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 娟
1952年8月，我被调到通信连总机班负责外线和守机工作。由于不怕苦累，表现好，这年10月加入共青团，1953年9月荣立三等功，并获得朝鲜人民民主主义共和国军功章一枚。1954年10月，在连指导员杨萍波、班长尹泽二人介绍下，我加入中国共产党，成了一名光荣的共产党员。这之后，又调往师军士教导营并提干。1955年4月，我安全地回到了日思夜想的祖国。
在朝鲜，志愿军在战场上与敌人面对面的战斗，浴血奋战，攻守着每一寸土地。平日里，还要与暗藏的敌特战斗——敌特常常在我们的驻地周围刺探情报，破坏通讯设施，搞暗杀。
1952年初秋的一天，我与本班战友、邻村十甲籍的张书检接受了一项任务，给师部送一份文件。这天下午四点左右，路经一条及膝深、八米左右宽的小河，我俩坐在河沿卵石上脱鞋挽裤腿时，身后十几米处，突然“腾、腾”两发红色信号弹射向天空。我们当即判断这是敌特预埋的干扰弹，毫不理会，快速过河，完成了送文件的任务。
搜山肃特是我们的任务之一，我参加了两次清剿活动。一次，根据上级的通报，约有5到6个敌特，乘夜航机空降到我防区，进行扰乱破坏活动。我们连协同一营马上到附近山中清剿，一字排开，拉网式的向山顶搜索。山中沟深岭陡，冠木丛荆棘密布，我们更加仔细搜索，不放过一点可疑之处。在山中的一处小洞穴里，发现一堆烧烤苞米棒子的炭灰还是热的，我们找到了敌特活动的踪迹。
1953年2月，美军企图孤注一掷、挽回败局，幻想用仁川登陆战术从朝鲜西海岸登陆。我们军担负朝鲜西海岸清川江至古军营洞段防御任务。
我所在团在定州184高地一线打坑道，做防御工事。4月初的一天，团长丁永年、政委徐克林，正、副参谋长等被通知去青龙里军部，参加陆海空三军联合防御作战会议。首长决定，让我去担当警卫服务，第二天改派让我去哈尔滨五十军留守处送慰问信，顺便给团首长买御寒物品，警卫任务改由警卫排的河北村老乡张子强担任。次日，我身着一件双肩补着两块补丁，领口袖口布满着冻疮膏油迹的棉衣，背上挎包就出发了。因为当时朝鲜冬天特别寒冷，零下39度的空气里都飘着微细的冰屑，睡觉时棉被上都要加盖棉袄以御寒夜，所以脸、手抹的冻伤膏沾染在棉衣上。
我从定州车站登上平壤到新义州的临时客车。本次客车为不定时非常态客运，一共三节绿皮车箱，不用买票。我登上最后一节，车上全是穿着朝鲜人民军军官长呢大衣的军人，他们对我很友好，给我让座，并用汉语和我唠嗑。交流中得知，他们是朝鲜人民军两个师的部分营团军官，由平壤到新义州开会。他们都曾参加过中国东北抗日联军，在东北地区住过很长时间，中国话讲的很好。对面座位坐着的是一个中年少校，健谈幽默，席间，讲了几个与东北当地老乡相处的军民趣事和笑话，惹得大家笑声不断。有个人笑嘻嘻地问我:小同志，你几岁啦？可能当年十九岁的我看起来还带着稚气，但心里并不想被看低，觉得受到了侮辱，瞬间决定离开这里，换到前面车箱。
当我背上跨包，走在两车对接处时，耳边听到车轮和铁轨隆隆的辗压声、车外的呼呼风声，心又雀跃激动起来。马上就要回到祖国了，又能见到魂牵梦绕的祖国山河大地了，若能见到父母兄弟那该多好啊……！当我梦幻般不自觉地推开第二节车箱的门时，一眼发现，车内端坐着的男男女女全是中国人，他们也惊异地发现了我：怎么车在行进中会出现一个志愿军小战士？车内空座很多，我随便选了一个座位坐下。不多一会儿，有一位男同志和四五个女同胞，簇拥着一位50岁上下年纪的老太太来到我跟前，老人很和善的询问了我家乡、年龄、入朝时间，寒喧少时，那位男同志对我说:我们是抗美援朝采访团的，又指着老人说，她就是国内著名的作家谢冰心同志。我虽未曾听说过，更未见过，但听到介绍后，肃然起敬起来，连忙道谢，谢谢，谢谢！这时，冰心对我说：你年纪不大，也是祖国人民最可爱的人。人群中也在不断的赞叹说:“这么大的孩子也来战场上拼杀，祖囯真了不起，中朝必胜……”冰心离开时，我还下意识地从挎包里拿出我自订的小日记本，请她给我签名留念，她高兴地欣然接受，给我签上“你是祖国最可爱的人！谢冰心”。我当时高兴的不得了！非常遗憾，回到朝鲜后，为防范美军从西海岸登陆的战略需要，志愿军所有人的笔记本全都收存，我的日记本上交后，最后也不知那里去了。
当我到达哈尔滨双城留守处后，受到家属们的热烈欢迎。她们个个都痴求若渴地想知道前线亲人的安康，但我一个小战士怎么知道那多干部的情况。我把了解的情况尽可能的介绍，让她们放心。这次回国，我给留守处的家属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直到多年以后见到我还提及此事，这是后话。
与留守处的领导进行任务交割后，我又去哈市买上御寒物品，还在双城县舒舒服服的洗了个热水澡，然后到安东。这次回到祖国，都是免费乘坐任何交通工具，志愿军的吃住医都免费供应。从人们的眼神和行动中，让我充分感受到了祖国人民对志愿军的敬意，祖国的温暖和人民的爱戴让人泪目。我知道我享受到的这份荣誉，是我的志愿军战友们用对祖国的忠诚与深情换来的，是用生命和鲜血换来的。我为自己是志愿军将士们的一分子而自豪！
当我再过鸭绿江换乘火车回到184高地时，怎么看不到战友的踪迹呢？噢，原来他们己住进了坑道里。
团直机关和直属连队全部住进了坑道，以防敌机空袭。我也住进了顶上需要撑雨布挡流水、脚下流水不断的坑道里，人就像在浴室中生活。避空袭共10天，我回来住了7天，防空袭解除后，听张子强介绍说:防御作战会议的第三天晚上，美机就来轰炸了。他的卡宾枪烧掉了枪托，他穿着内裤跑到了山上。虽然四位团首长毫发未伤，但是，主持这次会议的蔡正国副军长不幸遇难。后来知道，蔡军长是赴朝参战志愿军牺牲的烈士中，职位最高的。
1954年秋天，我被调到师属军士教导营学习。根据1953年7月停战后的形势，中朝按中央的决定首先从朝鲜辙回志愿军八个师，我们五十军一四九师就是其中之一。1955年4月我们营随从师部机关，乘坐一列闷罐火车返回祖国。当火车行进到朝鲜新义州火车站时，停留近3个小时，接受波兰等3个中立国的外国军官检查。他们对部队的编制、武器装备、人员数量等进行核对，是否符合撤出报告。待检期间，新义州车站热闹非凡，中朝国旗林立，高高飘杨，“中朝人民用生命和鲜血凝成的战斗友谊万岁！”“热烈欢送中国人民志愿军同志！”用中朝双语书写的大幅横标排列铁路两旁，男女学生挥动手中的小彩旗，欢呼跳跃、气氛热烈。站台上的阿妈妮和阿爸吉以及青年男女，在锣鼓声中跳着阿里朗朝鲜舞。我同战友们激动万分，即高兴要回到祖国，又留恋朝鲜人民对中国人民志愿军的支持和帮助。当列车上的指挥员命令部队下车，同欢送人群握手离别时，很多阿玛尼流下了惜别的泪水，那种难依难舍的心情油然而生。送别群众把无数根长长的红、黄、兰等多种色的彩纸带，挂在列车的每一个车箱门旁，当列车徐徐开动时，彩条飞舞，掌声雷动，欢送声淹没了机车的轰鸣声，这是中国人民用生命和鲜血凝成的友谊。
当车轮碾过鸭绿江大桥时，全车的战友们都万分激动，五年的浴血奋战，今天胜利凯旋，回到了祖囯的怀抱，回到了和平的环境，就要见到祖国的亲人……
列车车头刚过丹东桥头，便开始减速，徐徐进入新搭建的庄重、华丽、宏大的凯旋门。中央军委首长和辽宁省军政首长们早己在安东火车站站台等侯。列车一进凯旋门，就锣鼓喧天，鞭炮齐鸣，迎接的省市军各级领导齐聚在第一节绿皮车箱前，迎接本列火车中胜利而归的志愿军将士们。早已经等待多时的欢迎人群分列在凯旋门两侧，手持鲜花和彩旗，“热烈欢迎最可爱的人胜利凯旋！”巨大横幅特别醒目，人们的掌声、欢呼声震耳欲聋……。我心中充满着期待，又回到了家乡，就要见到了离别4年的父母兄弟和久别的邻里乡亲，心潮澎湃激动万分，眼圈湿润泪目难忍。
胜利了！回来啦！
一四九师回国后，归属沈阳军区，后来驻防在白山黑水之间。我们教导营，住扎在安东市五龙背，部队营区因离开朝鲜，全营重新调整。1956年3月我被推选为149师战士党员代表，参加在安东市召开的五十军第三次党员代表大会。会议期间，正值中国人民赴朝慰问团从朝鲜慰问结束，路径安东，所以慰问团决定，为党代会慰问演出，剧目是由郎咸芬主演的现代吕剧《李二嫂改嫁》。主席团选派我们几名代表，手捧鲜花与市军首长上台，给谢幕的主要演员送花，安排我给山东潍坊老乡郎咸芬献花。
回国后，不断有国家、省级的不同文艺团体，到我们驻地慰问演出，如总政歌舞团、前进歌舞团、战友歌舞团、北京京剧团、沈阳京剧团等等送来了精彩的文艺节目，表达了祖国人民对最可爱的人的敬仰与慰问。
每到这个时候，我就想：与那些牺牲的、伤残的战友相比，我是多么的幸运，这份光荣更应该属于他们。我的老乡战友南胡住村的潘家喜、西上虞河的韩凤奎、三官庙的张广训等以及成千上万的志愿军烈士们，他们没有看到胜利凯旋的一天，没有享受到和平安宁的幸福生活，永远的留在了异国他乡。我们和我们的后代永远不要忘记他们，是他们的流血和牺牲才换来了祖国的和平与安宁，才有了今天的繁荣与强大。
“为什么战旗美如画，英雄的鲜血染红了它，为什么大地春常在，英雄的生命开鲜花……”
2023年12月6日
（刘爸 初稿 刘娟 整理）
——本文刊载于2023年《北海道》冬季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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