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莲般的女子

悲伤、疼痛让人承受不起，惨烈的画面一再在脑中流连，想思索灾难的背后脑中却浑沌一片。清晨，无来由地思念母亲，心中渐渐清明。

我是家中的幺女，与母亲年龄差距较大，除了享受母亲的呵护、宠爱就不知其它。现在细细回想听到的、看到的母亲的为人处事，加上一点点理性的触须，忽然惊讶：母亲竟是一位青莲般的女子！

外公原在长沙教书，不幸患伤寒早逝。母亲的舅舅们挑起了为父的责任，让幼时失父的母亲的天空依然阳光灿烂。革命风风火火在母亲的家乡兴起，清秀、美丽、聪慧的母亲甩着两条油亮的辫子，到处演讲，宣传抗日救国的道理，少女曼妙的倩影与青山秀水溶为一幅美丽的画卷。当队伍开拔时，外婆不舍的泪水濡湿了母亲张开的“翅膀”，日后昔日的同伴官至中央。当我问起母亲可有后悔时，母亲淡淡一笑：没什么，各人际遇不同。

父亲对母亲一见钟情。那年，毛头小伙儿的父亲受邀到同事家玩，“婶婶，您要的花样！”一声好听的嗓音入耳，拽住了父亲不羁的心；一道俏丽的身影闯入，心就跟着走了。事后，父亲央求奶奶速请媒人上门提亲，正为儿子婚事担心的奶奶喜上眉梢，一段美满的姻缘结成了，父母一辈子相亲相爱，白首百年。那种相濡以沫常常让儿孙们稀嘘不已，不自觉地以他们为楷模。

哥哥姐姐曾讲起小时的事，总没怎么用心去听，依稀记得倔强的二哥没少挨罚。二哥是刚性的，见不得不平事，受不了冤枉气，为了朋友、为了弟妹，常常“挂彩”。听姐说，有一次二哥的头被打破了，血都滴到了衣服上，孩子们吓得哇哇大哭，母亲闻讯速将二哥带到医院进行包扎处理，事后母亲轻言细语地告诫二哥，一个巴掌拍不响，不论怎样你也有错，打架是不对的。并牵着二哥到打他的小孩家道歉，弄得对方尴尬不已，想要陪偿医疗费。母亲温和地笑笑：您客气了。小孩子家的，哪有个不调皮的呢，赶明儿他们又是好朋友了。经此事后，二哥老实了很多，因为妈妈不会为他“长志”。

“运动”来了，耿直的父亲莫名地进了“牛棚”，家人被“扫出”了城市，来到了大山的深处。母亲纤细的手指握起了锄头，柔弱的肩膀挑起了一家生活的重任。面对无理的辱骂、责难，母亲默默承受，看不出愁苦，只是清秀的脸越发消瘦。当我哭着告诉母亲小朋友骂父亲是坏人时，母亲顿了一下，搂着我，轻轻擦着我满脸的泪花，缓缓地说：“记住，孩子！你的爸爸是好人，是一个正直、善良的好人，任何时候也不要忘了这一点。”当我因为小朋友骂我黑丫头而伤心时，母亲笑了：“呵呵，我的乖女儿知道爱美了。黑一点更好看啊，健康！”见我仍然伤心不已，母亲止住了笑，郑重其事地说：“宝贝，别哭了，妈妈教你个‘法宝’。再有人骂你时你就念：说我黑我就黑，黑的是沉香，白的是纸张，沉香木来买不着，个钱白纸买几张，买张白纸包沉香。”珍贵的沉香让幼小的我心中有了自豪感，不再俱怕黑的阴影，依然撒开脚丫满山遍野地疯。

不明真相的个别乡邻时而会刁难母亲，母亲总是默默地承受，不在儿女跟前表现出来。一天深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生产队里一个“头头”要母亲在天亮前将一龚田里的稻谷收割好，不准人帮忙。怕黑的母亲什么也没说，提了一盏“马灯”就出去了，面对想哭的小儿女，母亲笑了笑，“没什么，孩子们！睡吧！”哥姐们如何能睡得着？悄悄地跟在母亲的身后为她壮胆，懵懂的我揉着惺松的眼眸，央求哥哥带着我，远远地望着如豆灯光下母亲的身影，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心痛。

那是个多么荒唐的年代啊！幼小的我早早地体会了什么叫饥饿，尽管有妈妈哥姐的呵护。母亲总有干不完的活、补不完的衣服，可这不是个有了勤劳就能吃饱的年月，七张要吃的嘴等着母亲，父亲的工资月月被生产队派人要走。母亲千方百计也只能维系着半饱，可每当父亲“获准”回家时，母亲总要想法为父亲炖上一小罐父亲爱吃的胡萝卜炖猪肉，哪怕是批斗期间。当邻村的“五保户”（她有两个儿子，大儿子穷得叮噹响，自己都难以为继；小儿子日子好过，可小儿媳妇一根柴火都不让老人烧，还常打骂老人。）老婆婆来家串门时，母亲总要塞给她一个鸡蛋或几棵青菜。婆婆常抹着眼泪走，而我们却很不理解。曾给家里扛过“长工”的朱家成了家里的亲戚，那补丁摞补丁的衣服确实让人心酸不已。

父亲平反，一切柳暗花明，我们回到了城里。国家依然贫穷，父亲补发的工资没要，家里则成了不是旅馆的“旅馆”。乡亲们上街采买，甚至卖猪崽都要投宿我家，父母一律热情款待，父亲还担起了看护猪崽的“重任”。尽管家徒四壁，来不及添置一件象样的家俱，可每月大米要消耗好几百斤。他们常说受人滴水之恩就要涌泉相报，当年村里没嫌弃我们的乡邻，都成了日后我们做儿女回报的对象，回老家时总要前去探望。

记得一天放学回家，一张让我恶心的脸冲着我讨好地笑，我哼了一声转身就出去了。不是我不宽容，实在是难忘他当年整我父母时的得意样。母亲正在炒菜，我气鼓鼓地说：“把他赶走！你忘了当年他是怎么整你们的吗？”母亲摸了摸我的头，语重心长地说：“孩子，做人要大度些，不要斤斤计较。他们没文化，也只是听上面的。我们现在不是很好吗？去打半斤酒回来。”家里没有人喝酒，知道是为他买的，我无语。

家里来人多，住宿是个麻烦事，我常常与寄宿的同学一起挤。邻居们看在眼里，当他们外出旅游或回父母家时，常将家里的钥匙给我母亲，嘱咐家里的东西可随意用，来人可去他们那里住。母亲总是感谢地接过钥匙，可从来不曾打开过邻居的门。我不解，母亲笑笑，“这是一份信任，只能好好地珍惜。自己的困难要学会自己解决。那么难的日子都过来了，这算什么呢？”家里的钥匙母亲外出时总是随手放在门框上，这是我许多同学共知的“秘密”。因为母亲总会晾上许多凉茶在哪里。

母亲信佛，但我没见她烧过香，那个年代、那样的身份和环境既不允许也不方便。母亲常说，心中有佛，神佛自知。并常告诫我们，为人要诚实善良，要知恩回报；不是自己的东西不要，损人的事情不做；要懂得尊老爱幼。举头三尺有神明，你的一言一行神佛都看着呢。这个思想一直主导着我的为人处世。

97年，当我兴冲冲拿着在五台山为母亲请的观世音菩萨像和佛乐磁带回去看母亲，谁知母亲一脸神圣地告诉我，她得遇真法，三生有幸！我有点摸不着头脑。但看见母亲幸福虔诚的样子，只要她高兴，只要她开心，做儿女的还有何求呢？

说来不知是神还是巧合，曾有心脏病、高血压的母亲，越活越精神，脸色好、腰板直、行动轻盈，是的，是轻盈。脸上溢满了笑。坐车再不晕车，98年来我家坐飞机一切如常，外出旅游也身板硬朗，血压再没升高过。直至八十高龄，脸上皱纹很少，腰板挺直，皮肤光洁且有弹性。我搂着母亲的胳膊羡慕着，先生也不无感慨：“这哪象个八十岁的人！”

回想母亲的一生，不论逆境顺境，她都波澜不惊，脸上总挂着淡淡的笑，让周围的人温暖；清贫的家，荡漾着笑声，吸引亲朋好友，让人倍感温馨。母亲就如一朵青莲，没有奢华，不喜张扬地在微风中静静地绽放，淡淡的清香随风，浸润着儿孙亲朋。今天，母亲大概已重回佛国莲池吧，那一缕幽香似乎已达我心间。母亲，女儿也要做一株莲，静静地、静静地绽放……

 

（2008年5月25日上午成稿）