴文英的修辞之妙,你如果看晚霞,在暮色苍茫之中,那红色逐渐逐渐就变成暗紫色暗蓝色了,那就是“蓝霞”;“辽海”是渺茫的烟海。“漫相思、弹入哀筝柱”,雁消逝在蓝霞辽海之中,我也只有把一片相思弹到悲哀的弦柱中了。“伤心千里江南,怨曲重招,断魂在否”,这句用的是《楚辞》的《招魂》:“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人不在了,魂却应该在呀,于是我弹奏一支怨曲为她招魂,却又不知她的断魂还在不在,能不能听到。

现在时间已经到了,我只是说,吴文英既有写爱情的词,也有写感慨兴亡的词,不管哪一种,他都能写得深挚高远。戈载在《宋七家词选》中赞美他说:  

梦窗……运意深远,用笔幽邃,炼字炼句,迥不由人,貌观之雕缋满眼,而实有灵气行乎其间。细心吟绎,觉味美方回,引人入胜,既不病其晦涩,亦不见其堆垛。……犹之玉生之诗,藻采组织,而神韵流转,旨趣永长,未可妄讥其獭祭也。

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中也说: 

梦窗才情超逸……在超逸中见沉郁之思。……合观通篇,固多警策,即分摘数语,亦自入妙,何尝“不成片段”耶?

如果不看那些词,这还只是空的评论,而现在我们讲了他的几首词就可以印证,吴文英的词还是有他们所说的这些长处的。

第四讲 说吴文英词之四

叶嘉莹

我们上次匆匆忙忙地把吴文英那首最长的《莺啼序》讲完,本来今天应该开始讲王沂孙的碧山词了,可是对于吴文英还有一点需要补充的,就是他有几首令词,其中有一首是《唐多令》,你如果看当代的一些选本,从胡适到胡云翼,很多人都欣赏、赞美那首词。究竟怎么样呢?我先把它读一下:  

唐多令

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纵芭蕉、不雨也飕飕。都道晚凉天气好,有明月、怕登楼。

年事梦中休。花空烟水流。燕辞归、客尚淹留。垂柳不萦裙带住,漫长是、系行舟。

有人说我念词有什么调子,其实真没有什么调子;有人说是不是与戏曲的调子有关,一点也没有,因为我不懂戏,也不懂戏曲的念白。只因词是有音乐性的一种美文,所以你一定要把它声音上那种抑扬顿挫的美感读出来;而且你读的时候,除了客观的声音上的美感以外,你还应该把自己对于这首词的体会和感受结合进去。一般说起来,在声音里边,我们普通话没有入声字,这是一个最应该注意的地方。很多入声字现在已归入平声,这样念起来就不好听了。比如说《唐多令》,第一个“何”是平声,读hR;第二个“合”我们也念hR,但是这个字是入声字,我不会读入声的字,因此我尽量把它读成短促的去声。因为这首词写得比较直白,音节也比较流畅,所以很多人容易欣赏它,但是,陈廷焯的《白雨斋词话》中却说:“《唐多令》几于油腔滑调,在梦窗集中最属下乘。”也许跟别人比起来它还不错,但是在吴文英的词里边,这是他最低下的作品,因为他写得浅俗,写得油滑。一般说起来,中国人讲究书品、画品,书法和绘画都要求“宁拙勿巧,宁丑勿媚”,如果你的作品油滑浅俗,有一种媚态,其品格自然低下。这首词没有媚态,但是写得浅俗,不算是吴文英好的作品。不过有一点值得注意的,这首词里边有一句:“纵芭蕉、不雨也飕飕”,按照《唐多令》的牌调,前三句应该是五、五、七的句法,即“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纵芭蕉、不雨飕飕”,所以这个“也”字,在这首词里边可以说是一个衬字。一般词里边不加衬字,按照某个牌调,几个字一句就是几个字一句,加衬字是曲里边常常用的。就是有时候,在曲子拍板有空的地方,可以填上一些实字或虚字。像关汉卿那支〔南吕一枝花·不伏老〕,他说:“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不扁、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其实就是五个字“一粒铜豌豆”,但他在前面加了很多字。我们说曲子可以增衬,那么什么叫“增字”,什么叫“衬字”,增和衬有何不同之处呢?所谓“增字”,就是说你所增的是实字,而衬字增的是虚字,比如说“纵芭蕉、不雨也飕飕”的这个“也”字,它只是一个表示口气、口吻的虚字,所以是一个衬字。再有,我们以前所读过的词里边没有这种增衬的现象,词中加衬字是吴文英这首词开始出现的,因此,虽然陈廷焯的《白雨斋词话》认为这首《唐多令》是梦窗词之最下者,但是这种现象已经有了由词向曲过渡的一种趋向,所以还是值得注意的。

今天我要讲的是另一首小令:《玉楼春·和吴见山韵》。这个“和”字念hF,我们常常说唱和,就是别人写了一篇作品,我们来酬应他。和词有很多不同的类型,有的和词只要牌调相同就可以了,比如你写《玉楼春》,我也写《玉楼春》,这是第一类;第二类是韵目相同,你用东冬的韵,我也用东冬的韵。诗的韵比较严格,一东和二冬是分开来用的,但是在词里,东和冬是合起来用的,所以原作与和作都用东冬的韵,即属于同一韵目;第三类更严格,不只是牌调相同,韵目相同,而且韵字也要相同。像苏东坡的《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他说:“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押的是个“坠”字,那么章质夫的原韵呢?“燕忙莺懒花残,正堤上柳花飘坠”,也是“坠”字。如果我们继续看下去,和作的每一个韵字都与原作的韵字相同,这种和诗称为步韵,就是你一步一步都跟着他的韵字来安排,这是最严格的一种和法。吴文英这首《玉楼春》和的是吴见山的词,吴见山的原作是什么,我们已无从知晓了。

民国初年有一个专门研究吴文英的人叫杨铁夫,杨铁夫是朱祖谋(村)的学生,而朱祖谋是对于梦窗词的研究用力最勤的一位词学家,我们说他曾花了很多年的精力四校梦窗词。杨铁夫也致力于梦窗词的研究,下了很多的功夫,他写了一本《梦窗词全集笺释》,前面有他初稿、二稿、三稿的三篇序言。在序言中他说,很早以前他就学习填词,把填出来的那些作品给朋友看,朋友说:“词也,词也!”——你写的真的是词、真的是词呀!拜朱祖谋为师后,他把他的词拿给朱先生看,朱祖谋一句话都没有赞美他,只是说:你好好地去读吴文英的词吧。他找来吴文英的词一读,如同走入了迷宫一般,根本就读不懂,很久以后,好像懂一点点了,又去见老师,朱先生说:不成,回去再读!这样反复了好几次,当他再去见朱祖谋时,朱祖谋说:你现在好像懂了一点点了,然后才给他讲梦窗词的章法结构——你看从前那些聪明的老师,世尊拈花,迦叶微笑,哪像我现在这样,说那么多废话!同时你还可以见到,他们师徒二人对于吴文英的词确实下了很大的功夫。我现在要说:用力这么勤的朱祖谋、杨铁夫师徒都没有考证出来吴见山是何许人,我们当然也查不到他了,我们不知道吴文英这首《玉楼春》属于前面我们说过的哪种类型的和词。当然和词也有很多种情况:你说你的话,我跟着说你的话,你是什么样的感情、什么样的题目,我也写跟你完全一样的感情和题目,这是一种和法;还有就是我只用你的牌词,你说你的话,我说我的话,这又是一种和法。王国维说,诗词的作者要不为应酬之作,这是起码的诗格、词格。你如果整天跟人唱和应酬,那就把诗词作成了羔雁之具。所谓“羔雁之具”,就是古人送礼,送一只雁、一只羊羔之类的东西,诗词总不能当做应酬的礼物。可是你翻开陶渊明的诗集,他也有很多赠给别人的诗,像什么《和郭主簿》啦,《赠羊长史》啦,有很多这样的赠诗。不过,陶渊明的赠答之诗写得非常妙:我说我自己的话,没有一句是应酬对方的话。那么吴文英这首词呢?因为我们不知道吴见山这个人的原作如何,所以无从比对,但是吴文英这首词写得的确很好。当年苏东坡和章质夫的那首咏杨花的词,大家都说和作胜过了原作,我相信吴文英这首《玉楼春》也是胜过了吴见山的原作的。如果吴见山有很好的作品,怎么一首都没有传下来呢?

我们刚才说,吴文英的那首《唐多令》,虽然陈廷焯认为它在品格上不是很高,但它有一个特色,就是用了衬字,这是以前没有过的现象。这一首《玉楼春》也有它的特色。《唐多令》和《玉楼春》都属于小令,刘永济在其《微睇室说词》中评吴文英的《风入松》一词时曾有综论其令词的评语,他说:小令虽然很短,但是惟其短小,所以更应该是作者平生积存在心里,积淀了很久的一种感情和感觉。偶然机缘凑合,外界的某一景象或某一情事,甚至于某一个韵字、某一篇作品都能触动他写出作品来。我们以前讲朱彝尊那首“思往事,渡江干”的《桂殿秋》,那是非常短小的一首令词,何以好?就在于他把整个内心蕴藏已久的某种感情表达出来了。小令短小,故可以即兴写出来。我今年秋天回来以后,发现我们马蹄湖的荷花凋落了,心里就有一种感情,可是那时我很忙,要到蓟县去参加讲习班,所以当时没有写什么。后来有一天,在从专家楼往研究所去的路上,我偶然看到天上的鸿雁飞过,于是顺口占了一首词:

浣溪沙·为南开马蹄湖荷花作

又到长空过雁时,云天字字写相思。荷花凋尽我来迟。

莲实有心应不死,人生易老梦偏痴。千春犹待发华滋。

王国维有一首词说:“郎似梅花侬似叶,来手抚空枝。可怜开谢不同时。漫言花落早,只是叶生迟。”他感慨的是人的机遇。我很喜欢荷花,可是每年从国外回来,都是荷花凋落的时候。人生的机缘就是如此,所以我说:“荷花凋尽我来迟。”你看我快八十岁的人了,站在这里一直讲,本来星期四可以结束了,但我还是不想结束,为什么?就是我对于诗词的这一份感情。我认为宇宙之间有这么好的东西,不把它讲出来任它失落真的是非常可惜。而且我还注意到,沈祖先生的词写得非常好,她的《宋词赏析》虽然很短,却有许多精到的见解,可是你打开一看就发现,她把姜夔的词选了二十几首,把张炎的词也选了二十几首,但吴文英的词一首都没有选,而吴文英确实有很多好词。因此,虽然上次就应该把吴文英结束了,可现在我还要讲。

有一次我在研究生的班上谈到我这首《浣溪沙》,有一个同学的诗词修养很不错,他说我这首词后边的几句好,前面这两句还算是很平常的。的确,“又到长空过雁时,云天字字写相思”这两句写得比较平常,好像是一般的诗词都常常说的,到“荷花凋尽我来迟”才把眼前当下真切的感受摆出来,可是你要知道,某种感情不能很突然地跑出来,它要有一个引子把它带出来。在这首词中,我没有特意去安排这个引子,是某种感情早就存在于我的心中,然后在散步的时候偶然看到了长空过雁,所以自然而然地引发了这种感情,是由前两句引出的第三句。

我们再看下半首:“莲实有心应不死,人生易老梦偏痴。千春犹待发华滋。”如果说莲子就是莲实,它有一个种子就不会死。我为什么突然这样说?天下的因缘不知道在哪里。很多年前,有一次报纸上登了一则消息,说某地方挖掘古墓时挖出了一个千年的莲子来。挖出来之后,有人把它培养种植,后来居然长叶开花了。我说“莲实有心应不死”,可我毕竟已是八十岁的人了。人生苦短,但我对于诗词的感情不变,我真是不忍心看着这么美好的诗词艺术从我们这个时代凋零、消逝掉。有人说:你这么大年岁还在讲课,南开大学给你很多报酬吧!其实,南开大学没有给过我任何特殊报酬,连我来往二十多年的飞机票都是我自己支付的(自1990年代后期开始,已由南开支付了),因此我不是为了某种物质利益,我是为了诗词本身,所以是“人生易老梦偏痴”。最后一句“千春犹待发华滋”,尽管千年之后的景象我不能看见了,但是,你如果撒下了种子,也许它埋藏在地下有千年之久,说不定哪一天就会被挖掘出来,照样发芽长叶开花了。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说他“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藏之名山,传之其人”,难道我们中华民族的文化传统将来真的会断绝?如果不断绝,将来毕竟有人能够发现和体会我们这个传统诗词的好处。“千春犹待发华滋”,《古诗十九首》中说:“庭中有奇树,绿叶发华滋。”有这么美好的东西留在那里,总会有人认识,也总会有人欣赏的。所以对于吴文英的词我还是欲罢不能,还要讲。下面,我就把那首《玉楼春·和吴见山韵》给大家读一遍:  

阑干独倚天涯客,心影暗凋风叶寂。千山秋入雨中青,一雁暮随云去急。

霜花强弄春颜色,相吊年光浇大白。海烟沉处倒残霞,一杼鲛绡和泪织。

“阑干独倚天涯客”,起句还没有什么特色。像我那首《浣溪沙》的前两句一样,它只是一个引起,不算太好,而下一句“心影暗凋风叶寂”就写得很好了。我认为吴文英的开创不但表现在时空的错综和感性的修辞这两方面,而且,在遥远的南宋时代,他的词就能表现出非常现代化的趋势。我们所说的现代化,比如现代诗和朦胧诗,都是说它有一种超越现实的感发和写作的方式。如果把吴文英和姜白石作一个比较,一般大家都说白石清空梦窗质实,因为姜白石从不落实地去写。像那首《摸鱼儿》,是他在辛亥年秋天写的,那年春天,他与那个合肥女子最后一次相会,他还写了“拟将裙带系郎船”,等到秋天他再到合肥,那个女子已经嫁人了,于是他写了这首《摸鱼儿》。他说:“织锦人归,乘槎客去,此意有谁领?”一切都消逝了,可他不直说,而是说织女已经离开了,乘槎客也走了,我跟她的相遇,就如同张华的《博物志》中所说的,海上有客乘槎到天河边上,与织女相逢一面,然后就分别了。现在,我们这一份情意有谁能够体会呢?你看,他都是从客观的典故来写的,并没有钻进去把内心的感发写出来。当然他写得也很好,但是他采取的是一个旁观者的叙述口吻。而吴文英呢?他是钻进去说的。你看他写感情的那首《莺啼序》,真是繁复绵丽、真切细致!还有就是现在这首《玉楼春》,第二句他说:“心影暗凋风叶寂。”你看到过自己心里有多少影子吗?你心里曾有多少感情、多少愿望、多少图景、多少影像,当年华老去、事往人非之后,一切都凋零了。就像秋天的树叶一样,都飘尽了。我那天还提到了自己的两句:“花飞无奈水西东,廊静时闻叶转风。”那叶子不是还在空廊中飘转,你不是还能听见哗啦哗啦的响声吗?我们也学了吴文英的《八声甘州》,他说:“时双鸳响,廊叶秋声。”叶子虽然落了,可毕竟还有叶子在落,还有叶子在响。如果有一天,连叶子都没有了,响声都沉寂了,你还剩下什么呢?在这一句中,他把内心抽象的情思具象化,跟外界的景物结合起来了。而且,他结合得非常好,“心影暗凋风叶寂”,真的一切往事都消逝了。

下一句,他从自己的感情跳到了大自然的景物,“千峰秋入雨中青”,你看远方那绵延重叠的青山,在秋天的微雨之中青青一片的山色。我们上次讲他的《齐天乐》,有一句说:“漫山色青青,雾朝烟暮。”宇宙间有不变的一面:“千峰秋入雨中青”,正是在永恒的对比之下,才更显出人生的短暂,所以他接着说:“一雁暮随云去急。”黄昏时候,一只鸿雁随着天边的云一齐飞走了、消逝了。你要注意,不只是雁消逝了,云也消逝了。陶渊明说:“万族皆有托,孤云独无依。暧暧空中灭,何时见余晖。”天上的那一朵孤云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没有一个依托,就这样暧暧溟地变化,最后消散了。“千峰秋入雨中青,一雁暮随云去急”,不变者如此,消逝者如斯,孤雁与流云的消逝就在与雨中青山的对比之中,在这种无常的悲慨之中。

“霜花强弄春颜色”,“强”字有两个读音:坚强的“强”念qiWng;勉强的“强”一定要念qiAng。他说,经霜的花朵转眼就要零落了。那次我们引冯延巳的词,说“梅落繁枝千万片,犹自多情,学雪随风转”,天下岂有不落的梅花?是花一定要落,你一片都留不住。可是尽管它落了,“犹自多情,学雪随风转”,这就是有情的人生、有志的人生、有理想的人生!他只要有一丝的生命还存在,就要“强弄”——尽自己最大的力量来表现出它美丽的颜色。“相吊年光浇大白”,“吊”是慰问、安慰、同情的意思;“大白”是一种酒。吴见山应该是吴文英的一个很不错的朋友,翻开吴文英的词集,里边有好多是跟吴见山互相往来唱和的作品。他说:每个人都有多少往事,每个人的年华都不能留住,在这消逝的无常的悲慨之中,我们只有相对饮酒、互相安慰了。曹孟德说:“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在这样的时候,你最好“对酒当歌”。

最后两句他再跳出去写:“海烟沉处倒残霞,一杼鲛绡和泪织。”吴文英常常在他写感情写得非常深挚、非常悲哀的时候跳出去:你看那首《齐天乐》,开始他说“三千年事残鸦外,无言倦凭秋树”,当他把感情写得很浓挚时,忽然说“岸锁春船,画旗喧赛鼓”;《八声甘州》也是,最后他说“连呼酒,上琴台去,秋与云平”,在他写得非常沉痛的时候,他一上子跳出去了。“海烟沉处倒残霞”,“倒”字也有两个读音:我们说“倒下去了”中的“倒”念dAo,把“水倒在地上”中的“倒”念dSo。现在的广播电视中,常常有人念错字。还不止如此,我叫安易替我打印这些资料,打完后我说某个字不对,而她是按照《全宋词》打出来的,《全宋词》上这个字本来就错了,看起来尽信书真是不如无书。我常常对学生说:你去找一找那些古老的线装书,看看到底是什么。因为现在印的书往往有错字,我们一定要分辨清楚。“海烟沉处倒残霞”,你可以想象,海上是一片烟霭,天上是一片残霞,在海烟越来越深的地方,残霞好像沉到海水中去了。我在台湾时曾写过《郊游野柳偶成》,其中有两句说:“自向空滩觅珠贝,一天海气近黄昏。”我是见过这样的景色的。吴文英那首《莺啼序》也说“蓝霞辽海沉过雁”,雁也消逝了,消逝在那海天无际的地方。这句真的很难讲,人家说不可说的才是最好的,你看吴文英的想象和感受!有的人只是感受好,吴文英当然是感受好了,可是他还有想象,他的想象可以称得上是奇情壮采——人家想不到的、不常用的、不这样写的,他都可以把它写出来。这还不说,那溟濛的海烟是逐渐地消沉了,而残霞也是逐渐地消逝了残余的光影,就在它消逝之前,你看它的颜色多么艳丽、多么丰富!人生是无常的,但无常之中有很多你难以挽留住的美好的情事,这样的景象怎么样?“一杼鲛绡和泪织”。“杼”是织布机,我这里有织布机,我要织出什么来?我这一杼织出来的是“鲛绡”。“鲛绡”是中国古代神话的传说,说海上有鲛人,她可以织出一种最薄的丝织品,但是你很难说那就是丝了,因为鲛人所织的不一定是桑蚕丝,传说中的鲛人是泣泪成珠,她流下来的每一个泪点都会变成一颗晶莹的珍珠。泪是何等地悲哀,珠是何等地珍美,所以她一杼织出来的是如此悲哀、如此美丽的鲛绡,是与她的泪一同织出来的人生。你是不是用你的心血、用你的悲哀织出来一个美丽的东西呢?也许吴文英留给我们的这三百多首词都是他的“一杼鲛绡和泪织”。我以为吴文英实在是一个非常值得注意的作者。只是我们的时间有限,课堂上只讲这些作品就要结束了。至于其他的内容,大家可以参考我那两篇论吴文英的文章。那两篇文章的侧重点,我已经给大家介绍过了。

总之,吴文英是一个值得研究的作者。我在加拿大教书时有一个学生,现在麦吉尔大学任教,叫Grace Fong,她的中文名字叫方秀洁。Grace Fong本来在多伦多念的硕士,后来到温哥华跟我念博士,她的博士论文就是论吴文英的词。她曾对我说:叶先生,一听您讲吴文英,我就想,一定要写这个作者。我觉得她之所以喜欢吴文英,是因为她的个性与吴文英有相近之处,所以她对梦窗词的感受也更深刻一些。而且,加拿大是讲英语和法语的,那些学生的论文不是用英文写,就是用法文写,绝对不可以用中文写。我所有的学生都是研究古典诗词的,在论文中,他们要把中国的诗词翻译成英文,翻译得最好的,也是我这个学生。其实,方秀洁从多伦多转过来的时间比较晚,她的根底并不比其他学生深,但她的感觉很敏锐。吴文英的词不好译,而她翻译得非常好。我现在只是顺便讲到这些话,好,这一次讲吴文英就结束了,我们下节课再来看王沂孙的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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